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设计

2009-12-23 04:44
读书 2009年12期
关键词:第三世界设计师设计

周 博

“二战”结束后的二十多年间,以前属于殖民地或半殖民地的亚非拉地区纷纷独立,用萨特的话说就是西方世界外部的“土著”都变成了“人”,他们的设计问题也开始受到西方设计界的关注。比如,在建筑领域,勒·柯布西耶、格罗皮乌斯、路易斯·康等人都曾受委托为一些第三世界国家设计过重要的公共项目。工业设计领域则有些不同。上世纪五十年代,艾森豪威尔政府的国际合作署选择了五家设计机构,通过举办展览促进当地的手工艺品在美国开拓市场、训练师资和手工艺人以及在受援国大学中讲授设计课程等方式,对一些欠发达的地区进行战后的经济援助。比如,美国著名工业设计师拉塞尔·赖特(Russel Wright)的设计事务所援助的对象是香港、台湾地区,泰国、哥伦比亚和越南;查尔斯·埃姆斯(Charles Eames)和雷·埃姆斯(Ray Eames)夫妇去的是印度;而瓦尔特·多文·提格(Walter Dorwin Teague)的援助对象则是希腊、约旦和黎巴嫩。看看地图就能明白,美国政府所进行的这种援助是以“冷战”政治为背景的,受援国/地区都有选择性,大都处在社会主义阵营的包围圈上。不可否认,美国战后所进行的这种设计援助对于受援国/地区的经济重建和设计行业在产业中的兴起都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但除此之外更多的不发达地区/国家并未从中受惠。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美国设计师、设计理论家帕帕奈克(Victor Papanek)最早不带功利色彩地提出了“为不发达地区设计”,这个命题在“第三世界”的概念出现后就改成了“为第三世界设计”。他认为,当时的西方世界物质生活极大丰富,设计师们为了赚钱正在把精力放在富人大量虚伪的物欲追求上(比如为宠物鹦鹉设计大、中、小号的内裤,为富人设计成人玩具等),但是,设计师不能只关心消费社会中的欲求(Want),而是应该拿出一些时间和精力来为真实世界中人的真实需要(Need)服务。这些真实的需要包括为不发达的、刚兴起的和落后的地区设计;为智障者和残疾人设计教学和训练设备,为药品、外科、牙科和医院设计;为实验研究设计;为维持边缘状况下的人类生活而进行系统的设计;为打破陈规而设计;为生态环境设计等等。为践行他自己的倡议,帕帕奈克曾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卫生组织和一些第三世界国家做了许多杰出的设计工作,涉及医疗、通讯、灌溉、环保和教育等许多方面,得到了“世界公民”的赞誉。他的实践和主张通过他的著作,尤其是那本已经被译成二十多种语言的名著《为真实的世界设计:人类生态与社会变革》在西方设计界产生了广泛的影响。该书瑞典首版名叫《环境与大众》(Miljn och Miljonerna, Bonniers, 1970),英文首版是在一九七一年,之后,这本书就“迅速成了责任设计运动的圣经”。受他的激励和启发,许多西方的设计师,尤其是青年设计师,都曾经主动到技术条件落后的第三世界国家提供过设计服务,而且从那以后,“为第三世界设计”就成了一个西方设计界津津乐道的重要议题、一种新的世界主义的设计乌托邦。

但是,八十年代以来,在全球经济走出七十年代的能源危机,持续增长一段时期之后,“为第三世界设计”在西方的语境中逐渐有了别样的内涵。因为一些第三世界国家的经济此时开始高速增长,有的“土著”不但变成了“人”,而且还穿上了GDP的西服,似乎变成了“阔人”。在这种情况下,帕帕奈克的世界主义理想在一些西方设计师那里就变成了幌子,他们会打着类似“为中国设计”的旗号来到第三世界争抢项目,虽然也留下了一些好的设计项目,但是这些行为的实质已变成了淘金。而且,新的“设计殖民”与第三世界当地旧有或新生的殖民心态一拍即合,于是出现了许多严重的设计问题。殖民心态使一些人坚信西方的就是好的,拿来就是好的,可是,到底什么该拿来,拿来有没有用、能不能用,不管它。这种设计殖民,既体现在风格样式的照搬上,也体现为一些先进的设计方法拿来后的水土不服。例如,建筑设计中的一些奥运场馆、央视大楼、国家大剧院,它们虽然向世界展示了一个国家的开放姿态,但项目本身的设计和招投过程同样也反映了一种新的殖民文化心态。在其他设计领域,本土企业不相信中国设计师的设计能力,花大价钱买国外“大师”名不符实的设计,结果哑巴吃黄连的大有人在。为了迎合这种心态,一些设计公司干脆聘请洋设计师当花瓶、撑门面。其实,许多国外设计师来中国淘金比来中国设计更“情真意切”,他们往往把自己以前的设计稍做改动便搬到了中国,很多设计并没有真正解决我们切实需要解决的问题,反倒是带来了更多的问题。我们不禁要问,即使是无比先进的设计大师和理念,是不是就不用重视本土的经验了呢?显然不是这样。

其实,早在“为第三世界设计”变成一桩纯粹的生意之前,有的设计师就对“为第三世界设计”提出了批评。在一九七六年英国伦敦皇家美术学院召开的“为需要设计”的大会上(这个会议很大程度上是受帕帕奈克思想的影响而召开的),扎根南美洲的德国设计师郭本斯(Gui Bonsiepe)做了主题发言。郭本斯的观点与帕帕奈克十分不同。他的分析立足于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之间的政治和经济关系,具有马克思主义分析的特点。他认为,由于一种不平等的贸易体系的存在,财富从边缘国家流向了中心国家,这导致了一种不平等财富分配。第三世界设计所依赖的工业化政策应该是促进一种自主的或自治的经济,而不是一种外向型的、依赖性的经济,这种政策将使设计“完全利用当地的材料和当地开发的技术为满足本地的需要做出贡献”。因此,郭本斯认为“为不发达国家设计”(Design for dependent countries) 的提法应改为“在不发达国家设计”(Design in dependent countries)或“被不发达国家设计”(Design by dependent countries)。在郭本斯看来,单纯的设计援助显然是不够的,必须培植不发达国家本土的设计力量,并能够促进这些国家自主、健康的经济发展。

帕帕奈克也参加了这个会议。的确,与郭本斯的观点相比,帕帕奈克早期的看法是过于理想化了,他只是希望设计能够像技术那样通过有责任感的设计师的传播,为发展中国家的生存问题做出一些贡献。在《为真实的世界设计:人类生态与社会变革》的修订版中,帕帕奈克也承认,该书的第一版中很多关于为第三世界设计的内容是“幼稚”的。但是,他仍然决定让他的一些观察继续留在第二版中。“因为它说明了在十几年前,我们中的许多人对于那些贫穷的国家都抱着一种俨然以恩人自居的态度。”长期主持或参与第三世界国家的设计项目也使帕帕奈克意识到,无论采取何种形式,以“援助”作为基本模式的设计输入都解决不了第三世界设计的根本问题。而且,这种短暂的“援助”往往会带来新的问题。他说:

多年的经验使我确信,“来了就做的专家”永远都干不好。当外国的专家被带到发展中国家碰到新的问题时,他们常常能够提出一些看起来明智而又可行的建议。他们那种能够穿透问题关键的明显的能力实际上是一种幻觉:他们根本就不了解这个国家的文化背景,不了解他们的宗教、社群关系、经济来源以及其他的一些当地人要考虑的问题,但他们却提出了一种似乎令人信服的解决方案。三周之后……这些人会突然意识到,尽管他们好像已经解决了那些问题,但是他们的“解决”又引发了二三十个新的问题。

从提倡对落后地区的设计援助到强调第三世界人民自身的创造力,帕帕奈克思想的转变,其实也受到了毛泽东“自力更生”这一号召的影响(因为他熟读英译本《毛泽东文选》)。他乐观地写道:“在过去的十三年中,我的经验告诉我,自治和自力更生在第三世界正在被实现……那些第三世界的村民、农夫、工人、设计师和发明家日益意识到贫穷不是命中注定的,而是可以成功面对的一个挑战。”据此,帕帕奈克认为,第三世界需要的设计(建筑/产品/服务)应该建立在当地人的真实需要之上,要摆脱一切都模仿西方的模式,提倡自力更生、因地制宜,适应当地的气候、地理文化和风俗习惯。

不过,今天讨论“在”中国设计,还有一种说法需要加以区分,这就是设计界近些年一直在提的把“中国制造”变成“中国设计”或“中国创造”的倡议。这个提议当然非常重要,但在现实的层面上也面临着一些难题。因为,我们今天在说“中国设计”的时候,是以经济的全球化和全球分工为背景的。“中国设计”的逻辑,是要在设计上能够达到先进国家的知名度,使我们的品牌在国际市场上有“Design in China”的标识,使我们产品的设计和质量获得国际市场的认可,证明中国人有用脑子和技术而不只是用劳动力赚钱的本事。这当然很好,但显然不是那么简单。因为,第一,我们的设计师很难比国外的设计师更了解他们自己的生活,在本土企业和设计都没有充分国际化的前提下,我们很难在国际市场上占领先机;第二,发达国家的设计有很好的制度和文化积累,即使国外企业把设计研发拿到中国,雇用中国的设计师,也是借鸡下蛋——模式是别人的,你的技术、想法再好,也只是别人的一个工种。

其实,“中国设计”就像“油画中国风”之类的提法一样,名词本身就存在问题。它到底是指什么呢?是在风格/符号和趣味上能够让人联想起中国文化传统的设计,还是说,只要由中国人做的设计,不管它是不是有中国的味道,都是“中国设计”?在全球化的背景下,中国的企业出钱聘国外设计师做的设计算不算“中国设计”?这样看来,“中国设计”的口号虽然响亮,却也模糊。我们现在说有“日本设计”、“北欧设计”、“意大利设计”、“德国设计”,是说他们有许多成功的案例,通过研究总结发现了这些国家的设计特色,但事实上每个国家的设计都很丰富。到底什么是“中国设计”很难说清楚,这个概念在强调一种统一性,但是这种后来总结出的统一性,是以无数成功的多样性为前提的。所以,“中国设计”的倡议虽然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激发一些中国设计师的民族自尊心和自信心,但它其实很复杂,而且,在出口不振的前提下,如果单纯地依赖国际市场和外向型经济,“中国设计”的前景显然堪忧。

不过,如果把“中国设计”看做一个既定的目标,那么从特殊性出发的“在”中国设计就为设计师(同时也为客户)提供了一种可供选择的、可以换位思考的策略、方法和视角。在中国设计,从对外部市场的关注转向内在的真实需要,它主张设计应以吾国吾民、本乡本土作为依凭和目标,强调自力更生、因地制宜的设计思考。此外,在中国设计还应该有一个民生和道德的层面,它反对以商业引领一切的设计导向,主张建立一种“设计福祉”的观念,从普通人内在的、真实的需要来考虑中国设计,而不单单从服务于企业盈利的角度思考设计。“在”,是一种状态,也是一种立场。“在”就是用踏踏实实的心态,发现、分析并解决自己的问题。

那么,具体的设计方向在哪儿呢?其实,帕帕奈克四十多年前的那些建议恰恰也给我们提供了有益的提示。他当时对美国设计界提出的一些建议,现在中国来看也很有必要。中国的设计师应该拿出些时间来思考这样一些问题:为教育设计,即用设计改进教学用具和人工环境,尤其是那些贫穷的希望小学,那里的孩子们需要什么样的设计;为医疗设计,怎样使医院的环境、医疗设备更人性化;通用设计,怎样使公共服务系统、交通工具的设计更好地服务于老年人、残疾人和儿童的需要,变得更加安全、舒适,达到无障碍城市的要求,实现政府对《残疾人权利公约》的承诺;在城市规划和建筑设计中,如何设计中国各地的中、低收入住宅及社区,避免贫富分化带来的社群区隔;从建筑设计和产品设计的角度进行防震减灾设计研究;在建设新农村的过程中,农村和农业需要什么样的设计,在农机具、灌溉和水利系统、环境系统方面,设计何为等等。

一些中国设计师已经开始了可贵的探索,比如台湾建筑设计师谢英俊所做的抗震设计项目以及他在河北农村做的乡土建筑试验,建筑师李晓东筹集资金在丽江玉湖村设计建造的希望小学等等,我们应该对他们的工作表示敬意。有的人可能会说,做这样的设计无利可图,长久不了。的确,短期来看是这样,但长远来看,这些设计项目不但惠及民生福祉,而且拓宽了设计的领域,发展了设计的方法和技术。至于资金从何处来的问题,当然肯定会有来自民间的资助,但政府的赞助也是责无旁贷的,因为这类涉及民生的设计项目正是一个服务型的人民政府应该出力的地方。工业设计界多年以来的一个经典抱怨是政府不重视设计,可政府毕竟不能越过企业这个“俎”代庖。属于企业和市场的最终还是决定于企业和市场。但是作为公共事业的设计服务却是一个公民政府应该直接投入的领域,设计界真正应该向政府大力呼吁的是这一块。

还应该强调的一点是,在中国因地制宜、以民生为导向的设计并不是一种简单的福利,作为更加人道的产品和环境,它们在惠及民生的同时也可以成为营利的产品。常州拖拉机厂(现常州东风农机集团有限公司)的工人师傅们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设计制造的“东风12”手扶拖拉机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该机在传统的稻麦两熟农业作业区很适用,当时很快就在全国推广,并出口到了东南亚和非洲国家。几十年过去了,手扶拖拉机仍旧畅销不衰,这说明其设计虽然是产生于中国因地制宜的土壤,但也具有广泛的适用性。帕帕奈克在非洲工作时知道了这种器具后极其推崇,将它看做是“为农业设计”的一个典范。从设计史的角度看,这也是一个比较有意思的案例。我们一般认为,中国的设计在世界现代设计史上没有地位,其中的原因很多,但如果从第三世界设计的角度看可能就不一样。

新加坡学者苏尔菲卡·阿米尔(Sulfikar Amire)曾经对全球化背景下第三世界的设计政策做过一个系统的考察。他通过对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菲律宾、泰国、印度、古巴、哥伦比亚、墨西哥和巴西等国家近年来制定的设计政策观察发现,第三世界国家普遍认识到了设计在促进本国产品的竞争力和经济发展中的重要作用。发展经济的兴趣使得第三世界国家在制定设计政策的时候普遍地把设计当做经济竞争的策略工具,却大都忽略了设计的人本价值,忽略了应该建立一种“以人为中心的设计政策”。第三世界国家的设计政策应该关注普通人的需要,把民主的原则纳入到设计政策中去,让更多的人能够享有设计带来的生活质量的提高。(Sulfikar Amir, “Rethinking Design Policy in the Third World”, Design Issues, Autumn 2004, Vol. 20, No. 4: 68—75.)我认为,阿米尔的这个考察对于我们思考当代中国的设计问题也是有帮助的。现在中国已经有了比较好的经济和工业基础,我们理应使中国设计的民主价值发挥得更好才是。如果国际市场上承认“中国设计”,而中国人自己需要的建筑、环境、产品、服装和信息传达没有设计好,平民百姓没有享受到“中国设计”多少好处,那么,这个自欺欺人的“中国设计”不要也罢。无法想象,日本、德国、北欧国家,它们自己的国民享受差的设计,却让全世界称颂他们的设计好。

的确,今天的设计师面临的情形与帕帕奈克和郭本斯都不一样了,因为我们进入到了一个全球化的时代。据说互联网使世界成了平的,在全球市场上,必须分工协作,自由贸易,穿上“金色紧身衣”,才能过上富裕的生活。在这种背景下,开放的时代当然不能也不该对外来的设计智慧下“逐客令”,当代中国的设计师哪怕有民族主义情绪,也一定要有世界眼光, 这样才能逐渐融入全球性的设计竞争。可以肯定,今后,以国内外的市场为导向的商业设计仍将是中国设计的主流,物质主义和功利主义也会如影随形,而一切设计理想、文化传统在市场的漩涡中都将变为商品,但即便如此,本乡本土的意义仍旧不能忽视,自力更生、因地制宜并以民生为导向的设计策略和方式方法也应该成为思考当代中国设计问题的一个维度。因为,设计不仅是经济链条上的一个齿轮,不仅是文化系统中的艺术姊妹,她还是一个改进社会生态系统的重要推进力量。

(Victor Papanek, Design for the Real World: Human Ecology and Social Change, 2nd ed., Chicago: Academy Chicago Publishers, 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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