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恩的真诚

2009-12-29 00:00:00肖丽华
世界文化 2009年9期


  约翰·多恩,1572年生于伦敦的一个富商之家,1631 年3月31日卒于伦敦。自小信仰罗马天主教,但在1615年其42岁的时候改信英国国教,并于1621年起被任命为伦敦圣保罗大教堂的教长,成为当时著名的布道者。多恩是玄学派诗歌的创始人和主要代表人物,他的创作启迪了包括乔治·赫伯特、安德鲁·马维尔等一大批杰出诗人在内的所谓“玄学诗派”。作品包括爱情诗、讽刺诗、格言诗、宗教诗以及布道文等。诗歌节奏有力,语言生动,想象奇特而大胆,常使用莎士比亚式的机智的隐喻,人们称之为“玄学派(Metaphysical poets)”。多恩和他开创的玄学诗派在18世纪遭到人们冷落,到了20世纪,现代派诗人叶芝、T.S.、艾略特等都从多恩的诗歌中广泛汲取营养,多恩因而被看成是现代派诗歌的先驱,被公认为大师。“多恩是英国诗歌史上最伟大的诗人之一,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多恩一生的生活和创作比较分明的分为两个阶段,他早年的创作主要是爱情诗和讽刺诗;晚年的主要成就是宗教诗和布道文。曾就读于牛津和剑桥两所学校,但未获任何学位,却广泛阅读了神学、医学、法律和古典著作,因此在写作中,他有时显示出其不凡的学识、机智和幽默。后来在伦敦度过了一段世俗而耽于情欲的生活:1598年,他被任命为伊丽莎白宫廷中最重要的一位爵士托马斯·伊戈尔顿的私人秘书,曾在欧洲大陆游历,是宫廷中潇洒倜傥、前途无量的绅士,1601年和托马斯·伊戈尔顿爵士出身名门的侄女结了婚。从务实的角度说,这段婚姻是不明智的,遭到了上层社会的拒绝,多恩的事业陷入了低谷, 三十多岁的多恩已风光不再,他疾病缠身,穷困潦倒,郁郁不乐。这段时期之前的创作以爱情诗见长。
  多恩的爱情诗不仅超越了一切伊丽莎白时代的传统,而且超越了他以前所有情诗的典范式情感。“看在上帝面上,请闭上嘴,让我爱你。”他的诗歌常以这样惊人的句式和口气开场,有人说多恩既能使人惊讶,令人愤怒,也能温柔博学,他时而幻想,时而热情,时而虔诚,时而绝望。有的时候,他会在一首爱情诗中将几种情感集于一处。甚至在一些祈祷诗中也带有一些情欲的色彩,这些作品反映的是全部人性,他赤诚地面对生命。以下两句经常被人引用,这两句话中浓缩了多恩诗歌的大部分特点:
  爱情的神话的确在人的灵魂中萌生,
  而人的身体如同记录神话的书页。
  总体看他的爱情诗诗风放肆、大胆、奇妙,也比较轻浮,当时许多诗歌暗地里在男学生中非常流行,大家欣赏这种充满了诡变油滑的调子。诗作中的很多奇喻也都频繁被人转用,好比《跳蚤》,由一只跳蚤可以通过吸食男女情人的血互相融合来诱劝女孩子对他的服从,男女双方已经通过一种特殊的方式结合在一起:“它先吮吸我的血液,然后是你,我们的血液在它体内融合在一起。”这样跳蚤的体内就成为情侣秘密举行婚礼的场所。还有他曾这样描写太阳,对于那些沉浸在爱情欢乐中的情侣来说,“太阳”是“爱管闲事的老傻瓜”, “月、日、钟头,那都是时间的破烂”。可见他写诗歌写得很聪明,用词很新奇。然而有几首却写也得非常真诚动人,尤其是写给他妻子的那几首。
  
  一场热病?
  哦,可别死,因为在你逝去之后
  我将会把所有的女人厌憎
  以至当记起你是其中之一的时候,
  连你,我也将不会赞颂。
  
  然而你不会死,我深知;
  把这世界撇在身后,才是死,
  而在你从这世上离去之时,
  整个世界将随你的呼吸化为蒸气。
  
  或假如,在你,这世界的灵魂,
  走后,世界尚存,那也只是你的尸体,
  最美丽的女人,不过是你的鬼魂,
  最杰出的男人,不过是腐臭的蛆。
  
  哦,争吵不休的各种学派,探索
  什么样的火将焚毁这人世,
  却无一有才能来钻研这门学科——
  她的这场热病也许就是?
  
  然而她不会就此消耗殒逝,
  也不会长久遭受这不公的煎熬
  因为需要有许多腐朽的机体
  供给这样一场热病长久的燃料。
  
  这些火烫的发作不过是流星熠熠,
  它们在你体内的燃料很快就将耗尽
  你的美,和所有部分,那也就是你,
  则是不可变动的天穹。
  
  然而紧抓住你,正合我的心意,
  虽然它不可能在你体内坚守。
  因为我宁可拥有你一个小时,
  也不愿永久把其他一切占有。(傅浩译)
  在他的艳情诗中我们看到的更多是技巧和聪明,如果说他是真诚的,只能说他对女人这一事物本身很真诚,但不是专给予哪个的。随着年龄增长才固定到了他太太身上,此后感情忠贞不移。
  42岁时,经过认真的反复思考,多恩抛弃了对于家庭的忠诚,听命于英国国教教会,开始了他人生和创作的第二个阶段,直到他成为圣保罗大教堂的教长后才有了声望,成为他那个时代最著名的牧师。那个早先撰写爱情诗的勇敢放浪的年轻人变成了一个忍受上帝折磨敬畏神明的人,时时被死亡的想法和悔罪意识的侵袭所困扰。他排斥那“诗歌,我少年时的情人”,转而热爱“神学,我中年时的伴侣”。随着时间的流逝,死亡对他的困扰也越发强烈。
  有的人在读了他的艳情诗后读他的宗教诗,简直讶异于竟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所以有人不免怀疑早年那个放荡不羁的多恩在多大程度上真诚地面对宗教,其传记作家鲍尔德甚至说,多恩转向宗教是出于沽名钓誉的势利心理。但如果我们摆脱这种对诗人先入为主的不信任感,静静读他那些晚期所写的宗教诗歌那么会比较容易感觉到其中的真诚和境界:他努力以个人的不足,探索罪孽与惩罚。这是一个越来越沉重的灵魂,他似乎背负着罪行,这罪行有的来自于自己早年混乱的生活,有的来自于对人类总体的思考,有的则完全是出于宗教信仰,他艰难的前行。对这些问题的思考让他变得比较深沉,相比而言前期艳情诗歌则只是属于年轻人的。
  他的宗教诗充满的是深层的真诚,他体会到了人的不足与无法完美,对这个罪行深感不安,“罪感”让西方自有基督教后的文化充满了神秘、崇高与忧伤的迷人风味,能引导人反观自身,时时自省,为了约束和惩戒本性里的恶,于是渴望惩罚,这惩罚无论来自自己的双手还是来自于他人,都在内心里获得幸福感。具有负罪感并嗜好自虐的诗人并不少见,惩罚和忏悔就是灵魂摆脱这既定轨迹的重要方式。而多恩忧心忡忡的是这罪行如此之深,我们将无法摆脱。他不禁祷告上帝,别再把那罪归还我们,既然您让您的独子用鲜血已经赎清。然而他越研究人、越研究自身、越与上帝对话,他越感到沉重。他不断地询问,您能饶恕吗?这罪由我犯下,您能把它从罪恶中涤除干净吗?尤其是与您的惩戒相比,我还有更多的罪行。与多恩相比有的人即使只是在跟上帝对话,也要竭力为自己的错误和罪责开脱,总是会提及到很多导致犯错的意外因素,多恩却能够如此坦荡地面对自己和人群整体的罪,如果不是纯粹的真诚也是一种勇敢。所以他转向宗教是一种政治投资这种观点值得怀疑。来看一首祷文:
  
  启应祷告之一,圣父
  天国和他的父亲,借助他
  您创造天国,为天国创造我们,又为我们
  创造别的一切,且永远统治,请来把
  我重造,我现在已毁坏破损:
  我的心由于堕落,变成粪土,
  由于自戕,而变得鲜红。
  从这鲜红的泥土中,圣父阿,请涤除?
  一切邪恶的颜色,好让我得以重塑新形,
  在我死去之前,可以从死亡之中飞升。
  伯罗认为,多恩晚期的布道文、挽歌也好,早期的情诗也好,都不曾脱离后人称之为“玄学”的关键要素———多恩始终在用奇思妙想,用出人意料的比喻和推理与他假想的持不同意见的听众辩论;他其实是在个人恐惧和群体给予的宽慰感之间徘徊,他展示了西方文化中以及人性深处令人矛盾不安的两面性,一是对肉体的热烈的爱和赞美,二是对灵魂升华的渴望。因此我们怎么能武断他的哪一面是不够真诚呢?矛盾性正是多恩的迷人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