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像:菩萨低眉与金刚怒目

2009-12-29 00:00:00王鸿博
世界文化 2009年1期


  昔日,大不列颠帝国将殖民触角深入古老的印度榨取财富,万没有想到英语竟然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生根发芽;而当殖民者的脚步从次大陆撤走,英语却依然像退潮后遍布海滩的贝壳,几乎绝大多数受过高等教育的印度人都能熟练使用英语。印度官方语言一共有15种,但没有一种语言可以通行印度各邦,只有英语可以在上流社会通行无阻,英语读物的出版量也超过了任何一种民族语言。而且,印度英语还顺利产出了印度英语文学这个“宁馨儿”!
  印度英语文学最早出现于19世纪早期,于19世纪末期出现了一批有一定水准的作品。20世纪上半叶的印度英语文学伴随着印度民族解放运动的开展,以三大家(安纳德、纳拉扬和拉贾·拉奥)为代表的英语作家们把相当大的注意力放在了印度政治运动、社会状况和宗教问题的研究与探讨中;真正将印度英语文学提高到世界水平,并获取国际声誉的还是独立以后的印度英语文学。文学史中常常谈到拉美“文学爆炸”,殊不知印度英语文学也是不小的“爆炸”呢!以学术界的评价和国际声望看,如果说上世纪40年代出生的印度英语文学以萨尔曼·拉什迪(1947年生)为代表,那么,上世纪50年代出生的文学代表则是维克拉姆·赛特(1952年生);而上世纪60一代的领衔人物无疑是女作家阿伦德哈蒂·罗易(另译阿伦达蒂·罗易,或阿伦达蒂·罗伊)。
  罗易于1961年11月24日生于印度西南部的喀拉拉邦。她的母亲是叙利亚人,信仰天主教,是喀拉拉邦著名的社会活动家;父亲是孟加拉人,经营种植园。罗易的童年几乎都在科塔亚姆附近的小镇阿曼纳姆度过。在那里,她的母亲建了一所非正式的天主教学校。喀拉拉邦的文化教育水准很高,人民生活富裕,思想也颇为开明,还是印西各种宗教交汇的场所。在这样的文化土壤上,培养铸就了罗易冷静、锐利的人格,更重要的是她一贯坚持的民主、自由思想。这一思想并非来自于西方,而是来自阿马蒂亚·森所说的“惯于争鸣”的印度传统本身。
  罗易的早年经历不算平坦,她曾16岁时离家,只身来到德里闯天下。先是住在贫民区,而后进入德里建筑学院学习。毕业后,她嫁给了自己的一名同学,但这段不成功的婚姻仅仅维持了四年多时间。之后,她拿到奖学金,去意大利进修建筑学,并结识了现任丈夫。婚后夫妻一起创作剧本,罗易慢慢发现自己身上蕴含着巨大的写作才能。在进行了一系列剧本创作之后,她开始构思自己的小说处女作。
  1997年,罗易推出了第一部长篇小说《微物之神》(另译《卑微的神灵》)。这本书横空出世,令年方36岁的罗易名声大噪,并凭借该书一举夺得全美图书奖和布克奖。尤其是布克奖在英语世界影响力巨大,她是继奈·保尔、拉什迪之后印度人(种族意义上的)第三次获此殊荣。《微物之神》还曾占据《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达49周,被译为40种语言,出版了600万册,有人甚至将它称之为拉什迪《午夜的孩子》之后最杰出的印度文学作品。该书中文有两个译本(大陆的张志忠译本和台湾的吴美真译本,后者已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引入内地),这在对印度英语文学译介不多的中国出版界来说是个不小的成绩。
  《微物之神》是一部具有强烈自传体色彩的长篇小说。女主人公阿姆生长在喀拉拉邦一个叙利亚移民家庭,父母都是天主教徒,这几乎是其本人的翻版。阿姆离开家庭后,有过一段不成功的婚姻。后来,她带着孪生子女——艾沙和拉赫回到了家乡,并遇到了贱民维路沙。阿姆不是墨守成规的卫道士,她没有歧视对方的贱民身份,毅然爱上了知识丰富、心灵手巧的维路沙。就在这个出身低微的男人身上,阿姆找寻到了生命存在的证据,他们勇敢地恋爱了。当然,这种超越种姓等级的恋爱是不可能被社会习俗见容的。于是,他们只能夜晚在河畔幽会。关于这段爱情,罗易的笔触耐人寻味,也动人心魂:“如果抱她,他就不能吻她;如果吻她,他就不能看她;如果看她,他就不能感觉她。”他们的每次约会都像是诀别。后来,一次偶然事件发生,阿姆的侄女溺水身亡,家人把霉运一股脑归咎于无辜的维路沙,并向警局告发。维路沙被捕了。无耻的成人伎俩玷污了纯净的儿童世界,艾沙和拉赫被骗取了口供,不知不觉中断送了两个他们最心爱的人——亲生母亲阿姆和那个给他们童年带来无数快乐的维路沙叔叔。维路沙的死使阿姆伤心欲绝,她在放逐中默默死去,正应了书中所说:“她31岁了。既不太老,也不太年轻,恰是一个可以死去的年龄。”
  小说带来了赞誉,也带来了非议,各路讨伐纷至沓来。罗易看得很清楚,对于小说的攻击并不是所谓的色情内容,而是关于贱民维路沙的描写,书中他和高等种姓妇女的恋爱情节触怒了一些人士。这些人的憎恨只能说明在甘地发明“上帝的子民”用以称呼贱民的50年后,印度种姓制度的问题依然存在,对低等种姓的歧视和暴力随处可见。书中描绘的其他主题,诸如保守的印度传统信仰习俗,摧残人性的种姓制度等等,都是印度社会生活的真实缩影。
  罗易没有被斥责的声音所吓倒,相反,她深刻认识到印度社会的封闭、保守,以及单纯通过文艺手段(先前,她还写过为印度妇女伸张正义的剧本)去影响和干预社会生活是远远不够的。她开始寻求知识分子介入现实生活的别样途径。
  但凡去过佛教寺庙的读者,都会看到“菩萨低眉”和“金刚怒目”的造像,宽恕同情与善恶交战并行不悖。在《微物之神》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忠于艺术原则的罗易,对种姓制度的批判不是大声疾呼、声嘶力竭式的,叙述者时刻压抑着心情,平稳、镇定、有条不紊地叙述着生离死别的爱情。出色的控制力甚至让人很难相信这竟然是部处女作。这是“菩萨低眉”的罗易;而当她开始频繁出现在公共空间,对公共事务发出自己的声音之时,我们看到的是她“金刚怒目”的一面。
  1999年,罗易参加了一个由来自不同国度的400人组成的队伍,他们步行前往印度西部古吉拉特邦的纳尔默达河流域,声援那里的“纳尔默达水坝运动”,反对政府修建水坝。在她眼中,不顾生态环境和当地民生,盲目上马大型水坝项目,无异于饮鸩止渴。这种政府操控的经济行为绝非人们想象的一本万利,尤其是对水坝修建区域人民的居住环境和安全的深远影响更让人忧心忡忡。她把纳尔默达河流域的悲剧看作是当代印度的悲剧,是对印度土地的戕害。作为行动的参与者之一,罗易根据实地考察,写出了长文《更大的公益》。在这篇文章中,她痛心疾首地指出政府打着国家正义的名义,为个别统治者中饱私囊,根本无视人民利益。作者的叙述焦急而又富于耐心,她相信大量确凿的数字和分析足以说服那些被蒙蔽的人们。有时,她说“这仅仅是个故事”,目的是提醒人们看似只能在故事中出现的情节已经发生在眼前。有时,她悲痛地使用了“根除”一词,描述了水坝建设过程中人民背井离乡、无所依傍的境况。这些可怜的人们被迫离开世代居住的土地,被草草安置在聚居区里。政府承诺说新聚集地居住条件优越,还有为孩子准备的滑梯和跷跷板。但是罗易发现,事实上那里的居住条件比纳粹集中营还要糟糕。然而,这还不是每个迁居者都能享受到的待遇。有的人则要被迫迁居三四次,因为他们的新家又要为另一个水坝之类的工程让路。他们极度贫穷,只能在城市郊区的贫民窟中挣扎,成为廉价劳动力。他们没有任何技术,也没有生活来源,只能在城市中颠沛流离。去过印度的人都知道,印度城市里面经常能看到“闲人”们蜷曲在某个角落,或者干脆躺在大街上睡大觉,这难道是因为老百姓不思进取吗?讽刺的是,建筑业最能吸收缺乏技术的男性劳工,许多人被迫去做建筑工人,再去修建新的工程项目,使更多与他们一样无力反抗的人们流离失所。这些连立锥之地都被剥夺了的穷人们要么在城市郊区苟延残喘,要么干脆愤而自杀。令罗易深感吃惊的是,人民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政府不仅不闻不问,对外的口吻却出奇地强硬:“如果你正准备为国家牺牲,那你就应该为国家牺牲”。这显然不是某届政府的心血来潮,而是历届印度政府的一贯政策。在暴力和强权面前,人民一旦陷进贫困的泥潭,就会越陷越深。历史的书写同样不会留下这些卑微的名字,他们的眼泪被“国家利益”、“正义”、“现代化”等宏大字眼所掩盖。在这种情况下,罗易不由得放下了笔,按她的话说,“把乔伊斯和纳博科夫搁在一边”,踏上了抗争之路。
  
  在印度,罗易像一位高昂的斗士,以批判猛烈著称。她近年发表了大量的论文、评论和著作,包括《核武器的威胁》、《平等权利的促进》、《对恐怖主义之战》和《生存的代价》等。这些文字汇集了罗易对国计民生、世界和平和全球化等问题的思考,字里行间蕴涵着作家的拳拳之心。她的许多分析也许不是定论,但她提供的思维视角和参与问题的热忱足可借鉴。
  在她的著名文章《想象的终结》中,罗易一针见血地指出:印度发展核武器只是为了满足极少数人的野心,成为他们邀买人心的手段。在书中,她把嘲讽艺术发挥到了极致:“核战争的唯一好处是它是人类所拥有的最最平等的事物。……它的毁灭将一视同仁。”
  罗易书写中的一个重要特点是每当提到印度政府时,她每每总是强调“历届印度政府”。一方面,这反映了对个体的冷漠与践踏是印度政府长久以来的问题;另一方面,罗易反对的是一切暴力和强权,这一思想显然是在后殖民时代和全球化的语境中萌生的。在她看来,帝国主义的幽灵不是消失了,而是改头换面渗透到了世界每一个角落。霸权国家利用跨国公司,勾结其他全球权力建构了一个遍布全球的帝国主义网络。西方国家借助于世界银行等国际组织,把过时的技术和落后的武器出口到第三世界国家,使之成为跨国公司牟取利益的工具。
  罗易的奋笔疾书为自己赢得了极大的国际声誉。在2004年孟买举行的“世界社会论坛”上,罗易把批判的矛头直接指向新帝国主义的最大代表——美国,她认为对阿富汗和伊拉克的入侵是美国为了自己利益,蓄意制造的战争。“无论从哪个方面,新帝国主义已经在压迫世界人民”。在新帝国主义时代,用经济手段剥削榨取别国利益是新帝国主义的唯一目的。而伴随新帝国主义产生的新种族政策更是毫无人道,用经济制裁的手段就能剥夺更多人的生命——因食品和药品短缺而死亡的伊拉克儿童多达50万!2005年6月,由二百多名左翼知识分子组成的“伊拉克国际法庭”在伊斯坦布尔进行集会。罗易担任了该法庭“道德陪审团”的主席,她声称首要目标是敦促英美立即从伊拉克撤军。法庭呼吁“对在伊拉克发生的侵略和反人类罪行负责的人进行彻底调查”,并将美国总统布什、英国首相布莱尔,以及其他一些占领国的政府官员列入了首犯名单。
  爱脚下的泥土,是罗易的本色,在写作中自然又会燃起深情的叙述视角和热烈的人道关怀。她在采访中说:“我认为你在什么类型的地方长大,那地方就会烙进你心里。我认为城市中长大的人就不一样。你可以喜爱楼房,但那和你对一棵树、一条河和土地颜色的喜爱是不一样的,那是不同的爱。”《微物之神》中对乡土缠绵悱恻的描写,《更大的公益》中对土著居民原始生活细致温柔的描绘,都能看出作者浓郁的乡土情结。她眷恋祖国,眷恋土地,眷恋土地上默默活着的人们。正是这个原因,她明确表示不喜欢拉什迪的作品,因为后者只会在大洋彼岸指手画脚。
  在文学创作与商业利益息息相关的今天,君不见若干文学奖得主忙于世界各地作演讲、出席新闻发布会、搞签名售书,美其名曰“文化交流”。罗易,这位布克奖最年轻的得主(截至到1997年)、百万富翁却因抗议政府不顾人民利益被军警们推来搡去。难能可贵的是,罗易作为公共知识分子的良心,她没有继续《微物之神》这一路数写下去换取西方的喝彩,或换取更多的钞票,而选择了一条更为艰难的路。“金刚怒目”的背后,我们分明看到的是“菩萨低眉”的罗易本心。正所谓“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罗易温柔、细腻的写作动机在于对这个国家和土地深沉的热爱,她作为知识分子参与公共事务的自觉意识一样来自于这份深情。也许,罗易的激进在印度知识界不是主流,但这不正是公共知识分子可贵的品质吗?不值得第三世界知识分子致以敬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