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童是没有被扭曲的自然

2009-12-29 00:00:00陈雨露
世界文化 2009年3期


  在我们有关历史与文化的书写和话语表达中,大量充斥着的是对帝王将相、英雄伟人的塑造与描述,而往往忽视了历史与现实中真正鲜活而繁复存在着的平凡大众,也有人不断在质疑人类文化视野与文艺创作中的历史是“帝王将相的大历史”,而真正隶属于民众的“平民生活的小历史”一度处于缺席状态。文化表达又何尝不是?在当今许多文艺作品中,都不乏对于乡野传奇和民间神话的表达,在电影中生造民俗奇观、杜撰民间传奇人物就是典型的例证。然而恰恰是那些平民生活的图景才是历史与现实真正的存在状态,也只有在对平凡百姓的描述中所构建的文化才是鲜活的、富有生命力的。著名的德国启蒙运动时期的剧作家、美学家、文艺批评家莱辛曾经在他的《汉堡剧评》中指出戏剧创作应该对普通民众的塑造方面多一些关注,并且认为:“如果把悲剧仅仅搞成知名人士的颂词,或者滥用悲剧来培养民族的骄傲,便是贬低它的真正价值。”除了“大历史”与“小历史”在文艺创作与现实存在之间的不协调和悖谬状态之外,“成人的历史”与“孩子的历史”也是比例失调的。18世纪后期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在颂诗《忆少年而悟不朽》中称“儿童是成人的父亲”,而德国18世纪著名诗人、哲学家、历史学家和剧作家,德国启蒙文学的代表人物之一席勒也曾在他的理论著作《论朴素的诗和感伤的诗》中说:“孩童是唯一没有被扭曲的自然”。这当然都是他们对于童年天真状态、纯朴人性的礼赞。反观我们的文艺创作,又有多少对于平凡儿童(而不是英雄伟人的童年时代)的关注呢?伊朗电影恰恰填补了各国文化表达上的这一不足。可以说,儿童题材影片是伊朗电影的主体部分,正是通过对这些平民儿童的关注,电影作者向世人勾勒出了整个伊朗底层民众的生存图景与他们虔诚隐忍的生命韧性,而在这个过程中创作者同时又完成了他们对于伊朗文化人性的表达与构建。
  上个世纪80、90年代以来的伊朗电影终于在突出重围之后走向世界影坛,其作为“第三世界”影像的影响力和受关注程度与日俱增,并且频频在世界电影节尤其是欧洲电影节上获得殊荣。比如,阿巴斯的《何处是我朋友的家》、《橄榄树下的情人》、《樱桃的滋味》以及马基德·马基迪的《小鞋子》、《天堂的颜色》,还有近几年走向世界影坛的新锐派也可以说是少壮派导演萨米拉·马克马巴夫的《黑板》、《下午五点》。伊朗电影越来越以其独特的风格化表现成为世界电影的重要组成部分,也因其关注现实生活和底层生存状态的巨大力量和独特的表达视角与诗意风格而日益获得人们的认可和欢迎。其中大部分电影所选择的都是儿童题材,都试图通过积贫积弱土地上的儿童的世界来透视整个伊朗底层的生存状态。正是在对儿童世界的关注中伊朗导演有效地表达或曰展现了伊朗人身上深埋着的崇尚自然、尊重生命、虔诚执着、乐天知命、隐忍宽容的文化人性。最具代表性的影片就是马基德·马基迪的《小鞋子》。
  伊朗电影《小鞋子》讲述的是一个苦涩心酸的故事,其中亦不乏暖暖的温情和忧伤的诗意。影片的开头便是修鞋匠在颇为嘈杂的大街上修补一双破旧不堪的女童鞋,是9岁的阿里在为妹妹修补她唯一的鞋子。随后,在他为家里购买食物:大饼和土豆的过程中,不慎把为妹妹刚刚修补好的鞋子弄丢了。万般无奈中,委屈的妹妹和带着恐惧的阿里决定兄妹两人同穿阿里的鞋子上学。在伊朗的学校中男女学生上学的时间是交叉的,所以放学后的妹妹要飞快地跑回家把鞋子给随后上学的哥哥。妈妈的身体不好,只有爸爸一个人工作来维持家用,他们幼小的心灵深深体谅到父母的艰辛,所以只有采用这种方式才能够保证在上学的时候有鞋子穿。后来爸爸因为给清真寺帮忙得到了一套园艺用具,于是带着阿里去富人家居住的别墅区做园艺。父子俩在经历了一番周折之后终于在一个祖孙俩居住的富人家里找到了一份活计,在满怀喜悦回家的路上父子俩却因为自行车刹车失灵重重地摔倒在了路边……因为要等待妹妹归来穿上鞋子才能去上学又加上妹妹有次在放学途中因为鞋子太大不合脚将其掉进了水沟里,阿里几次上学都出现了迟到现象,忍无可忍的教务长意欲将阿里逐出校门,在阿里老师的求情之下教务长才勉强答应放其一马。在后来学校组织去参加市里举行的长跑比赛时,当阿里后来听说第三名的奖品是一双运动鞋时就祈求老师让报名迟到的他去参加。在长跑比赛上,阿里的“装备”跟那些富人家的孩子相比简单得近乎寒酸。在最后的冲刺中,阿里夺得了第一名。在教务长和老师的欢呼与拥抱中,阿里却极其失落,因为没有夺得第三名而与自己向往得到的运动鞋失之交臂。回到家的阿里面对着同样沮丧的妹妹把自己磨出水泡的双脚泡在了金鱼池里,鱼儿在金灿灿阳光的照射下在阿里的双脚边游来游去……
  可以说影片讲述的故事情节是比较简单的,然而正是在这种对于儿童故事的简约风格表达中,构筑着导演对于本民族文化人性的理解。所谓的文化人性是相对于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所探讨普遍的人性而言,它指的是人类或曰特定群体受到一定文化的影响而形成的代代相传的精神品质与性情习俗。伊朗是一个典型的信奉伊斯兰教的宗教国家,古老悠久的宗教文化深入人心。宗教所具有的神圣意义及其营造的肃穆庄严的氛围造就了伊朗人乐天知命、隐忍执着的生命韧性与精神追求。《小鞋子》中,阿里一家过着极其贫穷的生活,甚至妹妹连一双上学能穿的鞋子都没有。但是一家人并没有怨天尤人,在父子俩去富人区找园艺活干的路上,父亲不停地向阿里念叨着他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此外,妹妹在一次课间操中意外发现了自己丢失的鞋子被一位小姑娘穿在脚上,当她怒气冲冲的叫来哥哥找到那个女孩的家却发现小姑娘的父亲是个盲人,而对方比自己家还要生计艰难,之后他们黯然神伤地走开了……这既体现了孩子们对他人的体谅、宽容与友善,也体现了他们对于苦难的隐忍与达观,尽管这种隐忍与达观在多数时候是一种无奈和没有选择的选择。这种忧郁哀伤的气质在小主人公的脸上写得清清楚楚:他们如一汪清泉般澄澈透亮的大眼睛从始至终贯穿影片,透过他们的眼睛看不到一点抱怨和愤怒,而是对于生活的一种不无和解与通融的忍耐。这也许可以称得上是伊朗人的生活及生命哲学,他们因为了解苦难生活的全部真相所以选择了忍耐,这就是深埋于他们身上的对于自身生存状况的乐天知命而后隐忍顽强的文化人性。弄丢鞋子的当晚,阿里与妹妹趴在毯子上,委屈的妹妹让阿里找回鞋子无果的情况下威胁其说要告诉爸爸,阿里的回答却是告诉爸爸也没有用,他没有钱给你买新的鞋子。妹妹萨拉只好在无奈中接受了哥哥的建议,两人轮流穿阿里的鞋子去上学。这样自然的生活化处理将一个孩子所具有的隐忍展现无遗。在萨拉跟踪穿自己鞋子的小女孩到其家门口时,影片展现的虽然是小女孩包括其盲人父亲在内的一家三口的贫苦生活,但是一家人面对生活却是积极乐观的:即将出门卖香烟的父亲紧紧地抱了抱欢笑的小女儿。这就是伊朗人对于生活的执着与顽强。这种执着顽强的精神也在萨拉一家身上体现着。而在伊朗影片《樱桃的滋味》中,这种面对生命所具有的坚忍与执着则直接在精神的层面呈现了出来。
  除却这种乐天知命、隐忍豁达、顽强执着的文化人性之外,《小鞋子》还表达了伊朗人的虔诚与忠厚。浓郁的伊斯兰宗教文化使他们对生灵万物与生俱来地怀有一种虔诚的敬畏,对人也充满着友善与忠厚的情愫。阿訇伯伯让阿里把一袋糖带回家交给爸爸敲碎以便清真寺礼拜时给教徒沏茶,在爸爸敲碎糖块的过程中萨拉沏茶给爸爸,爸爸问她怎么没有放糖,萨拉示意爸爸糖就在他手上,爸爸却告诉萨拉那些糖只是暂时代别人保管并不属于他们。在清真寺礼拜时,阿里的爸爸独自在一间小屋里为客人沏茶,但是他却随着大堂里做礼拜人们的诵经声边唱边哭,眼泪纵横。那是一种抛却尘世纷杂、对于真主发自内心的感念而放声哭泣的表情,纵情挥洒中透露着让人会心微笑的孩童般的自然纯真。这种对于真主与生灵的虔诚还体现在他们在生活中对于人的体谅与尊重。萨拉在放学后慌忙回家的过程中,不小心把不合脚的鞋子掉进了水沟里,路旁的一个行人竭尽全力终于帮她捞了上来。还有萨拉与阿里对于那个盲人家女孩子的体谅。在影片后来的段落中,萨拉在放学的路上丢落了一只笔,那个盲人家的女孩子捡到之后费了一番周折终于把那只她自己也一见倾心的笔恋恋不舍地还给了萨拉。这种伊朗人身上所具有的忠诚敦厚的人性品格在影片所表现的伊朗人生活的细枝末节中得以展现。
  《小鞋子》又名《天国里的孩子》,影片导演选取孩子的故事来展现伊朗历史与现实的文化图景,表达其对于伊朗文化人性的理解,这种构建方式本身就是伊朗古老文化中崇尚自然精神的体现。孩子有着最纯真无邪的自然天性,而通过对这样如璞玉一般的平凡孩子的琐碎细小生活的描述更能够体现文化对于人性构筑的深刻影响,某种意义上说是文化而不是人的生理特点决定了人性。影片从始至终洋溢着淡淡的诗意风格,而这种诗意风格中亦透露着伊朗人崇尚自然、乐天知命、隐忍顽强、宽容敦厚的文化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