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锐
关键词:麦尔维尔 《白鲸》 真理游戏 权力游戏
摘 要:赫尔曼·麦尔维尔的《白鲸》是一部政治寓言。在亚哈船长被疯狂的复仇欲念驱使下操纵全船的水手不顾一切、追杀白鲸、奔向死亡的显在故事情节下,它隐喻了一个真理游戏与权力游戏的故事,阐述了权力主体地位的初步构建、权力主体为了巩固权力、达到目的所进行的权力游戏以及权力主体因失去有效监督而导致的权力主体与客体的共同毁灭的全部过程。
19世纪40年代以来,赫尔曼·麦尔维尔(Herman Melville,1819-1891)就以其烟波浩渺、波涛汹涌的大海的故事一直在滋养着读者的想象、涤荡着读者的灵魂。他的《白鲸》更是被美国著名评论家理查德·蔡斯誉为“对美国想象力的最宏伟的表达”{1}。这样一部融戏剧、冒险、哲理、研究于一体的鸿篇巨制、这样一部百科全书式的作品、这样一部代表了作者艺术巅峰的经典,如果仅根据其显在的情节将其定义为“有关捕鲸的自然主义小说”{2},或者一个疯狂的复仇故事将有失浅显,无法完全彰显其深刻的意蕴。它深刻的意蕴在于麦尔维尔以诗一般的小说语言探索了他的后辈哲学家福柯以深奥的哲学语言表述的对真理游戏和权力游戏的思考、忧虑和彻骨的揭露。麦尔维尔似乎在和他的后辈哲学家福柯同样在思考着人类政治文明史中一个令独具慧眼的智者忧心忡忡的现象:权力主体地位的构建、权力主体为巩固权力、达到目的所进行的权力游戏以及权力主体因失去有效监控而导致的权力主体和客体的共同毁灭。因其独特的语言魅力和表达方式,《白鲸》在兼具深邃与睿智的同时又具有了深入人心的力量。
一、权力主体地位的初步构建
亚哈的权力主体地位的获得是真理游戏的结果与精心构建的结果。福柯认为,在西方传统的真理游戏中,始终贯穿着各种权力的运作和力量的竞争。而且,各种真理游戏的真正目的,归根结底也是为了争取、巩固和扩大某个特定个人或社会集团的权力,并使权力运作发生真正效果。{3}早在船员们还没有见到亚哈之前,他的权威就通过他所属的利益集团的发言人——皮勒船长之口,以不露声色的形式弥漫开来,为以实玛利所逐渐接受。
皮勒船长首先向以实玛利讲述了一个关于亚哈被白鲸莫比迪克噬去一条腿的悲壮故事,塑造了一个勇敢无畏、“与众不同”、“整个岛上数他的标枪最锋利、最准”的、“不信神又像神的”亚哈的形象。{4}当皮勒船长把亚哈定义为“一个好人——不是那种虔诚的好人,像比尔达那样,而是一个不信神的好人”,一个“很有人性”的人时,他正在帮助亚哈在船员中树立威望从而获得权力主体地位。然而,读者只要稍微运用一下逻辑推理就可以发现其论证过程的荒谬性及其论证结果的欺骗性,反讽语气弥漫于叙事者的字里行间:比尔达是个唯利是图、嗜血成性的“无可救药的老守财奴”、“尖刻冷酷的工头”。他只是表面虔诚。他满嘴上帝耶稣,心肠却是坏透了。他信奉“人的宗教信仰是一码事,这个世界却是另一码事”。与之相应,亚哈置那些把全部财产投资到裴阔德号上的“领年金的老年人”“寡妇”“失去父亲的孩子”“受监护的未成年人”于不顾,置那些眼巴巴地盼望着丈夫回家、父亲回航的水手们的妻儿老小们于不顾,为一己之私疯狂复仇,最终导致船毁人亡的亚哈,显然不是一个“好人”、一个“有人性”的人。后来在船上发生的事情也印证了亚哈作为统治者的自私、冷酷和虚伪。他对水手们的生死漠不关心,更不屑与之交流,完全把自己隔绝起来,唯一关心的就是追击白鲸。为了及时追击白鲸,他甚至拒绝帮助“拉结”号的船长寻找儿子。而相对于统治者的冷血,普通民众则更有“人性”,魁魁格冒着生命危险跳下海把捉弄过他的乡巴佬救上纵帆船,又给以实玛利提供了棺材使他得以生还。他的人性是自发的、与生俱来的,而不是真理游戏极力渲染出来的,因而真实感人,更能触动人心中柔软的那一部分。而统治者以权力运作为目的的自我标榜的“人性”只会令人觉得恶心。
显而易见,以实玛利在上船之前经历的“洗脑”并非个案。这样一个在以实玛利们上船之前撒下的弥天大谎,向他们灌输亚哈是“好人”、“好船长”、“有人性”、“不信神又像神的杰出人物”的“真理”,目的就是为了以真理游戏的方式进行政治宣传,树立权力主体地位,进而为权力运作做好准备。这是统治者或统治集团惯用的伎俩。皮勒船长的真理游戏取得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听了亚哈船长的遭遇之后,以实玛利“很同情他”,为他难过,同时,对他又有了一种“奇特的敬畏”。至此,权力主体地位初步建立起来。在亚哈终于在船上露面之后,他更是凭借各种真理游戏和权力运作手段不断巩固、强化权力主体地位,直至完全掌握主动。
二、权力游戏
“旨在构建主体性的真理游戏,是同权力游戏相互交错的过程中进行的。”{5}也就是说,真理游戏和权力游戏是相互渗透和相互依赖的。亚哈就是“裴阔德号”捕鲸船上真理游戏和权力运作的导演者和演绎者。“裴阔德号”就像一个等级制度森严的社会。亚哈就是其中至高无上的主宰,他的大副斯达巴克、二副斯塔布和三副弗拉斯克直接受他的领导,其他水手则是底层的臣民。在这位独断专横的君主的眼中他们只是他的“贱民或者奴隶”,所以要听他的号令,“主宰人间的只有一个上帝,主宰‘裴阔德号的是船长。”水手们要么因对他的魅力着迷而与之意气相投,要么则对他的恐惧甚至超过了对命运的恐惧。他充分利用权威开展真理游戏和权力运作,连续打出了“铁腕牌”、“利诱牌”和“感情牌”,把所有的船员玩弄于股掌之间,使他们听命于他、顺从于他,甘心为满足他的疯狂的复仇私欲前赴后继。
“权力游戏中,策略首先是指为达到目的而选择的手段。”{6}在为了使其追击白鲸的行为具有必要的正义性和神圣性,他采取的策略就是利用其初步获得的权力主体地位制定真理,把莫比迪克定义为“死神和魔鬼的化身”,警告船员们说“要是我们不追击莫比迪克,把它打死,上帝会追击我们的!”他像历代的统治者一样,总是千方百计地依据特定的社会条件提出经他们操纵制定的“正当化”原则,使之成为整个社会辨认真理和谬误的基础。亚哈似乎是天生的领导者,对弗洛伊德感兴趣的“集团心理”无师自通——“倘若想要对一个集体施加影响,不必考虑如何使他的论证具有逻辑的力量,而只需危言耸听,只需夸大其词,只需一而再地重复同一件事。”{7}亚哈深谙其道,他的真理游戏欺骗和威慑了全体船员,使他们尽管明知莫比·迪克凶猛狡猾、难以捕杀,却似着了魔一般,像“大草原上狼群充血的眼睛瞧着它们的首领即将冲在前头率领它们追踪野牛。”
显然,这只是漫漫复仇路上的第一步,麦尔维尔笔下聪明的亚哈是完全清楚这一点的,因为他深谙“一个人无论怎样天生才智过人,也绝不可能就此窃据高位,凌驾于他人之上,除非他借助于某种形式的算计和防范”。这种算计和防范就是亚哈利用金钱和感情对船员们的控制和操纵。
他利用了船员们对金钱的渴望,首先在追击白鲸的“动员会”上,亲手把一枚光灿灿的西班牙金币钉在了桅杆上,宣布谁大声叫喊发现了莫比迪克就可以得到这枚金币,在之后的捕鲸过程中反复用金币刺激水手们追击白鲸的欲望。经过缜密思考之后,他又决定利用船员们对捕鲸带来的金钱收益的渴望来掩盖他的复仇计划,因为他深知他们现在也许不把金钱当回事,可是几个月一过,等他们看到不像有钱给他们的样子,那么,这种出于休眠状态的金钱欲望就会马上起来煽动他们造反,就会把亚哈这个船长的职位给撤掉。于是,他马上改变策略,命令三个桅顶值班人小心瞭望,“连发现一个海豚都要立即报告。”在接下来的捕鲸过程中,亚哈冒着生命危险,在风大雾浓的天气状况下,亲自参加捕杀大鲸。这使他的船员们深受感动热泪盈眶。
这样的策略用在其他船员身上似乎绰绰有余,但是大副斯达巴克是个例外。亚哈深知谨慎、理智的斯达巴克憎恶他的捕鲸计划,是唯一可能公开反抗他的人,因而他必须在日常事务上小心谨慎,伺机给他施加软硬兼施的影响。当斯达巴克公开表示不满时,亚哈针锋相对,毫不退让,甚至骂他是“一株东倒西歪的小树在席卷一切的飓风下挺不起腰来”。然而,当两人在私下对峙时,亚哈对斯达巴克做出了适当的妥协,几次接受了他的建议,甚至还挑选斯巴达克作为他的守护人,把“自己的生命整个儿交到这个在其他方面并不为他所信任的人的手里”,还在一次倾心交谈中,向斯达巴克敞开心扉,述说自己对家人眷恋与对亲情的渴望。这份诚挚足以使诚实正直的斯巴达克感激涕零,也使他在之后的追击白鲸的行动中对他的反抗和劝告越来越无力。
亚哈的一系列权力运作效果卓著,他牢牢地掌控了船上的局面。然而,历代的独裁统治的覆灭表明:当人们不知不觉地被卷入围绕着真理、权力与主体的相互关系的真理游戏和权力运作之中并为之操纵,一方面自以为自身取得了主体地位,相对于自己所面临的客体对象成为主体,获得了绝对的权威和决断的自由,但另一方面又使自己沦落成为自身客体,面临危机。当权力主体失去了监督获得了绝对的权力,它灭亡之日也为期不远了。
三、权力主体与客体的同时毁灭
如果诚如某些批评者所言,裴阔德号是个“小宇宙,一个小世界,装着来自世界各地的人,航行在生命的海上去探索它的秘密”{8},那么亚哈则是这个微型社会的精英领袖、独裁者。他利用非凡才智赋予他的真理游戏和权力运作的技巧,操控他的臣民为了满足他个人的疯狂私欲奔走卖命。在亚哈自以为已经成为权力主体的时候,殊不知他已沦为其自身的客体。正如福柯看到的那样,真理游戏和权力运作的主要策略就在于使参与其中的每个人,都在自我陶醉于自身的主体化的同时,“忽略了被自身与他人宰制的过程,忽略了知识、权力和道德活动对于自身的客体化过程。”{9}
早在故事的开篇,当亚哈发现自己过早暴露复仇目的是不谨慎的行为而改变策略,命令船员捕杀任何有利可图的鱼类之后不久,在一次捕鲸的行动中,在所有捕鲸者中以小心谨慎闻名的斯达巴克大副在风狂雾重的时候扯起满帆去突袭一条疾游的大鲸,导致沉船,致使全船人落海,险些丧命。这似乎已经预示了“裴阔德号”最终的船毁人亡的命运。当斯达巴克最终弄清楚了亚哈的真正意图,有机会开枪打死他,终结这次疯狂之旅,挽救所有人时,他像丹麦王子哈姆雷特一样,在犹豫迁延中永远错失了拯救自我与他人的机会。他的犹豫和迁延是长期受控的结果,因为权力主体的权力游戏使之“完全丧失他自己的有意识的个性,使他服从那剥夺他的个性的操纵者的所有暗示,”{10}他已经不再是他自己了,而是成为“一个不由自己意志指导的机器人。”{11}亚哈的权力运作顺利起效:谨慎屈服于权力,理智让位于疯狂。在茫茫大海上,“裴阔德”号这艘孤舟的命运定矣!
“客体化和主体化并非相互独立的,正是由于它们的相互发展以及它们的相互联系,才产生了真理游戏。”{12}联想到自有人类社会以来的无数使世界充满血雨腥风的大大小小的战争,读者也许会认识到:任何一种失去监督和牵制的权力都将导致主体与客体的毁灭。权力,如同英国作家托尔金的《指环王》所揭示的那样,既能给其持有者带来无所不能的能力,又是使其持有者腐败堕落、最终灭亡的可怕的力量。无论贤愚,无论贵贱,受其影响者最终将无一幸免,在《白鲸》的结尾处,只有以实玛利作为唯一的幸存者活了下来讲述这幕悲剧,警示后人。
读罢《白鲸》,读者在掩卷沉思之际,想必都不免为同一个问题所困扰,这就是以实玛利为读者设下的、他一直萦绕于怀不得其解的问题:“他们(船员们)的灵魂究竟中了什么邪,竟至于把他的仇恨当作自己的仇恨,把他的死敌白鲸当成他们的死敌?”有批评者将其解释为“亚哈的强权和他们的职责以及他们对于亚哈日渐增长的敬畏”{13},然而,这显然只是流于表象的的原因之一。由亚哈的疯狂复仇而导致的裴阔德号船毁人亡的悲剧故事是个政治寓言;以实玛利口中令他困惑不已的那只“难以抗拒的”把全船人推向毁灭深渊的“胳膊”实际上隐喻了一种力量,即权力主体利用真理游戏所进行的权力游戏;是它把本来应该捕鲸结束回到家里陪伴妻子儿女的水手们推向了万劫不复的茫茫暗夜。
作者简介:张 锐,洛阳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讲师,硕士,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的教学与研究。
①伊恩·乌斯比. 50部美国小说[M]. 王问生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1,80.
②⑧Denham Sutcliffe.关于《白鲸》[A]. 见 麦尔维尔 所著
《白鲸》(罗山川译)的附录. 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06,544,549.
③⑨高宣扬. 福柯的生存美学[M]. 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155.
④麦尔维尔.白鲸[M].罗山川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06,75.(以下未做标号的引文均出自此书)
⑤⑥{12}Foucault, M. Dits et Ecrits[M]. Vol. I-IV. Paris: Gallimard, 1994,Ⅲ105,Ⅳ241,Ⅳ623.
⑦⑩{11}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弗洛伊德后期著作选[M]. 林尘 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85,82,83.
{13}白锡汉. 论《白鲸》的悲剧实质[J]. 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0(4),14-17.
(责任编辑:范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