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福金
傅星星出小弄堂的过街楼。
过街楼外面是一条大弄堂,这条大弄堂中间叉着几条小弄堂,小弄堂又向两边叉出支弄堂。一排排支弄堂与小弄堂形成绵连不断的“丰”字。小弄堂的一头连着大弄堂,另一头便是苏州河的水泥河堤。
风从苏州河面上串巷而来,吹着大字报猎猎作响。初冬的风干冷干冷,吹干了的几层大字报从板墙上脱开来,卷了角,被风吹着,又敲在板墙上,哗哗地响。
这是个大字报的时代,贴在墙上的大字报是神圣的,谁要撕大字报而被人发现的话,会被指为反革命,新的大字报没地方贴,只有在旧的大字报上一层层糊上去。
傅星星在家刚看完了一册《续小五义》,《续小五义》的这本书有好几册,他看到的是中间一册。傅星星喜欢看杂书,这个时期学校停课闹革命,他有的是时间看书。家里没有书,他去表叔家时借来两本书,没有还,就把它们当作自己的,与别人交换书看。社会上在批“四旧”,好多成份不好的人家只想把家里的书清掉,于是那些“四旧”的书在底层流传开来了。傅星星的两本书不是好一档的,换翻译书像《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还可以,要换武侠书和《初刻拍案惊奇》一类的黄书就难了,要费很大的口舌。因为此类持书者怕换不回头。
傅星星本来也觉得翻译书不好看,特别是人的名字那么长,还分成两三段,让人记不住。后来看多了,也看出味道来了,特别是《牛虻》,他看了两遍,还把有关“琼玛”的章节翻看了几遍。也不是古旧的书就好看,他换到过一本古体诗词,翻看两页就看不下去了,实在没书看时,又拿出来翻,在心里念着,念啊念的,味道初咂,浑身的感觉变细变绵,软不拉塌的。当然还是武侠书好看,拿到手里,情节让人迫不及待地看下去。每次拿到这种竖排繁体的武侠书,傅星星想着要慢慢看,心里规定每天看五十页,这样可以看好几天。但靠在床上一翻开书,便是茶饭不思,非到一口气看完了。就是这本被人断成好几册中间抽来一册的《续小五义》,没头没尾的情节,依然看得十分过瘾,看完了,满心遗憾。
傅星星丢下了书,就出门了。他的袖子上套了一只红卫兵袖套,这是一只崭新的袖套,是他昨天从班长手里接过来的。红卫兵运动开展一段时期了,起先人数不多,在班上选优秀学生,后来成批成批的加入了。傅星星也报了名,但一直没有批准,只有看着戴着红袖套的学生游行、撒传单、写大字报和搞批判。他就不去学校了,在家里换书看。前两天,他气乎乎地找到红卫兵队长,大声问自己为什么当不了红卫兵,是不是以为他家有什么问题?红卫兵队长就是以前班里的班长。班长说:你家有什么问题,你父母不都是工人吗?傅星星马上说:我父母当然都是工人,我父亲是国棉十一厂的工人,我母亲是国棉三十一厂的工人。班长就搂着他肩告诉他,没批他红卫兵,开始是因为他年龄小一点,个头也小,后来见他不去学校,以为他想当逍遥派呢。班长又说,你想当红卫兵,想参加文化革命,革命行动当然要支持。就这么一说,昨天下午班长把红袖套送到了傅星星家里来。
大弄堂里有几个孩子在盘球玩。过去傅星星也参与玩过,现在他觉得在这种窄小地方玩球太小儿科了,便快步走向街道。在弄堂玩球,是一个危险游戏,常常会因为球踢破了窗玻璃而引起邻里吵架。
出了大弄堂到了街上,弄堂里房子遮着太阳,街上铺满阳光。这条街不算宽,来往车子不多,只通有一辆七十二路公交车,拐过街角才有站台,还有的就是前面煤厂的运煤卡车。傅星星的红袖套在阳光下,显得红布如火,黄字鲜亮。前些日,傅星星总在街上看游行的队伍,一队队戴着红袖套的人喊着口号,舞着旗帜,散着传单。以前他只是看热闹,感觉街面窄得很,街道挤得很。现在他也戴上了红袖套,感觉街道是那么明亮,胸腔里热热的。
傅星星手叉着腰,仰起头来,朝着太阳,眼帘虚闭着,眼前映着五彩。这时,他仿佛听到有声音叫他,声音很细,如在遥远处召唤似的。傅星星静心听了听,这里应该不会有人叫他,但那并不熟悉的声音确实存在过。他想到那是自己内心世界里浮现出来的。
声音又响了一下,这次他不会疑惑了,他睁大眼去看他面前的街道,街道的两边是高低不齐的砖瓦结构的楼房,一般是两层楼,也有加了阁楼的,露着很有特点的尖顶老虎天窗。
他自然地朝斜对面弄堂口的楼窗看,那里似乎有个女孩的身影,再一看却空了。以前他每走到街口便会朝那里看,希望看到那个身影。
傅星星移眼看看周围,想自己也许听错了,只是弄堂里的哪一位母亲叫小孩。
斜对面弄堂口的街上,站着一位姑娘,正是黄芳,他的同班同学。她朝他笑着。傅星星有点不敢相信地看着她,明显感到身体里有血向上涌来。
黄芳穿街朝傅星星走过来,她步子有点不自然,不像是往昔轻快的黄芳。走近了,两人对了眼,傅星星眼光就避开去,想要说话也不知怎么说。他的神态影响了黄芳。黄芳的脸上也泛出两片红晕。
“你就住在楼上……”
“我住在这儿。我知道你住在里面弄堂。”
其实傅星星知道她住在这里。在学校里,这个年龄的女生与男生不说话,谁和谁多说了几句,就会被旁边的同学起哄,其实男女同学内心都默默地连着许多关注。傅星星感觉自己是不被女同学关注的,但他在心里却总在关注着女同学,感觉最多的就是苗条的黄芳。黄芳很文静。在教室里,她总是安静地对着书本,课间她也是安静的在操场上站着,从不奔跑疯闹。她的皮肤白晰,使她的形象更添有一份安静。傅星星放学时曾悄悄地跟过她,发现她就住在他家附近街口的楼上,而她出现在窗口的时候,也总是安静地坐着,不知面对着书本还是镜子。
有时他独自想着她的模样,却怎么也想不出来。他无法正面对着她看,怕被她或其他同学发现了。他只在心里想着,有一次想到心里难受了,他把自己的名字与她的名字并排写在一张纸上,并用火烧了,看着纸灰飘到空中去。
现在她就站在了他的面前,要在以前是不可能的。这是运动带来的变化,运动改变了学校的学生关系。同学本应该是这样的,傅星星在书里看到的同学关系都是很亲近的。再说,他们还是靠得不远的邻居。
“我要去学校,有通知去。”
“有通知吗?我没有收到啊。”
傅星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随嘴就说了这么一句。本来想说是参加红卫兵活动,但马上想到黄芳早就是红卫兵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假,既然说出口了,就只有说下去。
“班长通知我的,要组织新的活动。”
有一辆黄鱼踏车从他们身边骑过,他们同步移向路边。她朝前跨两步,他是朝后退两步。有些日子没见了,她又长高了些,身子显着了女性的丰满。过去他没有注意到她的胸脯这样突出,感觉有点不适应,这不合他的想象。她穿着一件蓝布衫,蓝得发青,傅星星没来由地发现她像冬妮亚,但书上没说冬妮亚个子高。傅星星本来是班上最小个子,现在他直着腰挺着胸。和她差不多高。父亲说过女孩阴身,显高。
“有新活动吗?”
黄芳犹豫了一下,她犹豫的时候,眼光如流星般从一角划落到另一角。她说她也去。他们就一起往学
校去。拐一个直角,前面是一座水泥桥,他们从桥上过,再穿越铁路线,经过一段环城的中山路到学校,傅星星今天觉得这段路冷清不少,也短了。
学校里很热闹,到处都是出出进进戴着红袖套的学生。靠着校门边原来的木工棚里,用课桌拼立了一个大高台,是红卫兵审讯黑帮的所在。工棚里本来就是暗蒙蒙的,窗上又遮了黑布,听说有关机密,搞得很神秘。前些日子傅星星偷看一眼,看到戴着红袖套的学生坐在台上,下面站着的是低头弯腰套着黑袖套的老师。
傅星星与黄芳班级的教室里却是空空的,他们在教室里站了站,就退了出来。
傅星星正想着用什么话来向黄芳解释,突然一阵人潮涌动,说是三楼的图书馆里有批斗会。许多学生都往三楼跑。不住地有快步向前的人碰撞着黄芳和傅星星。
“我们去不去看?”
黄芳显得犹豫。傅星星心里想,黄芳就是爱安静,女人也胆小。
“班长说的活动就是这个吧。”
他们走向楼梯,被人潮涌上楼去。在一楼到二楼的拐弯过道上,人流不动了,三楼口子上舞着好几面旗,不知在做什么,堵住了不给上。下面的学生还在往上涌。他们被靠墙堵着,她就在他的身后,他整个地挤在她的身前,从背到身体上下都被包围着极柔绵的感觉。她也一动不动,人潮继续把他们挤紧着。暖软的感觉一直挤到他的心胸之中,似乎是一下子,他懂了很多书上看到的描写,那些描写他原来只能作猜想。他的思想已变得一塌糊涂,只是顺随着那种感觉,那种感觉实在是无可想象的。与他人生十六、七年中的一切完全不同,所有的过去都变得灰暗。像有无数红火在他身体里上下升腾,火虚化作旗在他的心问飘舞,他想加点劲往后挤,挤向那柔绵,挤向那暖软,其实只是他心中不由自主地在用力,他的身子随着人潮摇晃,使不出力来。他觉得自己很无耻,无数的红色激流如血般充入他的血管,充入他的心里,心旌在猎猎舞动,舞动得那么激烈,舞动得那么沉重。他整个身子都在舞动中膨胀着,成长着。每个细胞都在舞动中膨胀着,成长着。他想挣扎,每一挣扎,都往上蹿高一尺。就在这一刻,他意识到自己长大了,是一个成人了,他一下子明白了社会上流传的低俗的话,与书本上隐晦的知识中深一层的含意。这一刻世界都在他的心里,他觉得自己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做到。没有什么疑惑的,没有什么彷徨的。
人潮松动往上涌去,堵挤的劲消失了,他还在那柔绵处停留了似乎有一个世纪。他身后的她一定也有感觉,却依然一动也不动。傅星星缓缓地转过身去,见她的脸色正映着上面展开来的旗,绯红绯红的,眼光像流星似地跳闪着。
傅星星还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眼前红色的光彩在跳跃,这个世界真美好,可以不上课,可以有书看,可以自由自在,可以振臂呼喊,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可以发泄自己的情感,可以和黄芳同行说话,可以有极柔绵暖软的感觉,一切的压力都消失了,套个红袖套,成为国家的主人。真是太好了!
没想到被批斗的是历史老师梁丰收。
梁丰收胸前挂着一个牌子,牌上墨汁潦草地写着她的名字,上面打着红叉。她的双臂被人后抬着推押到前面。
在傅星星以往对老师的印象中,梁丰收老师最有威信,只要她走进教室,四周一下子就静下来。她的衣服总是换着,干净整齐,女老师当中,只有她穿裙子,色调不是流行的蓝灰,而是明快的,却又是稳重的。她有时会露出点笑,那笑仿佛是含着,显着高贵的气质。她讲课时的声调也富有变化,有时仿佛在诵唱古文,有时仿佛在低吟诗句。她偶尔叫一个同学的名字,上台去回答问题。她会一连问几个相关的问题,就像让学生来讲解课本。傅星星被叫过一次,在她的身边,他嗅到一点点的香气,那是他头一次知觉到异性,让他生有敬意的异性感觉。
那次傅星星被叫上台,一时慌乱,有点前言不搭后语。梁丰收提示他,傅星星反而有点发愣,梁丰收不急不慢地重复着她的提示。说到那是一只鸟,一只三年不飞,三年不鸣的鸟。傅星星想到了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成语,只是无法联系韩非子的书。
似乎只有梁丰收才会那么详细地形容那只鸟,其实书上并没有提到那只鸟的形状声音。傅星星却因此记住了那只鸟,并因此记住了演绎这段历史故事的背景和故事的寓意。也只有梁丰收会在课堂上讲到一些其他老师不会讲到的东西,而让人觉得那知识是课内的,而不是课外的。
在课堂上,梁丰收不会为任何事动怒,就是学生再有错误,她也总是淡淡地说过,最多略带点讥讽,她讲的课也是学生平时接触不到的,她将历史上的高层人物,那些帝王将相、义侠圣人都拉下来了,拉到学生感觉可以对话的高度上。她评点着他们,带着熟人般的口吻,在她的指点下,任何高贵的历史人物都是平常的男人,只是做着他必然做的事。却让傅星星莫名地联想到,谁能当她的男人,那一定是高贵的。
傅星星在回找黄芳的时候,缓了前挤的力,就落在了后面。伸头去张望,看到前面的梁丰收低着头,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整个脸。只有喊到她名字的时候,傅星星才会想到她就是梁老师。
口号声里,手臂如旗。前些日子被批斗的都是地富反坏右,还有资本家,傅星星原来觉得梁丰收会与资产阶级有关系,没想到“打倒……”口号连着的是“反革命梁丰收”。她的旁边还立着一个外单位干部模样的人。有人正在做批判发言,手提喇叭有点沙沙的变调,声音激动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人群挤着,总有后面挤来的力,在人挤人之中,傅星星觉得脚都站不稳,摇摇晃晃,挤得有点喘不过气来。这挤与刚才的挤,感觉完全不同。黄芳早已不知被挤到哪去了。傅星星踮起脚来看,看到黄芳了,她竟挤到了最前面。傅星星看到她高举着一条手臂,不知叫了一句什么,她半个侧面绯红绯红,像刚才一样似乎没有退潮。突然她的手迅速垂下来,似乎一瞬间周围都静了,只听到她的手掌打在梁丰收脸上的声音。因为隔着头发,声音不清脆,显着发闷,梁丰收整个身子晃动了一下,又站稳了。
是黄芳,那确实是黄芳。傅星星只知道班上女生对梁丰收一直是最敬佩的,她上课时她们从来不叽叽喳喳的。
傅星星见黄芳落下去的手,一时不知怎么,像是心往下落了一块,热动的感觉瞬间顿了一顿。像是黄芳一下子变陌生了,和他感觉中的黄芳不一样了。他意识到她并没有错,她是革命的红卫兵,激烈地对待敌人没有错。他也意识到也许是自己封资修的书看多了。她落掌击梁丰收的时候,整个身子像是舞动着,飞扬着,同时把傅星星旧时感觉中的某种东西打碎了一片,那感觉是对黄芳的,是对梁丰收的,也许是对所有女性的,破碎感中依然带着激动。激动是异形的,给他内心的迅速膨胀蒙罩了一点压抑,更添出一点井喷似的力度。
人群散开了。傅星星若有所失地站在原地。任人流涌得他一晃一晃的。黄芳终于回到身边,他似乎一直在等着她。黄芳的脸看不到原来的白晰,红彤彤的,似乎有无数面旗帜在她脸上舞动着。
“千钧棒战斗队主动接收我了……学校中造反精神最足的战斗队……他们说看中我的战斗精神。”
“你动手打梁老师了……”傅星星像是试探似地问。
“我动手打梁……丰收了。”黄芳跟着说,“我也不知道……我就是看她不熟悉了,梳了个短头发,她怎么变成这种样子了……我是说,她怎么变成反革命了……其实我就是不知道她……上课提问她一次也没叫过我……”
傅星星觉得他得到了回答,一切都很正常。黄芳进了革命最坚定的红卫兵战斗队。学校里都传说这个战斗队,挖出的敌人最多,批斗的敌人最多。他和黄芳来学校就是来革命的。
黄芳说她要去参加“千钧棒”战斗队的活动,说完便走了,涌进人流中,步伐没有一丝游移。傅星星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想到他也许错过了什么,他也要做一个决定,过去他一直是随着感觉去做事,他的感觉往往是落后的,无立场的,他已是一个大人,到了人生的分水岭上,以后的所有做法都要有一种自我的意识,自我的判断,自我的决定。
傅星星来到“中流击水”战斗队。
“中流击水”战斗队的队部驻在学校原来的大实验室里,那些实验用具都杂乱地堆到了房间的一角。房间中,课桌拼成几张大大的台子,铺满白纸,搁着墨汁,用来写大字报。与“千钧棒”战斗队不同的,是“中流击水”战斗队的行动偏于理论,最有力量的表现便是大字报,曾在一天一夜中把学校的所有墙上,都贴满了大字报。大门上写着马克思的名言: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傅星星早听说学校这两大战斗队,声势最大的是“千钧棒”战斗队,而理论水平最高、批判的力量最强的是“中流击水”战斗队。黄芳进人了“千钧棒”战斗队,那么傅星星就要参加“中流击水”战斗队。
听说傅星星想参加“中流击水”战斗队,那位靠近门口正在写大字报的戴眼镜的扭头笑了,他似乎故意地上下看看傅星星。傅星星不由自主地把胸挺了一挺。
“你这么小,初一的吧。”
“我是初三的,我只是个子小……不,什么初一十五的,你的思想不对头,这里要的是革命,要的是战斗。对不对?我要和你辩论。”
“和我辩论?”
“革命不分先后,当然也不论大小……你看不起人。这不是革命者的口气,是资产阶级的论调。”
傅星星突然发现,自己很能说,他从来没有这样能说过,以前在课堂上回答问题时,总是有点结结巴巴的,现在他的才能似乎一下子解放出来了。
傅星星话中说到了革命和资产阶级,戴眼镜的便神情严肃起来,站在房间中间的一位细高个,招手让傅星星过去。
细高个脸色有点苍白,对着傅星星皱了皱眉,手指捏着在胸前动了动,他的神情和动作像是哪部电影里的革命家。
“好好,思想中的旧传统必须打倒。你就是我们战斗队的新生力量了。”
傅星星心中有一股劲直往上蹿,他能做到的。他什么都能做到。今天已是革命的先锋,将来就是社会的栋梁。他去靠窗的一张课桌前填写登记册,管登记的拿出另一只红卫兵袖套给他,这只红袖套的布显薄了些,上面印有“中流击水战斗队”的字样,傅星星换下原来的红卫兵袖套交过去,对方手一挥:“你留着吧。”
傅星星想,自己是“中流击水”战斗队的红卫兵了,并且还是双重的红卫兵,再看登记册,发现他是唯一初中班上的,其他的都是高中年级,特别多的是高二(六)班的,“中流击水”战斗队主要是高二(六)班的一批同学发起的吧。听说“千钧棒”战斗队最早是高三(一)班组织的。他心里有着欢喜,不过也想到,如果他去要求参加“千钧棒”战斗队,是不是也会批准呢?
太阳快要落山了,实验室西边的玻璃窗被晚霞映得一片红亮。实验室里拥进来几个人,那是去参加抄家的战斗队员,搬进来一堆厚薄大小不一的书,有几本旧得发黄。说是抄家的收获,都是封资修的书。战斗队里的人都去拿书看,一个个说:“我来检查一下。”
“我也来检查检查。”傅星星看到书,满心都是热热的。轮到他拿时,只剩了几本线装书。他把书拿了过来,见好几册线装书封面上都一色的仿佛用毛笔写的书名:绘画本石头记。他从来没听说过古旧书中有这个书名,也就随便地翻着,一见里面绘着公子小姐图画,还有古时的园楼摆设,感觉兴奋得紧张起来,一眼扫过去,又看到上面有宝玉与黛玉的字样,正是他一直想着的书,不由就叫了起来:红楼梦!这就是《红楼梦》,多少次梦中也想着要看的书。《红楼梦》属于写男男女女的黄书,他早想借,但借换不到的书。立刻有好几个人伸头过来,其它几册便被人拿了过去,一册一册地散开来。只过了一会儿,细高个就说:“都集中,都集中。这些书要集中的。抄家的书不能随便拿。”细高个把书都拢起来,看上去就比拿进来时少了不少。想是已经到了人的书包里。细高个只是把线装书《绘画本石头记》的册数点清了,其它也就不再查问了。细高个把那堆书打了包捆起来,四周看了一眼,实验室的柜子都是破旧的,柜门开着,里面塞着传单、笔墨什么的。细高个就站到桌子上去,用桌子架着桌子,爬到房梁上,把那捆书放在那里。旧式的楼房,房梁很宽,像一片阁楼,人可以在上面走上两步。
细高个低着头立在房梁上的形象,仿佛不知在傅星星的梦里还是在宿命的记忆中,已经存在过的。
傅星星回家的路上,还在想着,《石头记》就是《红楼梦》,他不应该叫出来的。他早就知道,贾宝玉生下来嘴里就含着一块宝玉嘛。他想到那一叠线装书,里面的字好像是小楷的毛笔字,竖排的,还有着批注。要是印刷的就好了,一本头,他就可以悄悄拿回家了。不过要是一本头的《红楼梦》,也许他就拿不到手了。线装本也好,只要能拿到,能看到。他很想回头去把门撬开来,可是书放得那么高,他只有在桌子上垒桌子,做一回梁上君子。可是,他刚进“中流击水”战斗队。要是被人看到,或者被人查出来,就倒霉了。再说“中流击水”战斗队肯定有人值班的,也许就被值班的人拿走了。明天再去看一看。明天战斗队还会有活动吧,黄芳大概也会到学校去,她也是新参加了战斗队。她的战斗会有什么样的活动?会不会抄家抄到书,她的战斗队只管造反批斗,那些人不会要书,黄芳也不会要书的,想到黄芳,他就想了一会儿她的模样,连想着她给他带来的感觉。
走到支弄堂的时候,看到他的妈妈站在弄堂口上,看到他说:“你没带月亮出去啊?”
月亮是傅星星的弟弟。傅星星说:“我去学校里呢,谁知月亮会到哪儿去逛啊。”
妈妈说:“你快上楼吧,你爸爸找你有事呢。居委会发煤球票,票发到家里,发现少了,我找隔壁居委会方阿姨问了,她帮我去查一查,我等她重新拿过来。要是弄少了,月底就不够烧了。”
傅星星走回家去。家在一间两层的砖瓦房里,支弄堂里都是一式的两层砖瓦房,第二层相当于阁楼间,只是比阁楼间要高一点。小小的两层楼里用木板隔成好几间屋子,他家是租的后楼小半间屋子,一个月要交七元钱房租。穿过楼下木板隔出来极小只容一个人走过的小巷,转到后面去,靠着后门有一个木楼梯,上楼去,开北窗的七个多平方的房间就是他的家,四个人住着。房里只放着两张床与一个柜子,柜角放一只马桶。插在柜与床之间是一张活动桌,吃饭的时候展开来架在两张床上面。家里申请公房有好几年了。总听房管所说,分配公房是可以的,但比他家平均面积小的还有人家。听说现在已经分到了人均一点六个平方,而他家是人均一点八个平方。他们家为什么不早租一个更小的房间呢?可是再小一点还能住得下去吗?
父亲患高血压,病休在家,正坐在床上,看到傅星星便招手让他过去。傅星星在两张床中间的小凳上坐下。父亲从练习簿中撕下一张纸来,又拿过一本书垫在底下,放在床沿边,让傅星星写旁证材料。父亲在老家乡村时,做过一段时间的农会工作,搞土改斗地主,国民党部队来了,抓他打了一顿,放出来后,在乡里待不住,才跑到城里来。这天,家乡县里有外调的人来,勒令他交待与另一位农会干部当叛徒的事,那位农会干部如今在县城的中学工作,解放初期就因政治问题牵出了历史问题,他是和傅星星父亲一起被国民党部队抓过,现今运动之中,红卫兵找出旧档案,少不了要进行批斗,为了继续深挖,外调到傅星星父亲这儿来,并说傅星星父亲不老实,要把他押到老家去,两个叛徒一起斗。
父亲参加农会活动十几个月的事,被查了十几年了。父亲老是说他没有跟着部队北撤而留守下来是一个错误,要不现在就是干部了,不会老是被查,也不会住在这么小的房子里。
傅星星一边听着父亲说一边写着。心里想,这些事千万不能让学校知道,特别不能让“中流击水”战斗队知道,一旦传出去,他的红袖套会被收去,也许他也会被批斗吧。垫在纸下的一本书是旧语文课本,书角上到处画着无意义的黑线条,书旁的床单上也有着墨水渍,黑污污的一片片,就像父亲过去的事,乱乱的,一片黑污迹,谁能弄得清?
父亲说的,都是多少年的申诉材料中写惯了的。傅星星写着写着,便想到,那些抄家来的书,恐怕等他一走,那些战斗队的高年级队员就把书分了。他应该留在那里的,也许可以拿到一本书。……线装书里面贾宝玉与林黛玉的情节,肯定比其它的书要好看,要不它会是中国四大名著之首么?……战斗队去抄家,他也跟着去,抄到一个年龄大的老师家里,那儿的书真多,整个一间房子里都是书…一他拣最好看的武侠书和神话书还有黄书靠胸捧在手里,想着怎么把它们拿回家。书一本一本的,怎么也拿不完。都堆在了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