靳瑞芳 胡兆玮
关键词:原型 死而复活 艺术符号 文化心理结构
摘 要:本文试图应用原型批评理论重新解读《死水》的“元语言”,从历时性方面对诗歌形式做整体透视,以此阐释该诗的构思和潜在的深层意蕴。所谓“死水”并不是“旧中国”和“封建社会”的代名词,而是一种表现“死而复生精神洗礼”原型象征的艺术符号。《死水》的创作过程中,通过“死水”这一艺术符号激活读者内心“死而复活”这一心理文化原型,使读者体验到“死而复生的精神洗礼”,找到了回返最深邃的生命源头的途径。
闻一多先生的《死水》自问世以来,就被理解成为对封建社会、旧中国的彻底否定,成为一面反封建、反对旧世界的革命旗帜和号角。这种历史批评主要着眼于作品与特定历史环境的直接关系,虽然有助于理解诗歌创作时代背景和作品之间的关系,却不是从诗本身出发研究诗,而是从某一先于诗的概念或定义开始,难免因“时代精神”的局限“强加”或“遗漏”本应该属于诗的意义。本文试图应用原型批评理论重新解读《死水》的“元语言”,从历时性方面对诗歌形式做整体透视,以此阐释该诗的构思和潜在的深层意蕴。笔者认为,所谓“死水”并不是“旧中国”和“封建社会”的代名词,而是一种表现“死而复生精神洗礼”的原型象征的艺术符号,诗的意义远远突破了时代的界限,成为整个人类历史前行中精神的反观和新生。正如荣格所说:“这便是伟大艺术的奥秘,是它对我们产生影响的奥秘。艺术的社会意义就在于此:它不断地造就着时代精神,提供时代所最缺乏的形式。艺术家以不倦的努力回溯于无意识的原始意象,这恰恰为现代的畸形化和片面化提供了最好的补偿。”{1}
一、 水是“精神”的原型性象征
原型在很多时候被翻译为“原始模式”,本意指最初的、原始的形式。后来被心理学、人类文化学和文学批评学不断重新阐释和使用。在心理层面理解,认为原型就是表现集体无意识的心理模式,“归之为一些无意识的力量在读者心中掀动,或是在他的意识反应之内掀动,或是在他的意识反应之下掀动,他把这些无意识的力量称为‘原始意象,或称原型。”{2}在人类文化学和文学批评角度,认为原型就是在仪式、神话和文学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作用于人的想象的形式,弗莱在1957年所写的《批评解剖》里这样阐述:“在这一相(指神话相)中的象征是可交际的单位。我把它称为原型,即那种典型的反复出现的意象。我用‘原型一词表示把一首诗同其他的诗联系起来并因此有助于整合统一我们的文学经验的象征。”{3}
在人的无意识领域,水并不是一种比喻或者物象,而是精神的象征。水作为原型性象征,主要特征是与水的特点不可分割的。一方面,水是生命的维持者,因而既象征着纯净又象征着新生命。在基督教的洗礼仪式中这两种观念解和在一起了:洗礼用水一方面象征着洗去原罪的污浊,另一方面又象征着即将开始的精神新生。这后一个方面由耶稣在井边对撒玛利亚妇人讲道时所说的“活水”这一词组所特别地揭示了出来。据《新约·约翰福音》所载,耶稣对在井边汲水的撒玛利亚妇人说:“人喝这水,还要再渴。但是喝了我所赐的活水,就永远不渴。因为我所赐的活水,要在他里面成为生命的泉涌,涌流不息,直到永生。”在与基督教有别的希伯仁的信念中,圣灵不是以鸽子的形式降下的,而是作为一个水泉出现的。另一方面,水是一种投射体。在现实世界和文学作品中,都有人站在一个平静的湖面上用水来倒映自己的容貌,此时水就具有了镜子的功能。与镜子相比,水可以使我们的形象自然化,可使我们把意识层面的“打扮容貌”的功能转化为无意识层面的“关照内心”的功能。水这面镜子,使人的视觉开始静观自己的意志,这样修饰水的形容词就再不是“清凉”“清澈”“污浊”“透明”这些对水这一物质的形容词,而变成了描写人内心精神世界的形容词。如一个小女孩在水里看到了自己“纯洁的精神”,所以水成为“纯洁的水”。而在《死水》中我们看到一种特别的水——死水,这是一种沉重的水。我们看到《死水》一诗中,共有三行直接形容到了死水,第一小节“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第四小节“那么一沟绝望的死水”,最后一小节“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三行诗句中都用同一个词来形容死水,即“绝望的死水”,“绝望”一词是形容人的内心世界的词语。这也证实了我们在对水的原型意义的理解,即水是精神的原型象征。这一观点在荣格的《集体无意识的原型》一文中也有参照说明,曾经论证了“灵魂寻找其失去的父亲——像索非娅寻找拜索斯一样——的道路伸向了水边,伸向了静置在水底的墨镜那里。无论谁选中了精神的贫瘠状态,被带往其逻辑结论的新教的真正传统便走上那条引向水边的灵魂之路。这里的水并不是一种修辞比喻,而是精神的一个活生生的象征。”
二、“死水”是作者创造出来的表现人类共同情感的艺术符号
在既往的诗歌批评中,对“死水”的理解大体上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死水”实物说,比如“老诗人饶孟侃回忆说:‘《死水》一诗,即君偶见西单二龙坑南端一臭水沟有感而作……也就是说,‘死水就是这一沟的臭水,其中填满了‘破铜烂铁,残羹冷炙在水中沉浮……”(《诗词二题》,原载《诗刊》1979年第8期)。第二种是历史环境象征说,有的理论认为“死水”是北洋军阀的黑暗统治的象征,认为“死水”腐朽的外形酷似黑暗的北洋军阀统治。这两种评论尽管意义不同,但都是从“死水”的外行形似出发,强调由“死水”的这一实物引发作者思考,笔者认为这种说法是不正确的,“死水”并不是实际存在的一摊水,而是作者为了表达自己的情感所使用的艺术符号。
当闻一多1925年满怀爱国的情感回到祖国的怀抱之后,他看见了满目疮痍的祖国,他感到深深的失望和痛苦了。于是开始在他的笔下流出许多表达感情的文字。如《发现》:
我来了,我喊一声,迸着血泪,
“这不是我的中华,不对,不对!”
我来了,因为我听见你叫我;
鞭着时间的罡风,擎一把火,
……
我问,拳头擂着大地的赤胸,
总问不出消息:我哭着叫你,
呕出一颗心来,你在我心里!
《发现》更多的是情感直接的呼唤和抒情,不能视为真正的艺术符号,不能引起不同时期阅读人群的共鸣,而《死水》为这种强烈的情感找到了一个有意味的形式——死水,用死水作为艺术符号来表现情感。死水表现的情感活动不是闻一多个人的情感,而是人类的本质情感结构,是人类“死而复生”的情感体验。在《死水》这首诗里,水是死亡的真正的物质载体,静止的水使人联想到死者,因为死水是沉睡的水。诗中对水的形象的归宿紧随着主要的意象的联想,即对死亡的遐想的归宿。这种被想象的水的生命,是一种被死亡仪式的原型充分人格化的实体的生命。我们看到全诗的情感脉络成为“死而复活”的精神的粗略线条。更准确地说,我们看到水提供了被死亡仪式这一古老仪式生命化了的特殊情感象征。死亡仪式是一个普遍的心理原型。在远古时代,人们就好奇自然界一年一度的巨大变化。为了避免这些可怕的灾难,他们开始举行仪式来表达自己的愿望或者意愿。正如弗雷泽所说的:“由于他们现在用神的结婚、死亡、再生或复活来解释自然的生长与衰败、诞生于死亡的交替循环,所以他们的宗教,或者说是巫术性戏剧,也就在很大程度上转向了这些主题。”{4}这种神的死而复活的原型逐渐成为宗教仪式、戏剧、小说、诗歌里普遍出现的原型模式,因为艺术与仪式一样,都是通过创造一种“有意味的形式”来表达强烈的内在感情或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