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菁珩
(1) 到“前方”去
1960年10月北京航空学院发动机系楼,南头一层大教室里,党支部书记将宣布108名航空发动机工艺专业毕业生分配名单。在那年代对于毕业生分配,人们的心态平和、宁静,人人脸上都流露出发自内心的喜悦。名单念到最后,书记饶有风趣地说:“xxx……四人分配到遥远的西北,到核工业系统工作,具体单位、地点,我也说不清楚。”事后,书记告诉我们,到北京第九研究所报到。
当时交通极不发达的西北,在人们眼里是非常遥远、落后的地方。虽然我们几个都是独生子女,既然选择投身国防事业,到边远地方去,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核工业虽在我们心中是一片空白,但在那人心向上,人人争做有益于社会的人的纯真年代,听到这样的分配,心中充满着自信和自豪。西北艰苦,正是打造自己、大有作为的地方。我们也明白,在作出选择和决定时,是要放弃一些东西的。我回到宿舍独自坐在床头望着窗外,脸上平静而深沉,内心的激动已经湮没,真正感悟到一种神奇的魅力在召唤,自己将任重而道远。第二天早早起床,吃完早饭,大家顶着寒风,沿着田间小道来到北京九所。我们走进一栋坐北朝南的红砖单身楼,在一层一间小小的办公室里,干部科王科长(女)叫我们坐下,端来了茶水,满怀热情地说:“欢迎北航同学来所工作。目前所里除开展一些基础科研外,都到‘前方参加基地的筹建工作。组织的意见是:你们到‘前方参加筹建工作。”没等话说完,我们异口同声地问:“我们去‘前方什么地方?叫什么单位?”“到青海省西宁市胜利路105号报到,单位名称是青海省第五建筑工程公司。”王科长稍加停顿后继续说:“根据国家规定,大、中专学生毕业后劳动锻炼一年后转正定级。去‘前方之前你们回家看看,元月中旬回到北京去‘前方。”听完介绍,我们来到西单工商银行,领取了人生的第一份工资(46元),又只身来到五道口商场,兴高采烈地买了一个既能漱口、又能喝水的玻璃杯。这是我用工资支出的第一笔费用。透明、厚实的玻璃杯放在宿舍的窗台上,我望着它愿自己今后的生活明亮、纯洁而坚实。我们探亲后回到北京,收拾好简单的行装,离开了朝夕相处、情同手足的同窗学友, 恋恋不舍地来到前门火车站。王科长早已来到站台为我们送行, 她祝愿我们旅途顺利, 尽快适应工地生活。
登上西行的列车, 带着对未来生活的向往离开北京。火车真像一个浪漫的童话世界, 车上各色各样的人, 有的带着希望在侃侃交谈, 有的望着窗外在沉思, 有的皱着眉头在低头等待。从行色匆匆的面容上看去, 人们正忍受着饥饿的煎熬。火车穿越平原、桥梁和隧道, 沿途的车站冷清、萧条,没有什么东西可买。一进入西北高原,我们就感受到从未见过的苍凉。黄土高坡,酷似壮汉的脊梁,挺拔而峻峭。因植被破坏,水土流失,看上去伤痕累累,而在大雪覆盖下白茫茫一片真是干净。
列车横穿大半个中国,运行4 0多个小时,到达西北工业重镇—— 兰州市。走出车站,映入眼帘的是不少从生态极度恶劣的陇西地区流入的农民。他们衣着单薄,睁着一双双饥饿的眼睛,为了生存正挣扎在死亡线上。我们把从嘴里省下来的一个馍馍,送给可怜的尕娃,心里才似乎平静些。夜幕降临,我们乘公共汽车来到西固城,换乘当晚混合列车奔赴西宁市。在我的印象中,当时那座矮小的车站平房,灯光灰暗,拥挤的乘客,大家争先恐后拥进车厢,挤坐在车厢地板上。没有乘务员,没有灯光,沉重的车厢拉门也无法关上。火车一启动,就一溜烟儿地在夜幕里狂奔。一月的西北高原,寒风刺骨,身穿小棉袄难以抵挡寒风侵袭。不知谁说了一句:换到前面客车厢去!一时心里升起了希望,我们几个不约而同地说:走!列车一停,几个人马上跳下车,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往前飞奔,经过两次周转,终于登上列车仅有的一节客车厢。客车厢虽然没有暖气,但比闷罐车暖和多了。一坐下,衣服上的寒气直往身上窜,双脚也已冻得麻木。调干生老王脱下棉大衣,裹盖在我们的腿上,这才慢慢暖和起来,大家便谈笑风生地说起这次爬车的乐趣。列车运行10多个小时,第二天中午抵达高原古城—— 西宁市。
在用的车站只是一排排平房。往北眺望,光秃秃的山峦,大风和阳光搅成一团。东边是已下马的车站大楼的钢筋水泥骨架,我们急急忙忙出了车站,乘上公共汽车来到办事处。办事处是一栋人字屋顶的四层青砖楼房,在楼道里遇上同一车厢、前往“青海综合机械厂”的同事。原来是同一个单位,只是用的名称不同,因而没有在车厢多交谈。吃的第一顿晚餐,是灰黑的青稞馒头和白菜汤。馒头发粘、牙碜,但吃起来还真有点儿新鲜劲儿。漫步西宁街头,来到仅有的一条“繁华”大街——东大街。除了大十字百货商店、邮局、新华书店、湟光副食品商店和军阀马步芳建的宾馆等几栋楼房外,多为一层的土坯房。街上路人稀少,商店里物资极为匮乏,仅有凭票供应的布匹和日用百货,副食品商店仅有不凭票供应的酱油膏。省政府斜对面的青海湖餐厅, 除粮票供应的主食外,凭当日下车的火车票,每人可购一条干湟鱼。我们高兴地买来湟鱼放在暖气上烘烤, 第一次品尝了青海湖的特产—— 无鳞湟鱼。在当时这座冷清、落后、荒凉的城市,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一条马路几座楼,几个警察看两头,一个动物园,两只猴。”现在想起来,当时我们这些对未来生活充满憧憬的年轻人,硬是将这些冷清和荒凉当做一张白纸,决心在上面画出美丽的画卷。
(2) 窑洞生活
从西宁到基地还有102公里路程。筹建初期,管理比较混乱,条件也差,没有班车,只能搭乘货车进厂。我们领取了四大件(棉大衣、狗皮帽、棉大头鞋、羊毛毡),在西宁等候了一周,坐上那辆留下永远记忆、开往四工区的敞篷货车上。那天寒风呼啸,太阳一整天隐藏在隆冬的云雾中,天空像被灰色的帏帐笼罩着,一片灰蒙蒙。我们挤坐在为春节供应的粉丝、果酒、罐头纸箱和咸菜坛上。汽车一出市区,青藏高原独特的气息扑面而来。光秃秃的山峦,冰封的小溪,零星的村落,使人顿生荒凉寂寞之感。只有那些平坦屋顶上的烟囱,冒着白色的浓烟,呈现出一丝丝生活的气息。汽车在坎坷不平的公路上奔驰着,人们犹如跨在野马上似的颠簸。汽车在湟源县城停下来,大家下车活动活动筋骨,呼吸几口新鲜空气。汽车又急速行驶,一直来到南山口六号哨所接受检查。六号哨所是进入基地的大门,设有的第一道岗哨,岗哨是一座仅3平方米的临时建筑。车上的人下车接受持枪战士证件检查后,横在马路上的栏杆高高抬起,汽车便进入一望无际的银滩草原。
“ 在那遥远的地方, 有位好姑娘, 人们走过她的帐房,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的歌声回荡在耳畔,眼前的草原远处是山峦的棱线,浮着淡淡的朝晖,宛如镀上一层金边。汽车在四工区场坪停下来,我们受到先期到达同学的热情接
待。基地有一、二、三、四个工区,承担十八个厂区的建设任务。1960年从北京、上海、西安等地来的30多位毕业生,分配在四工区劳动锻炼。四工区承担八、九、十厂区和污水处理厂的建设。我被分配到油漆工队,住的是一排坐东朝西的窑洞。另外三名同学分到斜对面的瓦工队和钢筋队。窑洞是用泥土夯实的围墙,用红柳条、油毛毡、泥巴糊成的半圆顶棚。低头进入南头第一个窑洞,中间空荡荡的,只有一座无法取暖的火炉。进入北边的小屋,只见东西墙上一扇小小的玻璃窗,室内阴暗。我在东南角的土炕上,收拾好自己的床位,就和老师傅拉起了家常。
每当清晨走出窑洞,空气总是清新宜人。来到附近的小溪提水,看到几股溪水在草原上跳跃着汇成一条小河。河水清澈碧透,蜿蜒流入山坳。
建设初期, 基地所有的砖、石都是从西安运来的,后来才在海晏县城进入银滩的马路西边建起了窑场,烧制红砖,修建轻便导轨以便进行运输。到基地最初的日子里,我们吃完早饭,就参加修建轻便导轨路基的劳动。一天劳动下来,全身骨头似乎散了架,一躺下便一觉睡到大天亮。冬天,草原上飘起鹅毛大雪,金银滩草原银装素裹,在灿烂的阳光照耀下,显得妖娆壮丽。而最为壮观的要数北部的雪山、蓝天和白云。雪山连着雪山,此起彼伏,连绵不断,一直连着白云蓝天,在阳光照耀下,白茫茫,亮晶晶。而在冰天雪地筑路,打炮眼最为艰难,几个人一天下来,也只能打一两个炮眼。筑路基,铺道轨, 运送红砖、水泥、沙石,异常劳累。偶尔,工地上看到一只奔跑的野兔,大伙的情绪一下子调动起来,不停地追赶,直到它从视线中消失。晚上,每个床头上都点着一盏自制的小油灯,光亮若隐若现,人们在灯光下写家信、看书。每当饥肠辘辘时,大家就躺在床上聊天,分散饥饿感,享受精神上的会餐。话题是天南海北,毫无拘束,像满天雪花,飘到哪里是哪里。
这年冬天,全国范围的大饥饿迅速蔓延,雪下了一场又一场,饥饿和严寒像猛兽一般袭击草原。221基地干部每月是24斤定量,还要节约一斤支援灾区,每月二钱油,几乎没有副食品供应。建筑工区定量高些,油漆工是3 0斤。食堂的主食是青稞面、谷子面(碾小米的谷子)。早饭一大盆稀稀的青稞面粥,一点咸菜或半块红豆腐乳;中午和晚上两个小的青稞、谷子面馒头和一碗白菜汤。每逢节日发点面粉,我们就用石头架起脸盆或大罐头筒,拾点柴草做糊糊或面疙瘩吃。职工回家探亲,食堂发给粮票或部分面粉。由于渴望吃上一顿饱餐,有的年轻人一拿回面粉,就做了手擀面条或搅面疙瘩, 猛吃一顿撑得肠胃难忍,不得不送到窑场的临时医院治疗。即便是技术6 级以上的科研技术人员、行政13级以上的干部也只发给一个小红本,每月凭本供应一点儿花生米、香烟和罐头。由于缺乏营养,基地90%以上的职工得了浮肿病,指甲盖凹了下去,拉不出大便,有的不得不用手去掏。在生活极度困难的情况下,解决好基地几万人“吃”的问题,关系到队伍能否坚持下去,能不能早日造出原子弹的大局。筹建处党委坚决贯彻执行毛主席关于“尖端武器的研制工作仍应抓紧进行,不能下马”的指示精神,一手抓科研,一手抓生活,李觉和新调来的党委书记赵敬璞商量,请吴际霖、郭英会、王淦昌、彭桓武、郭永怀、朱光亚几位副所长继续抓科研,赵书记抓全盘和思想政治工作,李觉抓后勤供应。基地党委及时提出:“大抓职工生活,保证职工健康”、“过好生活关,坚持下来就是胜利”的口号。基地组建了农、林、牧、渔专业队,垦荒种地,还购置机帆船到青海湖捕鱼,去周边打猎。在上世纪60年代初开垦荒地几千亩,种上土豆、蚕豆、油菜和青稞。国家遭受严重自然灾害的1960年和1961年,基地获得了好收成,还把捕来的湟鱼卖给职工,当提着沉甸甸的湟鱼,真想美美地饱吃一顿时,一掂量还得细水长流,又把鱼晾晒起来慢慢享用。
1961年10月,张爱萍副参谋长亲临基地视察,在全厂干部大会上,讲形势,鼓励职工,克服暂时困难,渡过难关,稳定职工队伍。中央军委副主席、中央科技领导小组组长、国防科委主任聂荣臻副总理,得知西北在建的几个国防单位的困难后,他忧心忡忡。他报告周总理,周总理亲自到军委会议上部署军队各大单位筹措粮食,抽调数百万斤大豆、罐头、酱菜等物资,支援基地度过暂时困难。
当一列列装运物资的火车抵达221火车编组站时,我所在的四工区建筑施工队参加了抢卸。从车皮到粮库,有的装袋,有的捆扎,有的二人担,有的一人扛,来来往往的人流形成了两条长龙,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从此,每个职工每月可供应黄豆3斤等。青海省政府也拨来二万多头牛羊,筹建处组建了牧场,每年节日供应职工一些牛羊肉。当基地建成了几栋单身职工宿舍楼,李觉、赵敬璞、吴际霖等领导自己却住进了帐篷,把楼房让给工程技术人员住。由于工程技术人员多,即便是双职工也分不上独立的住房。每逢节假日,不少同志挤到出差、探亲同志空出的床铺上住上一天,腾出房间(或帐篷),同在基地工作的夫妻才能相聚。赵敬璞书记胃出血,仍然是一碗白菜汤,两个青稞馒头。领导以身作则,与职工同甘共苦,率先垂范,哪里艰苦,哪里就有他们的身影,被职工誉为“青天”。领导的清廉、透明、忘我工作的精神,亲密无间的干群关系,使我们这支队伍,站稳了脚跟,渡过了难关,迎来了1 9 6 3年国民经济形势的好转。小电厂(大电厂1963年3月才供电)由于备件不足,循环水管时被冻裂而停电。草原高寒缺氧,鼓风机无法启动,食堂无法用煤做饭,只得安排施工队上山打柴。每人每天打柴30斤,达到60斤就奖励休息一天。打柴的劳动比较自由舒心,大家三三两两带着工具,到附近的同宝山去打柴。西边的同宝山看着近在眼前,走到山脚下也得3个多小时。上山砍好红柳条捆好背下山,每当路过青烟缭绕的帐篷时,年轻人总会提议去歇歇脚。走近帐篷,铁链子拴住的高大威猛的藏獒,会狂叫着扑过来。热情好客的藏民牧工,马上会走出帐篷热情迎接。大家进入帐篷,围着干牛粪燃烧的火堆,盘腿坐在地毡上,主人会沏上香喷喷的奶茶,用生硬的汉语和我们交谈。抽烟的职工,拿出节日凭票供应的香烟回敬主人。帐篷里充满了藏汉一家亲的和谐气氛。
劳动之余,我们参加工区广播站的撰稿和播音工作。星期六晚上,我们朗诵《红岩》、《林海雪原》等小说的精彩片段,也把职工中的好人好事撰稿播出,受到工人们的欢迎。露天电影最受职工的喜爱,即便是寒冬腊月,不少人也会早早带着小马扎,占据有利位置。《冰山上的来客》、《五朵金花》、《地道战》等一批优秀影片,都会成为窑洞谈论的中心话题,说长论短评论一番,谈笑风生到深夜。春暖花开时,工区组织文艺演出队,由多才多艺、潇洒、豪爽的小胡同学负责,他最擅长的笛子独奏享誉基地。八九个人的演出队,一周就准备了山东快书、双簧、魔术、相声等近十个节目,
在各建筑工区演出。当两人唱起《黄河大合唱》里的“河边对口唱”:
张老三,我问你,
你的家乡在哪里?
我的家,在山西,
离城还有三百里。
我问你,在家里,
种田还是做生意?
拿锄头,种田地,
种的高粱和小米。
一时引起刚刚放下锄头当上建筑工人的年轻人思念家乡的共鸣。周日,有的同志在小溪旁开垦的菜地里,整地、除草、施肥和浇水。由于错过了开荒的季节,我们只得到农业队已收获完的地里挖野萝卜。小手指粗的野萝卜,忙了一上午,也只能挖到一小罐头盒。但总算有收获,高高兴兴拿回来,洗洗干净,拾些红柳条在火炉一煮,吃起来,真是香喷喷的。小胡种的土豆,那年丰收了,整整收了两面袋。晚上邀请我和小周一同吃土豆。土豆煮了半白铁桶,灶台上飘出土豆味,已将整个窑洞熏得透香透香。几个人围坐在火炉旁,土豆剥了皮蘸着盐巴,吃得那么投入,又是那么香甜。这是来基地吃到的第一顿饱餐。那时,家住城市的同学,家人或女友寄来一点高价点心和糖果,总是找自己的好友共同分享。个别饭量大的同学,在工区食堂花上二元钱,从回农村探亲的职工中换取一个馒头充饥。在万里晴空、风和日丽的周日,我们几个年轻人,骑着借来的自行车沿着尘土飞扬的小路(现在已修成进入西海镇的柏油马路)到县城逛逛。当时整个海晏县仅5000多人口,县城很小,仅有几栋平房的小百货商店、新华书店、邮局,每次总要进去看看有什么新书出版,商店有什么变化。
机械二厂车间土建工程相继完工,油漆工开始油漆工作,我们攀上钢筋房梁,系上安全带来往于钢梁间刷底漆和深灰色油漆。而刷窗户和门则要细腻多了,老师傅教我们如何配制油漆泥子,油漆刷得匀称和光亮。通过师傅的帮带,最后我独立完成了门、窗的油漆工作。从5 1 5到5 1 1、5 1 2、5 1 3车间,我们整整工作了三个月,保安全圆满地完成了施工任务。工区生活、劳动条件虽然艰苦,甚至还会带来一些痛苦,而这些痛苦,又是不能讨价还价的。保尔、吴运铎、方志敏等英雄形象,成为我们咽下艰辛、保持坚强的支点,也使我们能比较自觉地自律。建筑工区的艰苦劳动和生活,让我们增强了不惧困难、坚韧不拔、顽强拼搏的精神,今天想起来依旧充满了怀念和向往。
(3) 草原第一炮
五月的草原,春意姗姗来迟。七月盛开的马兰花、狼毒花令人眼花缭乱。吐绿的草地,犹如铺上茸茸的地毯。机械二厂车间相继交付使用。宋光洲同志带领北京九所的同志与厂第三办公室一起,进入十厂区成立机修厂(先后改为机械二厂、三分厂)。劳动锻炼的同学都回到机械二厂,参加车间筹建工作。
新的生活,新的工作,一切都要从头做起。来到机械二厂的第一天,我们就把自己当成基地的主人,默默地做着一切该做的事情。规划中的木工车间,临时改造成精密加工车间(512)。除车间领导、老工程技术人员住在车间办公室外,我们和其他职工住在车间外搭建的棉制帐篷里。每顶帐篷住着四五个人,两条长凳支着一块门板就是床,没有桌椅,每人仅有一个自制的小马扎。技术人员坐着马扎,伏在床上放置的图板上,拉着计算尺设计工艺装备,有时和工人师傅一起拉运、安装设备。到了冬天,天寒地冻,雪花飘满天,帐篷里没有取暖火炉,早上起床毛巾冻成硬邦邦的。车间没有送暖气,自己动手用大油桶改成煤炉生火取暖。
车间筹备的日日夜夜,真像古罗马角斗士那样的拼杀,把精力、毅力和智力全部调动起来。用几根撬杠、滚杠和手动葫芦,像蚂蚁啃骨头那样,在短短两个月时间里,几十台设备运输、安装、调试完毕,生产出一批工艺装备,初步具备了生产条件。这时车间进行了休整,调整劳动组织,建立规章制度。好不容易有个假日,大家喜欢躺在床上看书或一起聊天,谈谈艰辛的童年,叙叙同志的友谊,说说人生的理想,回忆学生时代的学习生活。青年人谈得更多的是事业发展,在交流中我们憧憬着基地的明天。人有了希望,也就有了灵魂。谈论中大家有一个共同感觉,那就是在学校时,觉得学习生活平平淡淡,总想早点跨出校门走向社会,到工作单位体验工作的乐趣。走上社会后,便发现学校的生活,同学间的纯朴、真挚的友情,为人师表的老师,学校元旦晚会、春节包饺子聚会等活动,是让人最怀念的时光。
美不美故乡水,亲不亲故乡人,离别家乡念家乡,是情感的自然流露。一次在谈论名胜古迹时,来自北京和西安的两位年轻人,发生了一场哪个城市古迹最多、最美的争论。小马首先开了腔:“陕西这块山川壮美的黄土地,曾是10个朝代的都城,有1 2 0 0年建都史。有中华民族始祖黄帝轩辕氏陵墓,有秦始皇、汉高祖、唐太宗等陵墓。”小王马上插话说:“北京是六朝古都,又是一个历史丰富的博物馆。有中国古代文明的遗产长城,有明代的故宫,有天人合一的天坛,有皇家园林的颐和园。”一说到古迹景观,小马急着说:“西安有大小雁塔、钟鼓楼。举世闻名的‘丝绸之路就是从西安北,经陕西沿河西走廊西行的。”两人的争论把北京和西安的历史文化古迹说得淋漓尽致。最后还是小杨开了腔:“好了,不用争了。西安是我国历史悠久的古都,北京是中国的政治、文化中心,是历史名胜古迹最多的首都,都有中国的灿烂文化,都值得我们引以为豪。今后有机会到两地去看看就清楚了。”
要让原子弹爆炸,首先要从理论上摸清原子弹的内爆规律,并通过爆轰试验掌握这些规律和技术,完善和完成理论设计。领导这一试验的是王淦昌、郭永怀、陈能宽等人。早在1960年4月上旬,主管炸药成型工艺研究工作的二室副主任孙维昌(主任是陈能宽)带领一个10多人的小组,在北京长城脚下的工程兵试验场(代号十七号工地),开展了前期炸药成型工艺试验。上级要求五一前拿出炸药柱,打响第一炮。在加工工号刚开始建,熔药炉没有到货的情况下,为了抢时间,因陋就简在搭建的帐篷里,利用一台普通锅炉,从部队借来几只熔药桶,动手浇铸炸药件。他们用马粪纸作炸药模具,焊接一把双层结构的铝壶,外层通上蒸汽,里面熔化炸药,为保证炸药部件密度均匀,用木棍不停地搅拌。炸药熔化后形成的蒸气和雾腾腾的粉尘充满整个帐篷,气味刺鼻,毒性也大。越是苦累大家越是争着干,冒着生命的危险,忘我地试制炸药部件。4月21日,靠我们自己的智慧和力量,闯过了研制原子弹的第一关,打响了爆轰试验的第一炮。揭开了我国核武器研制爆轰试验的序幕。
为进一步完善爆轰试验,决定上爆速高、密度大的混合炸药。为解决炸药件的缩孔和裂纹质量问题,从兵器部724厂求援了两套小球模具,解决炸药浇铸的急需。同时小球模具的试制落到刚刚开工生产的512车间,宋光洲副厂长要求车间二十天内完成。小球模具的尺寸、装配几何精度和光洁度要求高。这样的产品大家都没接触过,我们在学中干,在干中学,在探索中前进。技术难关的突破,靠的是群策群力,大力协同的群众路线。三五人在
一起一商量就有了办法。周师傅精心磨制的球形刀具、回师傅改进装配工艺,保证了产品质量。为保证任务完成,车间实行两班倒,少数同志住在四工区和总厂。当时厂区比较荒凉,夜深时野狼经常出没,领导照顾让他们上白班,可这些同志坚持不搞特殊,下晚班时就拿着棍子走,即使遇上风雪天也从不迟到早退。由于同志们的共同努力,终于提前一天圆满生产出小球模具产品,满足了爆轰试验的需要。
而承担的一项爆轰探测装置, 由于探针细长,有机玻璃加工中易变形,装配后精度迟迟达不到要求。一天上午,身穿长黑皮大衣的王淦昌,来到坐标镗床间,看见大伙正围着探测装置热烈地讨论。王老面带微笑走过来和大家亲切握手,详细介绍了部件的工作原理及关键技术要求。风趣地对我们说:“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像你们这样的分析和实验,问题是可以解决的。”王老的鼓励和开导,增强了我们克服困难的信心。通过多次改进,终于加工组装出合格的产品,保证了草原爆轰测试的需要。当王老再次来到车间,拿着精巧的探测装置时,脸上露出了笑容,他说:“谢谢你们,还是干部、技术人员、工人三结合把问题解决了。”王老那种对工作高度负责的精神,工作上的严谨、务实,学术上的民主,深入科研、生产、试验第一线,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作风,深深感染和影响了我们这一代年轻人。
第二生产部201车间,用块装法生产出第一个炸药部件,1962年12月20日,打响了草原爆轰试验的第一炮,加快了原子弹理论设计的进程。在爆轰试验中,经过大家认真讨论、论证,最后采用陈能宽的坐标一号聚焦元件方案进行实验。王淦昌先后提出“综合颗粒法”等方法,在爆轰驱动和特态方程的爆轰试验上取得了突出成就,通过大家努力,突破了测试技术难关,基本掌握了内爆的规律和实验技术。建设中的原子城,人们和睦相处,沉浸在探索、开创的事业中。人们不计较生活的单调,条件的艰苦。唯独关心的是科研中取得技术上的突破,尽快试制出合格产品,在爆轰试验中取得成功,职工就是在拼搏进取中收获快乐。
(4) 拾蘑菇去
高原上的季节,严格说来,只有冬夏两季。春秋两季一闪而逝。高原上的春天总是迟到,五、六月份草地才有点绿。等到草地遍绿,已是七月。而七、八、九三个月是草原的黄金季节。遍地牧草吐露着高原独有的芬芳和清香,山花烂漫,漫山遍野,沁人肺腑。盛夏的八月,天气多变。时而下起大雨,时而阳光高照,那蓝色的天,白净的云,时而还可领略到那顶天接地的巨大彩虹。第二天准是拾蘑菇的好日子——下班后,三三两两的人群,走在潮湿松软的草地上,走进废弃的牛羊圈,只见一堆堆的蘑菇,叫人兴奋不已,口袋装满了,有的人就脱下外裤把两个裤腿口一扎, 就成了装蘑菇的袋子。大家带着丰收的喜悦回到帐篷,把蘑菇洗净加点酱油膏一煮,就能美美吃上一顿。草原上地鼠、旱獭多,旱獭肉肥美可口,皮毛可做精美的帽子。但旱獭身上的跳蚤是传播鼠疫的媒介。一次车间几位师傅,在拾蘑菇的路上,捕获到一只旱獭,足足有四五斤重。带回帐篷收拾后,饱饱地吃了一顿。当得知该地区历史上曾出现过鼠疫,致人死亡的案例时,领导当即采取消毒、隔离措施。大家的情绪一下子紧张起来,有的流下了后悔的眼泪,有的留下了遗言。帐篷外的同志,为他们送去香喷喷的米饭、罐头及安慰的纸条。一周后被隔离同志的身体未发现异常解除了隔离,大家紧绷的心弦才松弛下来。这件事作为一次警示,深深印记在人们的心中。
(5) 温暖真情
在那朝气蓬勃的年代,对事业的执著追求和信念,把来自五湖四海的同志凝聚在一起,大家相处得是那么真诚、和谐。1961年底我成家后,又搬进了窑洞居住。那是毗邻油漆工队一排排坐北朝南的窑洞,进入窑洞门向右,仅有10多平方米的面积,窑洞内用板条、油毛毡隔出两间房,住着两户人家。外门一把锁管两户人家。在前半间旁再间出一人宽的走道,过道往里是板条支撑的油毛毡的内小门,出门时用铁丝扣着,过道里放着一只白铁桶,盛水共用。那时候,两家人总是争着早早起床,抢着去附近的小溪破冰提水。我家住的窑洞里,前半部住着留学归来的老宋两口子,我们住在后半部。平时室内说话都是轻声细语,以免打扰邻居。夜深人静,窑洞外传来狼的嚎叫声、而洞内老鼠在顶篷上追闹不停,好在年轻人一躺下就睡到大天亮。我们两户人家,分别在小溪旁开垦了菜地,种上菠菜、土豆等,我和已怀孕的爱人下班后,去掏大粪,浇水、除草,还不时地和老宋两口子分享收获的喜悦。爱人怀有身孕,想吃点香的,只能将分配购买的湟鱼内脏(有毒)掏出来放在脸盆里,上面盖块玻璃,在太阳下暴晒,晒出一点油来炸馒头吃。一次,爱人回内地分娩,火炉的火墙排烟不畅,我早上起床时一下栽倒在床上。我大声呼叫“老宋,我可能煤气中毒了,起不了床。”老宋两口子急忙敞开大门,推开小门疏通了火炉,又从卫生所请来了大夫,还送来了从北京带来的大米做好的香喷喷的稀饭。一阵暖流涌上我心头,连声说:“谢谢!谢谢!”是啊,221人那种敦厚、淳朴、善良、率直的情感,成为我一生中难以忘怀的记忆。
(6) 草原婚礼
摆脱了三年自然灾害的阴影,国民经济开始好转。1 9 6 2年冬,海晏县城出现高价奶糖和手抓羊肉,机械二厂也迎来了草原的第一场婚礼。新郎是厂办公室负责人老张,一米七高的身材,浅黑色的皮肤,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他从空军部队转业到上海工作,又从上海调来基地,在沪的女友,由于老人需要照顾,加之当时青海贫穷、落后,无奈便和老张分手。忙碌的筹备工作,基地里女同志特别少,眼看老张3 0多岁的人还没有对象,党委书记裴文德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找到筹建中医院的党委书记谈起这件事。领导牵线搭桥,使老张结识了一位医院的女同志。我们那个时代的思想单纯、感情真挚,任何事情都解决得快。当时的恋爱再简单不过了,见面谈谈,觉得合适,再多接触几次,就产生了感情。经过半年的相识,这对有情人终成眷属,由组织出具证明,到海晏县登记结婚。婚礼在筹建的513车间北跨举行。墙壁正中贴着大红纸书写的大幅双喜字,“相亲相爱结良缘,志同道合创新业”的对联贴在两旁。参加婚礼的同志,自带小马扎围坐在一起。在“革命人永远是年轻”的音乐声中,身着藏蓝色中山装的新郎与身穿深红色毛衣的新娘,带着自制的小红花,满面笑容步入会场,引来了热烈的掌声。司仪邵胖子饶有风趣地开了腔:“今天草原第一座小高炉正式点火运行,愿这座小高炉,炼出第一炉优质铁来!”一下子把大伙逗得捧腹大笑。双方领导作为主、证婚人讲话。新郎、新娘按照司仪要求,一丝不苟地向主、证婚人、来宾一一鞠躬,相互鞠躬。新郎、新娘在大伙儿要求下,演唱了《大海航行靠舵手》。向来宾分发高价买来的糖果后,婚礼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新郎、新娘在双方领导陪同下,来到车间三楼临时
腾空的办公室,两张单人床和双方的被子凑在一起就是新房。生活就是这样:生活的艰苦,条件的简陋,个人的幸福和快乐,也变得十分简单和具体。
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当时在221基地找对象相当困难。在内地找,地区偏远、落后,还需组织严格审查,加大了找对象的难度,这也成为建设中的一道难题。后来,基地从北京、上海招收了一批技校和高中毕业的女学生,充实科研生产和实验室队伍,加之医院、学校、商业队伍的发展,女青年逐渐增多,年轻人找对象难的问题才得以缓解。
(7) 怀念好友
在基地,有不少出身革命干部家庭的同志,他们勤奋地工作在科研、生产岗位上,为核武器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这里讲的是一位极为平凡的刘维海同志。1962年夏天,刘维海从大连造船厂调到512车间,领导觉得他有文化又熟悉生产,叫他负责器材组工作。精密加工车间工种复杂,临时科研项目多,器材冒项也多。他成天来往于车间和器材科库房,担担扛扛,来回不停。即便是公休日,他也不停地整理账目和库房。他到来后,车间器材计划和供应及时、准确,账目清晰,库房器材摆放整齐,受到职工的好评。他主办车间的黑板报,画画写写也算是工人中的秀才。刘维海同志工作踏踏实实,任劳任怨,有一种干不完的工作劲头。他从不张扬,话也不多,总是一副笑脸,小眼睛一笑就成了一条缝。业余时间,我们坐在工区大通铺上聊天,谈起他在北京的生活。他从湖南宁乡到北京上中学,住在堂伯父刘少奇家。刘少奇同志对子女要求严格,从不用公车接送孩子上学,孩子们都很朴素。刘维海的衬衣领子和袖口补了又补,但总是穿得整齐、干净。高中毕业时,少奇同志问他:“毕业后有什么打算?”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当一名工人。”少奇同志点头表示同意和支持。于是,他到大连造船厂当上一名铣工。1963年秋,他爱人也从湖南调来基地,在医院当卫生员。1966年,我们曾同住在一个二居室小单元间,一户一小间,共用一个卫生间和厨房,两家和睦相处,节日还在一起聚聚。有一次,老刘到西宁采购车间急需的工具材料,爱人面临分娩,大家找来担架送往医院。老刘深夜返厂,来到医院,见到躺在病床上快要分娩的爱人,心里十分感动。
车间搬到一分厂101车间后,规模扩大,承担的科研生产任务增多,器材组人员也增加了。作为组长的刘维海深入生产班组做好材料计划的申报,急生产所急,不厌其烦地对外联系。他热心为基层服务、为生产服务,从未和同志们发生过争执,深得职工好评,多次被评为先进工作者。“文革”期间,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他受到审查,身患肝炎而得不到及时治疗。“四人帮”垮台后,组织为他平反。他来到长沙的医院住院治疗,但为时已晚,肝硬化腹水已到晚期。我探亲时曾到长沙的医院看望,他表示:希望早日出院,做点力所能及的工作。他还收集、整理资料,准备写一本在北京生活的小说。老刘稍作治疗后便返厂,仍默默耕耘在物资战线上。由于病情加重,在厂内多次住院,终因医治无效而早逝,未能实现他的夙愿。他去世时,我望着他蜡黄的脸上留下的痛苦和露出的挂牵,禁不住漫溢出不尽的哀思。他的才华未及全部展示出来,就匆匆离开了我们。他和众多工作在生产保障和生活后勤部门的同志一样,几十年如一日,用青春、用智慧、乃至用生命的所有积蓄,默默奉献,倾心尽力,无怨无悔,甘愿在庞大的核武器系统工程中,燃烧自己,为核武器的发展织出了绚丽多彩的蓝图。
责任编辑/伍献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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