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奥地利著名作家茨威格和宗教哲学家布贝尔曾就一百年以后,19世纪的哪位作家仍然是人类思想的领袖这一问题争论了整整一个通宵。尼采、托尔斯泰、左拉还是雨果?第二天早晨,当太阳从东方升起时,在他们的名单上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丹麦哲学家基尔凯郭尔,另一个就是陀斯妥耶夫斯基。茨威格和布贝尔真是慧眼识英雄,天才地预见了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现代性和世界意义。
果然,20世纪以来,陀斯妥耶夫斯基在文学和思想领域内的影响和地位不仅毫无疑问地超过了屠格涅夫、果戈理,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还超越了老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文化遗产已经成为了20世纪知识分子应对社会变迁的重要的思想资源之一。1928年,德国批评家Julius Meier-Gradfe在他的专著《陀斯妥耶夫斯基其人其作》中写道:“陀斯妥耶夫斯基打开了一个新世界:他探索的诸多领域都是为前辈们所不知的……在不久的将来,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影响力就会像歌德或席勒那样,甚至已经是如同莎士比亚那样发生了作用,这不是夸张的假定。只有他这样一个俄国人才获得这种全欧性的影响,而在我们时代的精神价值中并不是任何一种时髦的大众化诉求都被容许存在的。”
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代表作是什么?这是个颇有争议的问题。《穷人》是他的成名作,当时颇受俄国“自然派”理论家和作家的欢迎,但并不能代表他的思想和创作的真正风格;《白痴》是在“拷问灵魂”,但它似乎具有过多的理想化的色彩和人为雕琢的痕迹;《罪与罚》是一部伟大的小说,但似乎还有些简单,不够丰富;惟有他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博大精深,是他的思想和艺术的总结性作品,当之无愧地成为了他的代表作。而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最引人注目的则是那个有关“宗教大法官”的故事,这个故事充分体现了陀氏思想的伟大、深邃和矛盾,并给后人留下了许多耐人寻味的思考和启示。弗洛伊德认为,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是一部前所未有的宏大的小说,特别是那里面的“大法官”插段叙述是世界文学的顶峰之一。英国小说家劳伦斯在给《大法官》这个片段的英译本撰写的序言里,描绘了自己阅读《卡拉马佐夫兄弟》时的激动不已的心情:头两次阅读因为作品叙述得太真实而被击倒,第三次阅读依旧有那种从头到脚的灵魂的震撼。“白银时代”的俄罗斯作家和思想家别尔嘉耶夫在《俄罗斯思想》一书的第八章专门探讨了“宗教大法官”关于自由的理论和思想;洛扎诺夫则写了专著《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大法官”》。因此,从“宗教大法官”的故事切入陀氏的思想,大概是最直接,也是最令人着迷的。
有关“宗教大法官”的故事见于小说第二部第二卷的第五章,它既是长篇小说的有机组成部分,又可以独立成篇。旧俄时期的外省地主卡拉马佐夫有四个儿子:长子德米特里性情暴烈、生活放荡;次子伊凡上过大学,善于思考,是个无神论者;三子阿辽沙从小在修道院里长大,天性善良、纯洁正直、谦恭温和;四子斯麦尔佳科夫是老卡拉马佐夫早年奸污疯女人丽莎后留下的私生子,他是恶的化身,卑微、狠毒,为夺取钱财而敢于为所欲为。最后,斯麦尔佳科夫在伊凡的煽动下终于杀死了父亲老卡拉马佐夫,并嫁祸于德米特里,因为他听信了伊凡一再宣扬的理论:“既然没有上帝,则什么都可以做。”伊凡不信上帝,却主张打着上帝的旗号实行专制主义统治,在专制主义的基础上实现全人类的统一。伊凡理论的主要来源就是有关“宗教大法官”的故事,这个故事是由伊凡对他的弟弟阿辽沙讲述的。
16世纪,耶稣依据自己的诺言降临在人类最痛苦的地方——宗教大法官统治下的西班牙。“在西班牙的塞尔维地方,在宗教裁判制度最可怕的时代,各地每天烧起火堆,颂祷上帝,在美丽夺目的火堆上,烧死凶恶的邪教徒。”耶酥来到这里治病救人、祝福人类。“人们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拥到他的面前,围住他,聚集在他身边,跟随着他走。”宗教大法官认出了他,并逮捕了他,对他说,他已没有权利下凡来干扰教会的事,因为耶稣已经将“系绳与解绳”的权利交给了教会。他对耶稣说,“到了明天,我将裁判你,把你当作一个最凶恶的邪教徒放在火堆上烧死,而今天吻你的脚的那些人,明天就会在我一挥手之下,争先恐后跑到你的火堆前面添柴,这你知道吗?”(陀斯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耿济之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上册第154页。)
耶稣没有答话,于是大法官陈述了他的三条理由:一、当魔鬼引诱耶稣把石头变成面包时,他拒绝了。这便是那个古老的“面包与道德”的关系问题。在大法官看来,在人们面临饿死的绝境下,应该先给食物,再问道德;而耶稣则认为,道德在先,食物在后,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况且道德也只有在食物匮乏的情况下才能体现出来。二、当魔鬼引诱耶稣从庙宇尖顶上跳下来时,他拒绝了,因此,他丧失了统治人类的三大要素:奇迹、神秘和权威。只要耶稣从尖顶上跳下了,就创造了奇迹,同时也产生了神秘,因而也就必定具有了权威。大法官认为,人们与其说是相信上帝,不如说是相信奇迹,没有奇迹,上帝的存在也就是可疑的。三、耶稣只挑选了几个强有力的“选民”跟他走,而将大部分的人留在了罪恶之国。大法官说,现在,所有这些耶稣没有做到的,教会都做到了,它替耶稣统一了世界,拯救了人类。它替耶稣统治着他拒绝统治的地上王国。
耶稣仍然没有说话。于是,大法官又开始谈及“自由”。他说,耶稣太尊重人类了,反而少爱了人类。他把“灵欲抉择”的自由交给了人类,无异于把人类无法负担的重荷压在人类身上,所以这“自由”是“残酷的自由”。人类生来就比耶酥想象的要软弱和低贱,根本就不配享有自由,甚至根本就不能理解自由,更不能在现实中合理地自由选择。因此,面对自由,软弱者是免不了要犯罪的,而他们是值得同情的。教会代表上帝惩罚他们,是替上帝受过,牺牲小我而完成大我。而软弱者却因为受到惩罚,良心得以净化,可以升天堂了。因此宗教大法官是爱他们的。又因为“自由与平等”不能并存,真正的自由不可能是平等的,而彻底地平等必然会限制他人的自由,所以,为了使人类获得真正的自由,教会便借上帝之名,收回人类的自由。人类由此获得了真正的自由,教会却将一切罪名承担下来。人们因而就可以心安理得的死去,反倒没有了痛苦。再zhleKM/dFk04OKlaT2lExQ==者,人类爱好自由,却又不愿负责。这样,奴隶将自由交给了主人后,没有了负担,因此自由了;主人因接过了奴隶托付的自由,负担加重了,反倒失去了自由。所以,奴隶比主人自由。宗教大法官就是这样做的,他“承受了罗马和恺撒的宝剑”,成为“地上的王,唯一的王”。
陀斯妥耶夫斯基认为,只要有自由,就必然会有罪恶。亚当之所以选择了犯罪,乃是因为他是自由的。然而,依据其可能引来的罪恶而拒绝自由,只能使罪恶变本加厉。自由是一种考验,它既导向苦难,又导向解放,它是悲剧性苦难的基本条件。这便是人类自身品格深处的隐秘。罪恶是每一个人能够发现他自己或者上帝之前所必须走过的悲剧性的必由之路。人类正是通过罪恶而自觉自愿地取消自由,最终皈依上帝。
面对宗教大法官的长篇大论,耶稣一直沉默着。故事的结尾,耶稣忽然一言不发地走到大法官身边,默默地吻了他那没有血色的嘴唇。大法官打了个哆嗦,他打开门说,“你去吧,永远不要再来。”
这个故事显然是针对天主教教会的:罗马教会已经完全违背了基督教教义,堕落成了专制制度的信奉者和执行者。同时,这个故事也是对东方专制主义的揭露和批判:东方专制主义剥夺人的自由,实行残酷的政教合一。在这个故事中,也可以说,宗教大法官象征人类的理性及其实践,它追求的是现世的功利目标;耶酥则象征着人类的良知,而良知是非功利的,良知的主要功能就在于纠正理性的偏差和极端。宗教大法官与耶酥的矛盾对立也就是人类社会和人的内心的矛盾对立的反映。当然,这个故事更为重要的是充分地表现了陀斯妥耶夫斯基宗教思想的矛盾:上帝既有如此多的恶,所以他不存在;没有上帝,便一切都可以妄为,比如欺骗、虚伪、弑父等等,因此不能没有上帝。上帝如果存在,那么他在做什么?他究竟有多大作用?陀氏痛恨魔鬼,但痛恨中带有一些亲切感;他爱慕上帝,但爱慕中带有一些生疏感。陀斯妥耶夫斯基一辈子都在证明上帝的存在,但他到末了也未能成功地做到这一点。而恰恰正是这一点,反倒证明了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伟大与不朽。
如果我们将19世纪俄国著名的三位小说家拿来作一番比较,我们或许可以勾勒出这样一幅简略的图画:托尔斯泰总是对我们带着冰冷的同情,他要求我们品格高贵,要求我们在这里牺牲一点,以便将来在那里少受一些苦;契诃夫则经常以哀怜的眼光望着我们问,“噢,朋友,你为什么如此生活呢?”而陀斯妥耶夫斯基则深知人之所以如此生活,乃是因为他们如此思想,同时深知除非他们陷入穷途末路,否则,他们不会改变思想。因此,他狠辣辣地问道:“你知道你是谁吗?”的确,这是一个令人们的灵魂不得安宁的问题,正因为如此,人们才会不喜爱他,甚至恨他,但又不得不尊敬他、佩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