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寺村的记忆
王学博
纪录片《满寺村的邦克》导演
《满寺村的邦克》是一部被动拍摄的纪录片。2007年8月,我们一个小团队去宁夏西海固拍3部剧情短片,分别是《清水里的刀子》、《旱年》和《沙枣》。《旱年》还差半天就能拍完的时候(另两部已经拍完了),开始连续阴天。因为《旱年》就是想要太阳暴晒的感觉,所以就没办法拍下去了。
这时,当地村民来找我们,说村子里的领导贪污,希望我们能帮忙拍下来,反映出去。我本来不想拍,感觉这个题材没什么新意,到处都是,见怪不怪了。另外就是我正在筹备一部剧情长片,马上就要在东北开拍,比较着急。但老乡们那么恳切地请你帮忙,又没法拒绝,于是我就让美术指导做摄像,因为我很多时候都要在片子里出现。
我本来想跟几个人物,可村民一看我们在拍他们,就对着镜头说自己想说的话。开始我想去控制,后来发现这样挺好,很多人围着摄像机,告状似的,把他们的苦水全吐出来了。这是他们内心憋屈的一种释放。这样拍摄比较节约时间,赶在天重新放晴之前,我们把材料拍完了。
剪辑的时候,我发现纪录的内容和3部剧情短片有很直接的关联。我纪录的主要内容是,由于干部贪污,当地村民用不上水、走不了路,以及孩子的教育问题。3部短片中的《清水里的刀子》与水有关,《旱年》与路有关,《沙枣》与孩子有关。我就把纪录和剧情融合到一起做了这样一部片子。
我们所在的满寺村是个贫困村,所以有一些援助项目。最大的两个是修路和供水。但用村民的话说,“共产党把钱给了,当官的把票一写,钱领了就走了”。
修那条通到村外的路,据说是10公里花了80万元。但说是9米宽的路,其实只有3米,没用压路机压,就是用推土机推。应该用水泥筑的护坡,实际上是用沙子堆的,一下大雨就会被冲断,用手一抓就是一把沙子,连摩托车都不能开。路什么时候交工的村民完全不知道。
10多年前,吃水对满寺人并不是个大问题。他们有过一条能供给全村人的水渠,但现在已经荒废了。1997年,宁夏的武警部队到固原扶贫,为村里打过130米深的机井。但井打成后,村里的干部把配套的电器设备、高压线、抽水泵等拿去卖了,井一次也没用过,130多米深的闲置水管被村里的孩子用土疙瘩灌满了。离村子不远有一个水库,也因为没人管理,没有利用上。
为解决满寺等几个村的吃水问题,上级政府拨200多万元,修了一条17公里的输水道,但至今村民还是吃不上水。一是因为当初半途而废,水源的蓄水池挖得太浅了;二是没人维护管理,出不了水没人负责。上面来验收的时候,村干部事先让村民从缸里提来水,把水龙头跟前的地倒湿,领导问时,就说自来水刚停了,平时能吃到水。实际情况是村民要吃水,必须到外面去买,加上路费一立方的水要30多元钱。
我们去采访村干部。一位村干部说,路投了多少钱他不清楚,水投了多少钱也不清楚。花了多少钱、花到哪儿了谁也没有下个文件。政策上讲要村村通道,不是一下子就能通。他认为群众思想觉悟低,过不上好日子。的确,村干部们凭着比村民高一点点的“觉悟”,过上了“小康”的生活。
联合国有一个“秦巴项目”,鼓励农民养牛,养一头牛奖励2000元钱。干部把农民的牛牵来,在牛耳朵上打块牌子,再拍照登记,说某人养了5头牛,一头牛奖励2000元,5头牛10000元。但农民最后完全没有看到钱。因为之前村干部就把农民们的印章收去了,等把材料填好了,就用收来的印章盖章,报到上面去领钱。上面一看,农民领了多少多少钱,有印章为证。其实农民没见到钱。
另一个危房改建的项目也是这样。村干部说农民改建危房国家会提供补贴。农民建好房子,他们就来拍照、登记。但农民们始终没见到他们当初说的补贴。有的农民为建房借下了高利贷,不得不到外面打工来还债。放高利贷的人里面就有村干部,他们每年到银行里去贷款,再以极高的利息借给农民,因为普通农民去银行贷不到钱。
很多外来物资也被村干部贪污了。红十字会送来的衣服卸在干部家里,几个干部就把东西分了,不光是自己要拿,他们的亲戚朋友也要拿,最后还拿到市场上做批发,一袋一袋地卖。所以农民说献爱心都是献给干部了。村里只有一间教室的小学原本用上了外面捐的新桌子,没多久也被干部拉走了。
我在东北长大,剧组的朋友也都是大学生,没体验过西海固那种生活。把纪录片拍完,我才感觉3部剧情片完全没有融入人物的生活,这才是我真正应该开始拍摄之时。
2008年4月做完片子后,这一年多来我一直在反思,我做这个片子是要干什么。当初拍这部纪录片是为了帮村民反映问题。但我没能帮到他们,这部片子到头来还成了我的“作品”。我觉得很别扭、很可笑。两年前,我们剧组所有人自掏腰包,解决了路费、食宿,来到了西海固。这个团队是在网上发帖子组建的,之前互不相识,以年轻人的情怀和冲动完成了这次拍摄,可又能给那里的村民带去什么?
《满寺村的邦克》中的“邦克”是穆斯林礼拜前的呼唤,用这个片名是希望片子能显露出对真理和美好的呼唤,可它并没有实在的力量。我拍过一些花拳绣腿之作,现在我放下了“导演”的虚荣,真诚地投入到生活当中。就像一位纪录片导演说的:导演再厉害,你能导演得了生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