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传统观念 审美思考 汪曾祺 《陈小手》 叙事魅力
摘 要: 《陈小手》通过对人们和团长心灵世界的揭示,既成功地塑造了陈小手的形象,又深刻地揭示了陈小手悲剧命运的根源。同时,叙述人采用克制性叙述,成功地完成了对“男女授受不亲”落后观念的审美思考。
汪曾祺的《陈小手》,讲述的是“过去”在江南水乡男性产科医生陈小手的遭遇,以及人们对陈小手为女人接生的心理反应。陈小手,医术高,人品好,救人于危难之际,却从不计较报酬多寡。最后,陈小手虽然给联军团长太太成功接生,但团长认为,自己的女人除了自己,“怎么能让他摸来摸去!”陈小手跨马出了天王庙,“团长掏出手枪来,从后面,一枪就把他打下来了”。临了,团长还觉得自己“怪委屈”。
细读全文,我们发现,汪曾祺的《陈小手》有着鲜明的叙事特点。首先,整篇文本的概括描写占了很大篇幅,超过了具体“讲故事”的部分;其次,小说文本对团长的心灵世界给予了充分的展示。再次,是叙述人的克制性叙述,整个叙述过程不动声色,几乎放弃了价值判断。
那么,这些叙事特点的用意何在呢?
一、概括描写用于揭示陈小手悲剧命运的根源
就传统小说的写法而言,很少采用散文的笔法,大都或重视情节的安排,或重视对人物形象的塑造。而汪曾祺的《陈小手》却反其道而行之,在一篇不足1500字的小说中,却用了900多字的篇幅,采用散文的笔法,对陈小手所处的环境进行了不厌其烦的细致描写。
汪曾祺的《陈小手》为什么用了那么大篇幅的概括描写呢?这样做会不会有损小说文本的艺术魅力?
首先,我们看1-6自然段的基本信息。这一部分,叙述人主要告诉了我们几方面的信息:一是,“我们那个地方”在过去关于“接生”的风俗:“一般人家生孩子,都是请老娘。什么人家请哪位老娘,差不多都是固定的。”
第二方面的信息是,人们对男性产科医生陈小手的态度。一般情况下,没有“谁家会请一个男性的医生来接生”。其中,那些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非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请陈小手的;那些“忌讳较少”的中小户人家,“遇到产妇胎位不正,老娘束手”之时,则会请陈小手。至于那些“同行的医生,看内科的、外科的,都看不起陈小手,认为他不是医生,只是一个男性的老娘”。
第三方面的信息是,陈小手的医术及其特立独行的品格。陈小手是“一位出名的男性的妇科医生”,“专治难产”。在一个“很少有产科医生”的地方,面对一般人的不理解和同行的“看不起”,“陈小手不在乎这些,只要有人来请,立刻跨上他的白走马,飞奔而去。正在呻吟惨叫的产妇听到他的马脖上的銮铃的声音,立刻就安定了一些。”
概述部分,叙述人给陈小手的出场提供了一个非常严酷的生存环境:人们对陈小手作为一个“男性产科医生”的不解和不屑。这正是陈小手悲剧命运的根本原因。同时,也为第二部分陈小手与团长的冲突,做了必要的铺垫。如果没有这一部分仔细的交待,陈小手悲剧命运的原因,就很难得到有力展示。
二、对团长心灵世界的关注旨在揭示无数中国男人的心理
在一篇题为《陈小手》且不足1500字的小说中,概括描写占了一大半,而详细描写陈小手给团长太太接生及其悲剧结局的部分,也不过区区533字(包括标点符号)。即便在这部分,写团长的篇幅也远远多于写陈小手的:先是写团长因太太难产“在产房外面不停地‘走柳”,见到陈小手,则蛮横地说:“大人,孩子,都得给我保住!保不住要你的脑袋!进去吧!”陈小手成功接生出来后,“团长龇牙笑了一下,说:‘难为你了!——请!”当他一枪把陈小手从马上打下来后说:“我的女人,怎么能让他摸来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许碰!这小子,太欺负人了!日他奶奶!”末了,叙述人最后写道:“团长觉得怪委屈。”细读文本,我们发现,区区533字,叙述人对团长的语言描写有5处、83字之多,文字可谓绵密非常,相反,叙述人对陈小手的语言描写只有3处,且文字稀疏到不足30字;写团长心理的有两处,叙述人没有直接写陈小手的心理状况。
小说文本为什么对团长的行动、语言及心灵世界给予那样高度的注意?《陈小手》中的主人公,到底是陈小手,还是团长?或者说是另有所指?
这似乎是一个非常幼稚的问题,小说的题目明明是“陈小手”,当然是陈小手了。但通过文本细读发现,小说的显在主人公是陈小手,真实主人公是团长,隐在主人公是团长所代表的无数中国男人。
按照一般的阅读习惯,小说的主人公往往就是正题中所提到的那个人物,比如鲁迅《阿Q正传》的主人公是阿Q、废名《柚子》的主人公是柚子。以此看,《陈小手》全篇确乎是围绕陈小手短暂的接生生涯来展开叙述的:陈小手多次救人于危难之中,从来不计报酬的多少,最后却死于非命。
那么,我们为什么会认为真正的主人公是团长呢?这是根据小说叙述人对团长绵密的语言描写(如上文的分析)以及最后一个自然段所得出的结论。
小说最后一段只有一句话:“团长觉得怪委屈。”
这个独立的句子,是作者有意安排的,应该引起我们足够的重视:为什么陈小手帮团长夫人成功接生了、团长一枪毙了陈小手,他还觉得“怪委屈”呢?这说明小说真正要写的是团长,否则作者就没有必要给予这个人物如此重要的位置了。但是,作者写团长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呢?那才是我们需要解决的。
陈小手作为一个接生的医生,他每次接生完都会“道一声‘得罪”,这个细节说明陈小手对于自己从事这一职业有一种负罪感。因其受到了传统“男女授受不亲”观念的影响。在陈小手看来,他作为一个妇科医生,要接触女性最私密的地方,那当然是对于女人丈夫的一种“得罪”啦。虽然他自己从事着救人于危难之中的事业,个中体现了自身的价值,但毕竟难以摆脱几千年的传统观念的影响。陈小手有这样的观念,无数的中国男人也都有。也因为这种观念,无数中国男人作为丈夫,对于他们的妻子要求坚贞,而破坏了这种状况的,哪怕是接生的医生,他们都很难以接受。正如团长所说的:“我的女人,怎么能让他摸来摸去!”女人自古以来是男人的私有财产,这样的男性心理对团长就一点都不奇怪了。所以,我们可以这样说,向陈小手开枪的并不是团长一个人,而是无数个中国男人;团长的行为,是有着广泛群众基础的(小说文本的概括描写正是此一基础的最好说明。对于陈小手,非但“水乡”的一般群众不理解,即便受过现代文明熏陶的同行也不理解甚至“瞧不起”)。因此,笔者以为,《陈小手》的隐在主人公是无数中国男人。
在这个意义上说,《陈小手》不仅是陈小手的故事,更是无数中国男人的心灵故事;小说表面上是写陈小手不幸遭遇的,其深层却是写陈小手的接生行为在以团长为代表的无数中国男人心里的强烈反应。
三、克制性叙述意在引起对“男女授受不亲”落后观念的警觉
陈小手救人于危难之际,却从不计较报酬多寡;面对一般人的白眼和同行的“看不起”,照样履行自己医生的责任。按理说,陈小手的德行,是值得敬佩的;陈小手的遭遇,是值得同情的;人们男女授受不亲的封建观念和团长的恩将仇报、草菅人命,是理应受到批判和谴责的。但《陈小手》何以随着叙述的延伸那么克制,既不对陈小手的悲剧命运表示同情,也不对团长的恶行进行指责呢?
让我们一起阅读以下文字:
陈小手满头大汗,走了出来,对这家的男主人拱拱手:“恭喜恭喜!母子平安!”男主人满面笑容,把封在红纸里的酬金递过去。陈小手接过来,看也不看,装进口袋里,洗洗手,喝一杯热茶,道一声“得罪”,出门上马……
在这段叙述之中,我们隐约看见叙述人向陈小手投去的是一缕赞赏但非常含蓄的目光。“看也不看”,暗示了陈小手不是一个惟利是图的人。叙述人赞赏的正是陈小手的豁达。接下来一句,“陈小手活人多矣”。除了加大赞赏的浓度之外,汪曾祺还与文末一句“团长觉得怪委屈”形成强烈对比。
团长的太太(谁知道是正太太还是姨太太),要生了,生不下来。叫来几个老娘,还是弄不出来。这太太杀猪也似的乱叫。团长派人去叫陈小手。
括号里的一句“谁知道是正太太还是姨太太”,意味深长,它表达了汪曾祺先生对“团长”的冷漠,到了“弄不出来”,“杀猪也似的乱叫”,作者的情感渐渐从冷漠上升到厌恶的程度。然而叙述还在延伸:
这女人身上的油脂太多了,陈小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孩子掏出来了。
“油脂”和“掏”是厌恶的继续,也(下转第61页)(上接第58页)是作者倾向性的继续。汪曾祺先生没有对“团长”和“团长太太”发表一个字的议论,但他的主体情绪已经毫无保留地抒发出来了。
如果说,在这里叙述人通过其字里行间,还表现了对团长及团长太太冷漠、厌恶等倾向的话。那么,随着叙述的推进,等陈小手给团长太太成功接生、跨马出了天王庙后,“团长掏出手枪来,从后面,一枪就把他打下来了。……团长觉得怪委屈。”此时的叙述人,反而不动声色,既无对陈小手的同情,更无对团长恶行的谴责。真是不可思议!
汪曾祺在《小说笔谈》一文中,用了一小节的篇幅专门谈论小说语言的“叙事与抒情”。他说:“现在的年轻人写小说是有点爱发议论。夹叙夹议,或者离开故事单独抒情。这种议论和抒情有时是可有可无的。……一件事可以这样叙述,也可以那样叙述。怎样叙述,都有倾向性。”但倾向性不需要“特别地说出”。怎样表现倾向性呢?“中国古语说得好:字里行间。”
就这样,汪曾祺给我们勾勒出了一幅江南水乡的接生风俗画。他抛弃了那种廉价的爱憎,呈现出了生活的真实,人生的残酷和命运的无奈;没有褒贬,没有义愤,一切只是娓娓道来。一句话,叙述人采用克制性叙述,其目的在引起人们对“男女授受不亲”落后观念的警觉和反思。
总之,汪曾祺通过其大量的概括描写、通过对人们和团长心灵世界的揭示,以及克制性叙述,完成了对传统“男女授受不亲”观念的审美思考,从而使《陈小手》具有长久的叙事魅力。
作者简介:王巧霞,重庆师范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副研究馆员。
(责任编辑:吕晓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