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久的茴香豆

2009-12-25 10:17崔道怡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9年11期
关键词:茴香豆小伙计孔乙己

作者简介

崔道怡,男,1956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被分配到中国作家协会所属《人民文学》杂志任编辑,1998年在副主编岗位上退休。

《孔乙己》,鲁迅先生自己最喜欢的短篇小说。历来诸多学者也都认为它是鲁迅小说艺术最为精粹圆熟的。虽然,他的第一篇小说《狂人日记》,石破天惊,发聩振聋,但是,那一篇的象征意味和寓言素质,使得思想未免直白。而更贴切现实生活情景、刀刻斧凿般创造成功典型环境和典型人物的精品,是《孔乙己》。鲁迅也曾指出:这两篇小说,“显示了‘文学革命的实绩,以一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颇激动了一部分青年读者的心”。

《孔乙己》,中学语文必选教材。对它的各种解析,从思想内涵到艺术特色,连篇累牍。研究鲁迅小说的评论家,对它也已掰开揉碎,进行过细致而深入探讨,最近,《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文本典藏”栏的编辑同仁,邀我也来参与经典作品的批注和评点。我自己选取了鲁迅的《孔乙己》,这是自己给自己出难题。面对广大读者耳熟能详的篇章,一名缺乏理论功底的退休文学编辑,我所能汇报的,仅只是重读后对其思想艺术个人感受愈发深沉而明晰的一个点。

那一个点,是茴香豆。茴香豆,《孔乙己》艺术结构的制高点,思想能量的凝聚点。

小说都是虚幻而又真实的第二世界。虚幻,因它并不存在,由作家虚构而成,真实,因它来自生活体验,历历在目,栩栩如生。生活里一个个独立的形象单元,都可成为艺术细节。创作就是把或大或小若干细节串联起来,组合成为具有完美形式的艺术整体。小说构思过程犹如“金线串珍珠”。“金线”,思想感情的取向,“珍珠”,作家在生活海洋里釆撷的独特细节。相对而言,情节是载体,细节是实体。独特细节是保障作品得以“弄假成真”的支柱。

《孔乙己》通篇由四个独特细节组合而成。第一个,一幅画,“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是构思的出发点。第二个,一帧特写,教小伙计,“回字有四种写法”,是情节的推进点。第三个,一折戏,给孩子分茴香豆,是结构的制高点。第四个,一种动态,“用这手走来……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是意旨的落脚点。世界短篇经典,契诃夫的《一个小公务员之死》,只靠一个喷嚏统摄全局,鲁迅的《孔乙己》,统摄全局的,是茴香豆。

“站着喝酒而穿长杉”,活画出一个时代一个人。那个时代等级森严,穷困的下层知识分子,即便穿着标志身份的长衫,也只能站着喝酒。而这个人,深受时代意识形态的禁锢,站着喝酒也离不开长衫。没有金钱就没有地位,他却不自量力,偏要显摆知识分子身价。这让包括小伙计在内的社会底层短衣帮也瞧不起,把他当作取笑对象。他只好跟更小的孩子搭讪。小孩子不在乎等级,只认茴香豆。茴香豆,涵盖着孔乙己喜剧的性格、悲剧的命运。

独特的细节是作家的财宝,具有其专利性,是无可替代、不可重复的。喷嚏乃平常事,经契诃夫“别出心裁”,使它成为小公务员致命的杀手,茴香豆也是常见物,经鲁迅“点石成金”,把它置于人际关系,便成为了孔乙己人生的症结,细节都是生活中的细枝末节,其独特处在于作家敏锐的发现和巧妙的运用。由此推断,鲁迅或曾见过一个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人,见过这样的人给孩子分茴香豆,触发灵感,遂把茴香豆设置为制高点和凝聚点。

从情节角度看,孔乙己遭逢的大事件,是因偷书被打折腿。鲁迅将这攸关命运大事,一笔带过,只写一百多字,而对两件表现性格的小事,教小伙计,分茴香豆,描绘细致,写了五百多字。这是因孔乙己虽穷困潦倒但未失人性,仍渴望社会认同。在小伙计那里碰壁,就想跟小孩子沟通。不料“孩子都在笑声中走散”,小小的茴香豆承载着他深深的失落和沉沉的辛酸。这细节的价值,如璀璨的珍珠。唯有串起璀璨珍珠,才能结撰晶莹贵重的小说“项链”。

当今小说,忽视细节,倚重情节。《孔乙己》的素材若由言情武打写手编织,或许成为这般模样:孔乙己抄书,让丫鬟研墨,发生了阿Q对吴妈那种欲望,而这丫鬟非同小可,举人要收房的,又是小伙计的情人表姐。小伙计却也就了得,乃鲁镇黑道团伙眼线。他见丁家最近来货,便在月黑风高之夜引领绿林好汉打劫,恰与家丁遭遇。其时,丁举人正监视孔乙己,孔乙己正纠缠丫鬟要跟她“困觉”……既言情又武打,刺激感官,煞是好看,唯不见茴香豆。

茴香豆是统摄全局的制高点,而之所以这样安排,是因它凝聚着无穷无尽的思想能量。

丢弃茴香豆,失去孔乙己。拈起茴香豆,就为他之独立于世、为他与时代的关联,找到了依据和扭结。鲁迅弃医从文,是为揭示“礼教吃人”,“引起疗救的注意”。“五四”前夕,他已感悟“中国人尚是食人民族”,为此“忧愤深广”,“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要“呐喊”,唤醒“昏睡在铁屋子里”的人们。于是在1918年就相继创作了《狂人日记》和《孔乙己》。这两个短篇,联袂擎起一面精神旗帜,成为标志中国新文学的里程碑、纪念碑。

曾获诺贝尔文学奖的马尔克斯回答“具备什么条件才能创作”时说:“别的作家有了一个想法,一种观念,就能写出一本书来。我总得先有一个目睹的形象,一个有生命的细胞。”他认为:创作就是“一个有生命的细胞莫名其妙地繁殖的过程”。其实,同一作家的不同作品,有的从形象出发,有的从观念出发,也常因时而异。《狂人日记》是从观念出发。拿起笔来作投枪,《孔乙己》则从形象出发,演绎“吃人”的具体图景,化为一面艺术鉴镜。

《孔乙己》篇末附记说明:“那时的意思,单在描写社会上的或一种生活,请读者看看,并没有别的深意。”那是针对当时盛行利用小说进行人身攻击而言,其实不是“没有别的深意,而是别有深意存焉。鲁迅做小说无不是“为人生,改良人生”,或许,当年他之忧愤所向,集中针对封建科举与等级制度对书生的戕害和对百姓的荼毒。但当思想融会形象,形象受激发而升华,化作典型环境和典型人物,便会发挥超越其内容本身的作用和意义。

鲁迅曾明确:写《孔乙己》主要用意,“是在描写一般社会对于苦人的凉薄”。他要读者看看下层知识分子孔乙己的处境,看看底层民众对待孔乙己的态度。孔乙己固然迂腐却还天真,短衣帮、小伙计和酒店掌柜对于苦人竟冷漠到残忍。孔乙己要教小伙计写字,真诚恳切;给小孩子分茴香豆,随和亲切。与小伙计的世故比,他善良淳朴;跟小孩子的务实比,他更重精神。孔乙己心里仍葆有暖意,而“一般社会对于苦人的凉薄”,彻骨寒心。

小说功能之一,是展示人在特定时代的生存状态和生命价值。孔乙己的生存状态,“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生命价值,是个负数,死后“还欠十九个钱”。统治着那一个时代的意识形态,造就了愚昧的人性和冷酷的社会性:孔乙己受科举钳制,执迷不悟,短衣帮受封建浸润,对苦人凉薄。“礼教吃人”,吃掉了人性的善,吃掉了人间的暖。封建已推翻,科举已废除,但古往今

来,金钱、地位主宰人生,源远流长,根深蒂固。

鲁迅小说总体意旨,大都是写时代与人。他表示:“只因哀本国如同隆冬”,“为冲破这寂寞才写”,“便将所谓上流社会的堕落和下层社会的不幸,陆续用小说的形式发表出来,示给读者”。因而,揭露那个时代各种各样的“吃人”,是他一再倾注于小说的主旨。《呐喊》《彷徨》里的二十五个短篇,有十三篇中的二十四个人,或死或疯,无不悲惨。那位体现着国民性的阿Q,被游街示众枪毙时,觉得饿狼“眼睛连成一气,在咬他的灵魂”。

而今来读鲁迅小说,我们可曾觉得自己的灵魂里也存在着阿Q等人的精神?可曾把经典作品引为鉴镜来映照自己经历过的和身处其间的时代?每一个时代,都会有各自的孔乙己和鲁镇酒店。每一个社会及其每一个人,无不被时代特定的意识形态统治并造就着。鲁迅小说所塑造的环境和人物,堪称那一时代社会现实的百科全书,而其作为典型的作用和意义,更在于能流传后世,成为人生指南,营养一代又一代读者,既增长见识,又温故知新。

《孔乙己》作为教材,常被解析为:控诉科举制度的罪恶,揭示了封建社会的世态炎凉。引导学生认知鲁迅是反封建先驱者,明确这篇小说乃是“五四”运动的艺术先声,这样讲无不可。别让学生以为“高考”类同“科举”,别让他们看茴香豆后也在哄笑声中散去,便尽到了教师职责。但对具有一定生活阅历和文化基础的读者,这样讲就束缚了《孔乙己》之作为人类文明与文化瑰宝的无尽能量和无穷魅力。它是中国也是世界的,是现在也是未来的。

《孔乙己》问世九十年间,曾有一个以神为本、以斗为纲的历史阶段。统治那一时代的意识形态,造就一些人成为了个人迷信的牺牲品,所形成的人人自危社会局面,岂止“凉薄”,如果不肯“沉默”,鲁迅恐也难逃“反右”的厄运。在“文革劫难里,若把喷嚏打在领袖像上,也可能要了命。幸而物极必反,历史转折,社会转型己中国终究迎来了以人为本的新时期。孔乙己不再被取笑被专政,《孔乙己》回归到它在历史与现实中应有的恰切位置。

然而在新时期,掌柜和小伙计仍然金钱至上,“有钱便是爷”,“笑贫不笑娼”。酒友不穿短衣,依旧娱乐第一。当代孔乙己,或痴迷追星,或抄袭成名……尽管如此,社会主流重读魯迅,毕竟已经更切实际。《孔乙己》正如鲁迅所期望的,乃是“以一篇短的小说而成为时代精神所居的大宫阙”。在这座大宫阙里,读者看到的,不仅是“科举”,而且是时代与人的关系,历史的沿袭和现实的危机。茴香豆虽小,禁得住咀嚼,回味绵长,经久弥香。

凡我国人,不可不读《孔乙己》。九十年后,还会品尝茴香豆的——茴香豆,是永久的。

责任编辑黑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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