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 淇
一
我居住的城市,在大青山下,黄河边上。
阴山北,是茫茫的蒙古草原;黄河南,是漫漫的鄂尔多斯高原。
我居住的这座城市,不久前它是土色的,它原来的城墙也是土垒的。那时,骆驼商队穿过城门洞的时候,斜刺里会钻出来个泥捏似的士兵。
十七盏昏暗的街灯,灯下游荡着涂脂抹粉的女人。
城里有西公旗王爷的四合院,他整日里斜靠在炕头烧烟土。
大青山抗日游击队的“货郎”,送西窑子沟十七次鸡毛信,到财神庙街来吼喊:“有针哪!有线咧——”
城外。驼铃。马头琴。爬山调。
十月结冰,冻哑了草原的黄昏。
共和国的第一任包头市长,每天半夜都会被枪声惊醒。
“中山堂”和“万家会巷”必须要改换门庭。
白云鄂博的开山炮,隆隆地飞越过乌兰察布撼动了阴山。
涉过昆都仑干涸的河床,篝火驱跑了荒原的孤狼。无数建设者把青春都毫不吝惜地弃在这里。青春的岁月席卷沙尘暴。
一个十年,又一个十年………
爬山调。马头琴。驼铃。三月流凌,黄河涤荡不尽历史铅华的风韵。
我曾经在工地上当气焊工,切割和焊接,替光明从黑夜分娩。我曾经在工棚的炉火边打一个盹,疲乏的梦也被钢铁磨得锐利。我曾经在黄河岸边挖过大渠,镐头震裂虎口。早春的风雪搅拌着开冻的硬泥。我曾经和工友们一起迎接钢城的第一个黎明:泥炮响了,然后是礼炮……
我也曾经,曾经胸前挂了牌子,押上汽车,在全市大街上“展览”,就这样,让不认识我的人认识了我。
不悔,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一个十年,又一个十年……
而今,别的现代化城市拥有的,我们这里都拥有,包括楼厦、鲜花、绿荫;包括江南的春笋、山东的荸荠、台湾的果品……
我加入老年人的行列,到阿尔丁广场去久久地凝视秋日晴空里招展的国旗。
回想此生我并未虚度,六十年建一座城市,五十多年我添砖加瓦。
这里虽然并非我的故乡,却实实在在是我的归宿。
我可以骄傲地对后人说:“这座城市是我们的,我们的!”
二
高炉、平炉,肩挨着肩、臂挂着臂。虬蟠交叉的大管道,扭曲着疙疙瘩瘩的筋络;血液奔流,热风呼啸。纵横交错的铁轨上,齿轮咬着齿轮,链条啃着链条。
弧光。灯影。烟火。气浪。
音的汇合交鸣,震荡着空气,也震荡着炉长色音布和的心,他的心,和炉中火一样猛烈、白热、透明。
他倾听过微风和细草,倾听过落花和山泉的私语。忽然间,大工业震耳的杂响威临乌拉山。他在混沌中听见现代生活的有条不紊的进行曲。
他敦实、矮壮。头发像细毛羊一般卷曲;眼睛小而锐利;嘴唇下弯,犹如一根砸扁的执拗的钢条。他的石棉工作服大敞着,露出铁铸钢浇的胸肌和腹肌。两腿自然地撇开成骑马的姿势,仿佛欲乘风而去。
奔马,时间,优质钢,三者有机地统一在他的身上。
如今他一手捏怀表,另一条胳膊若鹰之翼,在左前方拓展,挡一挡强光和灼热;头微侧,专注的目光透视帽檐前夹的蓝镜片,恍惚闪过逆光的马群的鬃浪。
奔马,时间,优质钢。
炼钢工是火焰和热量锤炼成的(火焰的流,火焰的爆)。
色音布和感到热得痛快,热得舒坦(他敞胸露怀,喝三杯盐汽水)。他敲紧水套螺丝,因为它们被矽铁粉和砂尘侵蚀。
他搬来压缩空气管子吹,迸溅出无数火星,立刻,他的帽子和衣襟发出一股焦糊味……
压缩了时间,让生命分割无数黄金的刹那。钢水罐能承受千度沸点的爱。他喜悦,火驹长啸着飞出山,红云紫电,明霞金浪,照彻了四隅八方。
三
那时大家都是清教徒。青灯蒲团,伴守着枯寂。(我则爬格子,写一些自认为崇高却令人昏昏欲睡的文字)。而农民,为了省油,早早地吹灭了灯。老爷子老婆婆们干脆不点灯,他们没有黑夜,这个白昼接那个白昼,减去生命的三分之一。
什么时候中国人的夜晚有人造的月亮?
什么时候中国平民也有夜生活?
乡村般的城市里,首次夜市像迷人的妖孽。人们尚不习惯还正在习惯。
分管市长亲自为夜市剪彩。“皇冠”和毛驴争路。骆驼队被戴红袖箍的拦在道外。朝鲜饭店卖冷面和狗肉。金牙被污垢锈蚀。人们用逛元宵节灯会的眼神吃惊地瞪视商品。
吃宵夜,喝一盅。馄饨;莜面;五香茶叶蛋……亮了一条街。柔姿纱;蛇皮腰带;国际流行色粗毛线;假苹果牌商标贴在屁股上,画着牛眼和小胡子。“倒儿爷”像变魔术。乞丐都是万元户。口袋里的钱不翼而飞。一个男人声嘶力竭地嚎。女人唱歌像猫叫。
照样有酒吧间。流行歌曲和二人台共享一场晚会。一会儿唱“羊肚肚手巾”,一会唱“爱,要死要活的爱……”台球的绿绒桌歪斜在露天。网络游戏机旁堵不住未成年的乖乖们。
我依然青灯蒲团,伴守着枯寂。
四
这里是内蒙古西部地区的大城市。
大,指的是大工厂、大矿山、大企业、大学校……
这里的居民的气派和胃口都大,每年岁末,扛回家半扇半扇猪、整只整只羊,贮存在过冬的凉房里。此举会使京津沪那些只买一小包肉丝放在菜篮里的主妇咋舌。
大历史,最早追溯到新石器时代,阿拉善台地有石针、石斧;我们的祖先燃烧篝火。下一个镜头便剪辑到勘探队的篝火。野外帐篷里,铁筒炉的煨炭和醖釀规划蓝图上的钢铁开炉。
这里有的是旷静的街道。街旁堆积着黑湿的残雪。流云融化了蓝天,如定影液显印出沁明的枝丫——条条阴刻的线。两旁的建筑是粗糙的、千篇一律的,土气的。铺面的图案粗俗,打扮得像露财的暴发户。走过骆驼拉的畜力车,车倌们悠闲地旁若无人地哼着爬山歌。
历史的叠影应该剪辑到哪个年代呢?有谁能够告诉我?
虚写……删节号……虚写……
人们似乎不在生活,而是艰辛地匆匆地赶路。
但,这里终究是一座年轻的城市。
当它从绿色的蓝色的黄色的地平线上诞生,便用贪婪的嘴铆住了生活。涓细的乳汁一旦像喷涌的石油……
指挥塔吊的哨音和机器的锤击,便是城市的两重奏。幕拉开,黎明前有建设者的剪影,拓展晨星之外的空间。
一切都在改变。工程师从八平方米的宿舍搬出,再不必去占领孩子们课桌。上下班的自行车疾如旋风,大家已经懂得去抢业余的八小时。每个工人的奖金变成一套西服,使惯大锤系过红领巾的手去摆弄那条领带……人们有些焦急,有些不耐烦,生活像地下蕴藏的石油,厚积着才智的迸发。到处是发现,不论酒量抑或人的价值,抑或飞碟和行星……井喷似的浓黑的原始的力呵!将这座城市托举起来。
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居民,面前的世界变化更大。
我初来改善生活吃馅饼,褪色的红酒幌,回民的蓝布幌,而今安在哉?
高耸的“香格里拉”酒店,旷野里来的“煤老大”提一兜现金住总统套房。
“鹿的地方”不再是虚拟,半个世纪以后,我竟见到驯养的鹿群在城市中心仙游。
别处的孩子在广场上喂鸽子,我们的孩子可以和亲爱的小鹿相依相拥。
“咔嚓!”人与自然的和谐。阿拉坦(蒙古族女孩名。意即“金子”)和阿拉坦其其格(“金花”,指给鹿起的名字),结成“一对一”。
那一张摄影作品,成为鹿城的象徽。
我们的城中草原——赛汉塔拉,“蒙古大营”里有足够的马奶酒,为每一个飘泊的游子,圆故乡的梦。
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台湾女诗人到内蒙古寻根,我曾在黄河大桥边为她准备了上马酒。
她饮了三口红酒,然后跨上越野车(马)驶过大桥朝鄂尔多斯高原而去。
“我也是高原的孩子呀,心里有一首歌……”
不能用母语来诉说,那是最悲哀的事。可怜的南国的无定的芳魂呵!
那末,请到包头来落户,我为母亲黄河作代言人:
台湾高雄市有爱河,包头湿地畔有别墅……
〔责任编辑辛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