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希:他们为什么顺从与沉默

2009-12-29 00:00:00胡亚军
世界文化 2009年1期


  威尔海姆·赖希(1897~1957)在心理学界、哲学界都享有盛誉,可是他的一生却只能用悲剧来形容。他始终生活在两个对立阶级的夹缝中。赖希曾经先后参加奥地利和德国的左翼政党,但是由于他在党内提倡“性卫生运动”而先后被开除。同时,德国纳粹也对他进行各种迫害,赖希只得在欧洲各国游荡,最后逃到美国。在1933年出版了《法西斯主义群众心理学》之后,德国盖世太保颁布法令查禁此书,但是赖希并没有因此而得到左翼的同情。到了美国以后,如果他老老实实从事心理学研究的话,凭借他的学识绝对可以得到更高的声誉和学术名望。可是他坚信宇宙间存在某种神秘的“宇宙生命能”,于是他发明了一种叫做“宇宙生命能存储器”来收集这个神秘的宇宙之物,用它来为病人治病。可惜的是,1954年美国联邦食品和药物管理局认定赖希的这种机器是骗人的装置,赖希只得服刑两年。最终他在服刑之后,1957年11月3日,病逝于一座监狱的精神病区。
  赖希悲惨的一生只能归咎于他对自己理论观点的执着。作为一个社会的反叛者,他属于那种必须将自己的理想——用性卫生运动来拯救被意识形态控制的民众——付之于行动的理论家。赖希认为当时大多数群众和独裁者分享着同一种性格结构,即法西斯主义的性格结构。从他的心理学理论来看,这些人都患有“性高潮无能”的心理疾病。这也就意味着,他将社会中的大多数人都当成自己的病人,他要拯救这些受难的心灵。一个要救赎世界的人,注定要承担更多的苦难。
  还是让我们来看看赖希是如何分析法西斯主义的吧。
  
  一、群众的暴政和一个人的暴政
  
  赖希反对仅仅从经济学的角度来解释为何德国法西斯主义如此轻易地掌握政权。赖希指出,受苦的人未必会反抗,赤贫阶级也并不一定会走向革命,德国的工人阶级正是如此。如果一个人的思想和行动与经济状况不一致,也就是说,是非理性的,那么用社会经济学来解释这些思想和行动是不合适的。只有心理学才能解释为何贫困的工人选择了顺从而不是反抗,也只有心理学才能解释,为何受到压迫的人居然会加入到戕害他人的行列,成为纳粹分子。
  为什么德国的中下层人民放弃革命并纵容了法西斯主义?赖希从群众的心理结构这个独特的视角进行了剖析。他认为,这种现象与心理学上的“自居效应”密切相关。自居作用是指这么一个过程:一个人感到和另一个人相一致,采取这个人的态度,并在幻想中把自己摆在他人的位置上;这一过程必然使自居的人发生了一种实际的变化,因为自居的人最终将别人的模式内化为自己的行为方式。这种自居作用在管家、贴身男仆、佣人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他们总是在笨拙地模仿自己的主人。他们在潜意识中采取统治者的态度,因而思维方式和行为举止都发生了变化。他们努力抹去自己卑贱的出身,而不愿采取革命手段来改变自己的现实处境。
  自居的幻想对象可以是权威、公司、民族、国家,自居作用在个人身上产生的结果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我就是国家、权威、公司、民族”。这种心理作用将产生实实在在的现实行为——如果这样的话,我们可以说,他们的人格已经被统治阶级塑造出来了。具有自居心理的中下层阶级,他们时刻准备着去迎合各种权威,弥合自己实际的经济地位与统治者之间的裂痕。这种分裂的人格在现实中随处可见:物质生活水平低下的人们,表面上却装出一副绅士派头;他们吃的食物既差且少,但是却非常看重“一套体面的服装”;他们疲于奔命,却认为身着礼服听歌剧是生活的最终目标。流氓无产阶级本身无足轻重,但是套上一套制服配上枪支之后,他们真的在内心中认为自己主宰着整个社会的命运。我们在影视作品中最常见的一个场景就是:一个性格卑贱的无赖——他可能是一个无赖,也可能是一个狱卒,或者一个法院执行警察——在获得一定的权力之后,朝着唯唯诺诺的人说:“老子就是王法,老子就是正义,老子就是……”他们以社会权威自居,他们的行为和声音就是这样合情合理,尽管我们知道实际情形并非如此。
  权威主义家庭结构的存在,是产生“自居效应”的温床。在权威主义家庭结构中,妇女对父亲采取一种顺从的态度;而儿子,除了服从之外,还会对父亲进行一种模仿和崇拜。这种家庭结构在农村家庭中广泛存在。在农村中必须依赖土地,进行家庭式的生产劳作,这让个人必须生活在家庭的结构之中。父亲的权威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建立起来,儿子也有足够的时间去模仿。善良的人会认为,生活在城市中的人们可以逃避这种家庭结构带来的心理结构。实际情况恰恰相反。生活在商品经济大潮中的“儿子”或许疏于家庭生活,但是却逃不出另外一个“父亲”的阴影:他的上司或他的“元首”。城市中的平民生活在另一种权威主义家庭结构中。权威主义家庭结构严重压抑了妇女和儿童正当的性要求,于是社会和政府会用一套意识形态来掩盖这种性压抑:母亲是圣洁的,在各种文艺作品中母亲和性是无关的,也就是说,母亲是不能有性要求的;儿子是天真的,他们只想快快长大并得到父亲的微笑。在父权社会中,性高潮体验被压抑下去,可是生物性的能量依然存在,于是性体验由此转化为一种神秘的体验。这种体验找到了许多适合自己个性的形式:神秘的宗教,肆虐狂,伤感,狂热崇拜……权威主义就这样产生了法西斯主义的心理结构。
  群众的心理结构与政治结构彼此呼应。赖希指出,希特勒的上台与德国民众的心理结构是相吻合的,只有当一个人的观点与广大个人的普通心理结构相类似的时候,个人才能成功。对希特勒个人的心理分析表明,希特勒本人生活在父亲的权威之下并具有典型的“自居”倾向。他先是尊敬和害怕自己的父亲,然后在社会生活中开始崇拜俾斯麦。与此同时,法西斯主义作为施虐—受虐的心理结构广泛存在于德国各个阶级的意识中。在家庭生活中,儿子顺从父亲的权威并模仿父亲;在社会上,小资产阶级模仿自己的上司并在意识中希望自己就是对方。正是这些渴望“父亲”的广大民众,将希特勒当作家庭中的“父亲”、国家的“元首”。在这个意义上,是德国人按照自己的心理结构架构出了一个对象——希特勒,一个有血有肉的父亲。在文化宣传中,这种心理结构为主导的意识形态表露无疑。
  因此,与其说是希特勒造就了历史,还不如说是德国人造就了法西斯主义从而改变了历史。如果说法西斯意味着一种暴政,那么根据赖希的观点,那么这种暴政的原因在于各个阶级的人害怕自由而选择顺从权威。因此,群众也是有罪的,他们应当对法西斯主义的盛行负责。
  奇异的社会景象由此展现出来。普通的德国老百姓以“希特勒”和“德意志民族”自居,并在这种顺从和模仿中感受到了一种神秘的——和性高潮有关的——民族崇高感;同时,希特勒以“民族英雄”、“国家元首”自居。无论是多数的民众,还是一个人的希特勒,他们都体现着一种 “小人精神”。小人物处处模仿伟人,他们研究人类学以便证明自己的伟大,他们研究历史以证明自己现在的荣耀,他们在各种细节上模仿大人物,服饰、军章、党旗、正步……他们都力图证明小人物并不逊色于大人物。
  
  二、评价
  
  赖希是一个长期被忽视的人物。他的理论破坏力太大,因为他始终强调父权家庭结构对人们心理结构的巨大影响。他认为无论是虔诚的宗教徒还是革命的斗士,他们身上都可能具有共同的施虐——受虐的心理结构。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性格结构不能划分为“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 只要这些人生活在父权专制下的家庭之中,形成法西斯的心理结构就是无法避免的。两个对立着的阶级中都有可能具有一种对独裁者——严厉的父亲、伟大的领袖,都只是另一种称谓而已——的期待和模仿。个人的行为总是收到心理因素的支配和影响,那些具有施虐—受虐心理结构的人,在将来要么成为暴政的拥护者,要么自己成为独裁者。最不济的人则是在私人生活中成为施虐者或受虐者,在“自居”的心理作用下幻想着成为统治者,享受着特殊的心理体验。
  如此一来,赖希的理论一方面指责资本主义为巩固统治者的权威,纵容宗教机构依靠神秘主义压抑青少年的性冲动,强化家庭结构中父亲的权威;另一方面,他也毫不留情地指出在另一阵营,特别是苏联,同样存在类似的问题。赖希的悲剧在一开始就被注定了。
  赖希超前的理论只能为后人所证实。美国人亨特的著作《法国大革命时期的家庭罗曼史》所运用的解释模型,可以视为对赖希的一种追随。亨特只想证明在革命时期,家庭结构从“父与子”到“兄弟与兄弟”之间的转换,对应着封建制度与共和制之间的转换。另一个美国人弗洛姆同样将整个社会当成自己的病人,他在《逃避自由》中开始关注赖希提出的另一个问题,“人为什么会逃避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