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远伦(苗 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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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百多年前,北宋诗人、大书法家黄庭坚谪居彭水苗地,正在郁郁寡欢之际,突然被一阵嘹亮的歌声所震撼:“山歌不唱不开怀(娇阿依),磨子不推不转来,酒不劝郎郎不醉(娇阿依),花不逢春不乱开……”这种音调在彭水苗族土家族自治县的田间地头、山野水湄流传着,被热烈率真的苗家小伙和苗家妹子恣情唱响,一粒粒跳动的音符,活像一颗颗爱情的密码,打开恋人的心扉。袅袅余音,将黄庭坚带进如梦如幻的神秘苗寨,它就是带着心灵飞翔的山歌——“娇阿依”。
“凉风绕绕天要晴(娇阿依),庄稼指望雨来淋,庄稼指望雨来长(娇阿依),情妹指望郎有情。”好一句“情妹指望郎有情”,苗家女儿对爱情的大胆、热烈、坦率深深地打动了黄庭坚,爱情这个神秘领域被诠释得如此直白动人。
“天上有雨又不落,情妹有话又不说,是好是歹说一句,等我回去心底落”。好一句“是好是歹说一句”,苗家小伙对爱情的执着、迫切和渴望强烈地震撼着黄庭坚。爱的美学、爱的本质在此得到了原生态的展现。这种演唱方式和曲调,吮吸了苗山地气,积聚了苗寨精华,天然去雕饰,人与自然合为了一体。
黄庭坚抑郁的心情一扫而光,在民谣的海洋里流连忘返,发出了“此邦乐籍,似皆胜渝泸”的感慨。在黄庭坚的心目中,在那个时代,苗家音乐水平,比一些人文荟萃的大地方的音乐水平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娇阿依”是彭水苗家山歌的衬词,是一种婉转、高亢的唱腔,它有着悠久的历史,并在长期的生产劳动过程中日趋圆润和华丽。对彭水民歌的记载,最早出于何时尚不可知,但唐宋时期,这里的民歌兴盛,确是可考的,当时的“黔州(今彭水)”一带,流行民间的乡土“巴歌”,应该是“娇阿依”唱腔的前身。
“娇阿依”在内容上有包容性,有情歌、时政歌、生活歌、历史歌、儿歌等,它们都可以用“娇阿依”的唱腔来表现,这使得“娇阿依”流行在彭水乡村的各个角落。苗家儿女以歌传情,以歌为媒,是苗家版的罗曼蒂克。苗家人浪漫的演唱真正体现了“娇阿依”的野性和迷幻,这种天籁之音直逼每一颗自由的灵魂。因此,他们对“娇阿依”的热爱近于痴迷,也成就了它在苗寨的普及。
九百多年的时光恍如白驹过隙,黄庭坚长袍当风、江畔吟唱的身影也逐渐定格于历史,而“娇阿依”在长期的生产劳动和情感表达中,逐渐成熟起来。进入新时期,许多文化界人士看到了它作为苗族文化瑰宝的价值。一九九五年,“娇阿依”被重庆市列为“文化精品”之一,二○○六年九月二十五日,在第三届全国少数民族文艺汇演中,歌舞音画“娇阿依”获得了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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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泉水的叮咚高八度,比一片涟漪更懂得回旋”,这是我用来咏叹村庄里的音乐的,是一个木讷、呆板、毫无音乐细胞的乡下孩子难以言喻的内心感受。当一朵油菜花拨响湛蓝的天空,那些音乐就汹涌着来了:天上星子颗对颗(娇阿依),扎双鞋儿送情哥,情哥莫嫌鞋子丑(娇阿依),没得油亮打黑摸;这山望去那山高,那山情妹捡柴烧,哪年哪月随我来,柴不捡来水不挑。这是几个苗寨女孩组成的青年歌手组合,在参加央视青歌赛时唱响的山歌“娇阿依”,它源自乌江支流诸佛江流域,我在诸佛的村子里生活了十年,那些原生态山歌就在我的身边,时时包围着我,时时打击着我。
这些唱腔,曾被一位优雅温婉的文学杂志的编辑老师学会。她在苗寨采风期间,把数十行歌词背得滚瓜烂熟,并且每逢歌会便唱响,并力图把苗寨的热烈和野性展现出来。由此可见,生于斯长于斯的苗族土家族情歌师傅们已经将这些山歌演绎到什么程度,那些淳朴野性的爱情会在这些天籁之音里获得多少丰厚的营养。只是,她的演唱,多少失去了“娇阿依”的原生性,嗓门也还放得不够开。在我的脑海里,迅速掠过了黄庭坚现身歌海的场景,那种自在,那种陶醉,那种忘情,不正是眼前这个女编辑的神态吗?
“高高山上高高岩(娇阿依),高岩上头一树槐,风不吹来槐不动(娇阿依),我不约妹妹不来。厚厚土上黄坨坨(娇阿依),一对画眉来起窝,一个窝里八个蛋(娇阿依),一条岭上歌满坡。”金木水火土,土是根本,与土为伴的事物,是幸福的、丰厚的、圆满的。即使是山高坡陡的苗寨,仍然有足够的力量,将村庄唤起,形成音乐之潮,满坡飞歌。正是这样的土地,孕育了生生不息的苗族儿女,造就了他们自强不息、乐观向上的精神状态。
也正是这块土地,让黄庭坚那样的大文人静心创作,写出了“鬼门关外不言远,四海一家皆兄弟”这样的千古名句。也许是因为这里的人们淳朴善良,能歌善舞,让他有了虽然远在“鬼门关外”,仍然亲如一家的感慨。可能让黄庭坚想不到的是:不仅“四海”各族人民亲如一家了,而且“鬼门关外”也不远了。到处四通八达的交通网,让我的家乡越来越有了现代气息,也让“娇阿依”得以走出大山,唱响首都北京。
“山歌好唱先起头(娇阿依),满山修起转角楼,转角楼上唱啥子(娇阿依)?一股银水往屋流;哥在山外盖高楼(娇阿依),妹在田中照黄牛,哪天骑在牛背上(娇阿依),看到钞票打晕头。”进入二十一世纪,苗寨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水平也在发生巨大的变化,随之发生变化的是“娇阿依”的歌词,也注入更多的时代因子。我的亲人们在憧憬着幸福生活,创造着幸福生活:山上修起了漂亮的阁楼,钞票挣得多,可以打晕头了。政府还在苗寨建起了美轮美奂的盘歌堂,人们的文化生活越来越丰富。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民族的心灵,在随着歌声而飞翔,不知九百多年前的黄庭坚的眼里,是否有此美好的景象呢?
民谣也是有眼睛的,它洞见了一切快乐的灵魂,见证了一块厚土之上的崛起。
最高的音阶叫火苗,最美的爱情爱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