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庆
话筒是乳白色的,基桩上的挡板也是乳白色的,电话线像一条扭动的水蛇。这时候,也就是春天的一个傍晚,女孩站在乳白的朦胧中,纤长的手正握着乳白的话筒。站在窗口蓦然看见了那个女孩时,李铜瞪大了眼睛,好像这才发现这个街式话亭和自己的距离这样近,就在自己的窗下,甚至触手可及。
这个城市正下着针尖样的细雨。女孩的一头长发正被细细的春雨沐浴着,像洒上了一层发露水,在傍晚的细雨中泛着亮光。声音细密地透过来,有一种纤细的质感。她的身材像李铜一直十分喜欢的一个演员。李铜好奇地想看到她的脸,他不希望女孩的脸上架着眼镜,这样的身材和发型配上眼镜是一种俗气。等到女孩终于转过身来,他的心怦然一声,他睁圆了眼睛,嘴张成了O形,他看到了一张沉静的脸上一双明澈的大眼。手机偏偏在这个时候“嘟、嘟、嘟”地在桌上打着振动。当他返回窗前时,话亭前已经空了,只有针尖样的细雨还在下着,李铜的心忽然郁闷起来。
二
“万客园”是D市的一个大排档,就在牌坊街的对面。在这里用餐或者喝酒聊天的大都是D市的打工族或者有家不想回的年轻人。李铜的每日三餐也几乎都是在这里解决的。那一天他去得早,整个排档还没有几个人,大厅林立的是穿着红衣的漂亮服务员。“万客园”是以红色主打,餐桌是暗红色的。窗格也是一种暗红色,暗红的餐具摆在暗红的餐桌上,像戏台上的道具。只有打着波澜的窗帘是一种浅粉,像一种花的颜色。李铜每次去都坐在排档最西的一个窗口,这是他坐得最多的地方,只要能坐上决不轻易选择另一张餐桌,那个区间的叫小轩的服务员每次都对他报以粲然地一笑。
他几乎是选择了一种流浪的形式来这个城市。李铜在一家文化媒体上班,那种不太讲究上班时间的单位。在这之前,他有一份比较固定的职业,在一个政府职能部门做一个职员,但他讨厌那种千篇一律的生活,像一窝蚂蚁从洞穴里爬出又沿着一条尘路爬回洞穴。那样固定的职业没有心灵的自由,他不想再在那些光洁的平面上纠缠。他在内心依然挚恋他坚守了多年的文学,追寻精神驰骋的浪漫还在他内心深处潮涌般翻卷。或许这才是他真正离开小城的理由。他不知道这恰恰也是一种毫不软弱的纠缠,这样的情结煎熬一个人的灵魂可以终其一生,使人永远不会处于一种平静的状态。然而,从那个县级市到D市来还是有一种隐隐的沉郁,一种隐隐的孤独,在来D市后才知道一个没有家的人内心深处的那种漂泊。他和妻子在一起生活了三年,妻子在电视台做一档节目的主持,但毕竟是一个最低层的电视台,她时时有一种被束缚被捆绑的感觉,像一只小砂锅蒸着一条美人鱼。她开始寻找一种对小城的叛逆,她去了一家南方电视台。李铜快刀斩乱麻割断了和她的牵扯,他对相处三年的妻子说:我不让你带着情感的枷锁,飞就自由飞翔!妻子在和他分手的那个夜晚是三年里搂他最紧的夜晚,他听见她在深夜的忏悔:李铜,三年了,我没有给你生一个孩子。李铜说:这不好吗?有了孩子,我们还能这样的利索吗?女人偶尔还会打电话过来,声音里透出一种疲惫和藕断丝连的牵念。但这阻挡不了他深夜忽然而来的孤独,再也听不到锅碗瓢盘的碰撞,每天下来都合计着去哪儿完成自己的一日三餐,就在这种情况下他相中了“万客园”。还有住房,大半年的时间里他倒腾了三次,先是住在一栋楼的顶层,整个夏天就是在那种炙烤中度过的。可夏天熬过去了,房主却要卖房,知道这样何苦在顶层熬一个夏天。第二次住进一个大杂院,那是仓促之中的选择,大杂院嘈杂,没有卫生间、没有厨房,没有阳台,一个人就住着亮堂堂的一间屋子。早晨起来,20多口人,共用一个水池。他实在容忍不了,给中介交了100块钱,搬进了这座临街的住宅楼。
“万客园”渐渐有了客人。
他常常喜欢来得早,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自己喜欢的位置。慢慢地品茶,慢慢地吸烟,慢慢地思考。“万客园”对客人是宽容的,这是他喜欢“万客园”的原因之一。
但他的心有些烦躁,连续几天没有看到那个打电话的女孩,他有些怅然。好像窗外的话亭已经成为他生活中的一种期待。
三
整个春天,李铜好像都在等待着那个女孩,电话亭前的那个像他喜欢的一个演员一样的女孩。自从那个让他心头为之一震的傍晚,女孩的形象好像烙在了他的心里,任凭怎样再也挥之不去。每天的早晨李铜开始计划一天的工作,在这个春天他不愿错过傍晚回家的时间,甚至一到傍晚他就无端地慌乱起来,因为等待他无端地多了一份失落。
他简直不相信这是一种真实,几乎在他失望的时候,竟然真的在窗口又看见了那个女孩。是又一个傍晚,女孩穿一种米黄色的风衣,头发依旧披散,依旧站在乳白色的话亭前,纤细的手握着乳白的话筒,乳白色的挡板映出女孩苗条的身影。他捂着胸口,听着女孩柔润徐缓的声音,女孩像在说着花、说着秋千、风筝,说着小鸟、说着芦苇……
李铜多了一份期待,为了掌握女孩打电话的规律他一拖再拖自己的出行计划。
李铜在这个春天固执地喜欢下雨的天气,尤其是决心和女孩认识时执著地劝说自己要等待一个雨天。那天李铜看了天气预报,傍晚前后有一场阵雨。李铜为了证实又拨打气象电话,甚至有点迂腐地追问,我想问你们所说的傍晚是几点,六点或者七点?会不会提前或者推后?我有一个特别的行动特别地需要这一场雨。真的要成全李铜,那个周末,女孩在雨前准时地掂起甲鱼状的话筒,在铅云低垂的话亭前娓娓倾谈,雨来得不偏不倚,李铜握伞刚站到话机前雨就倒了下来,话亭的弧形顶盖哗哗啦啦发出了骤响,好像整个话亭要倾倒下去。李铜擎起的伞不偏不倚遮在女孩的头顶,被雨打落的一片树叶滑过伞顶。女孩在挂那个乳白的话机时湿润柔滑的手掌擦过李铜的手臂,公交车滑过面前的道路。他说,我就住楼上,避个雨吧!
女孩有些犹豫。
李铜说:雨太大,你不想站在窗前看看雨中的话亭吗?
门是虚掩的。女孩看见李铜的房间里吊着一挂喇叭花形状的风铃,不知是她的头发触动还是身后的人故意地摇响,风铃丁丁当当地响了一阵;很柔和,很清脆,在雨天也没有受到天气的影响。女孩看见他的客厅里摆着一盆无土兰花,一盆翠绿的芦荟,沙发的后边是一幅画着小河的画,小河里摇着芦苇。这使女孩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一下子就亲热起这里的环境,她看着稍微掀动的芦苇和河床上几只白色的鹭鸟,他定定地看着,眼前流动着一条河流。李铜扫过女孩的长发,他就紧紧地站在女孩的身后,她被淋湿的头发显得晶亮,头发掩饰下的脖颈白暂细腻,臀部在细腰的衬托下明显地凸起。他
悄声说:这就是我的家乡,是我少年的记忆,我是个一直把家乡带在身边的人。他在动情地叙述中一双手慢慢地环绕过去。好像有一种预约,有一种预定,好像是一对久违的老友,一对久违的小鸟,两个人就那样轻轻地拥住了。
四
后来想起来那样的顺其自然是因为雨,雨中的情绪。
她叫罗红。
后来两个人经常坐在“万客园”。
罗红说: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用那个电话么?那里静,电话亭被路边的梧桐遮住了,好像那个电话是专为我设的。我在打电话的时候从来没遇见过等待的人。我有手机,可我把它撂进了莲花湖里。
为什么?
罗红的脸仰起来,她晃了晃身后的长发,习惯地在前额上撩了几下,模样儿庄重起来。她从随身带的包里抽出一支加长的女士烟,她悄悄地点着,背过脸吸了一口,捏烟的手垂到条桌下,烟雾被轻轻地扯碎又吐了出来。罗红说:我在莲花湖边开了一家叫“浪漫秋千”的小店。
“浪漫秋千?”
对,我想象,我喜欢的名字。罗红说:应该从两年前说起。两年前我认识了一个老板,说实话他喜欢上了我,他几乎为我疯狂,动了真情。他有几百万的资产,我如果答应他,也许是我一生的幸福,我的一生就拥有了财富。是在我母亲重病时认识他的,在一家医院,在那家医院的走廊或者医院后院的花坛,那一会儿我正在哭鼻子,是他帮了我的大忙,救了我的母亲。我非常非常地感激他,一个人对一个人的恩人的那种传统的感激。他有风度、有气质、待人温和。可我也知道他有一个完美的家庭,他有妻子,一个已经上了中学的儿子。
李铜屏住了呼吸,罗红捏烟的手递上来,像是有些贪婪地吸了一口烟,手又习惯地放在桌案下。
在他疯狂地求我时,我惶惑,我不知所以。我求他答应我一个条件,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有了“浪漫秋千”。我告诉他我需要一段独立的生活,我要好好地思考我的生活,想想我究竟该不该答应他。我和他约定这段独立的生活为半年,半年之后也许我就能和他在一起了,我给他准确的答复。他很大度,我就开始经营这“浪漫秋千”了。我把这家小店选择在莲花湖边,我在小店里经营秋千、剪纸、首饰等工艺品。我每天守在“浪漫秋千”的店里,倾听着对面湖水的涛声,看那些心净的鸟儿掠过湖面。我放着音乐,有时慵懒地坐在秋千上。那个人先是隔几天就驾车过来,我不想他这样,我心里乱,我不想这份缠绵,我诚恳地求他不要这样。后来他天天给我打手机,有一天我含泪把手机抛到了湖里,我求他说我需要独立,需要一段真正的安静,希望他给我一份真正的安静。这是我们预约的条件。但他和我约定必须保持和他的联系,后来我选择了这个电话亭。
李铜要了一瓶红酒。
罗红说:后来,我见到了一个女人。那天我正在听一曲《昭君出塞》,蓦然抬头看见店里站着一个女人,她很仔细地测览我店里的东西,不说话,就在店里很认真地看,我正在放一曲《昭君出塞》的音乐。那是一个藏着风韵、很有修养的女人,《昭君出塞》放完的时候,她走出了我的小店。几天后我的店里走进一个男孩,短发、圆胖脸的男孩,他的手里掂着几挂风筝,那些风筝的翅膀在他的手里扇动。男孩说:他妈几天前来过这个店,她说这个店应该配上一种风筝,这样才算和谐、坐在秋千上望风筝才叫浪漫。他告诉我这种风筝叫“自由鸟”。真的,那种风筝很有个性,容易起飞,容易收拢;飞在天上的时候像一只翩翩的小鸟,风都听它们的摆布了。风筝卖得很好,风筝送得很有规律,一段时间这个城市的上空飞满了这种叫“自由鸟”的风筝。她对李铜说,你有时间出去看看,也许你一眼就能分辨出哪一种风筝是“自由鸟”。其实我已经知道了这个女人是谁,男孩是谁,因为我听过一个风筝的故事,甚至我已经喜欢上了这个男孩。
李铜沉默着,把目光投向窗外。
小轩好像一直在旁边听他们谈话,在沉默下来时不失时机地过来添水。
李铜终于出去了,他去参加一个文学活动,一个笔会;他的两个中篇相继在那家杂志发表,那篇《加油站》被《小说月报》转载。然后按照公司的安排去省城找一个老板谈一宗文化策划活动,包括老板的个人宣传,企业的大型画集。
李铜回来的时候又是一个雨天,又是那种针尖样细细密密的雨,细细密密的雨不知不觉把他的身体濡湿了。李铜又看见了话亭前一挂长发,他轻轻地走过去,打开一把新伞,在她去挂那个话筒时,他伸手抓住了那张小手,而罗红也在细雨中偎了过来,伏在他的胸前,雨在他的胸前变得温热。
他听见罗红说:李铜,再有十天,十天,约定的时间就要到了。
李铜知道D城的上空飘满了一种叫“自由鸟”的风筝,那些风筝是渴望自由的一些小鸟。有一天他站在牧野广场仰望着自由的鸟儿,他想象着制作风筝的女人,想象着一个愣头愣脑的孩子掂着风筝走在通向“浪漫秋千”的路上,也许他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做这些“自由鸟”的风筝。
他想起罗红的话,罗红说:李铜,我真的疼,她说,那个孩子,那个送鸟儿的孩子叫我阿姨,他对我弯腰,弯得很深,那个孩子腰弯下时眼里的泪花让我真疼……
罗红说,我不知道这孩子其实暗藏着一种心计,他毕恭毕敬地站在我的面前?天真的脸上流着泪水,那种无言的泪水让我心忌。其实我本来就一直在矛盾、在斗争,我开这家小店本来就是一种结果的迟缓,现在我怕那个就快到来的日子……
李铜告诉罗红,他所在的文化媒体正在策划一个西藏纪行的大型活动,这种策划的意向是由他提出的。因为在他的心里一直埋藏着去西藏大漠的夙愿。他邀请罗红参加,也许西藏大漠之行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思路,甚至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李铜离开牧野广场。春天即将过去,D城已经有夏天的味道。李铜走得很慢,路过“万客园”时,“万客园”还热闹着,又一个夜晚即将降临,D城大街的霓虹灯“哗”地亮了起来。
那段日子,他们像一对情人,几乎每个傍晚都出入“万客园”。没有预约,但那个角落,永远坐着一个等待的人,都相信对方会如约而至,等待本身成了一种没有约定的预约。那天别坐下,罗红说:“李铜,我求你帮个忙。”
你说。
我想求你拍一组照片。
关于“浪漫秋千”,关于你对“浪漫秋千”的留恋!
不!我求你去照那个孩子;照那些满天的“自由鸟”。他应该知道这些,我想让他知道,因为他曾给我讲过关于风筝和一个女人的故事。让他看到这样的一组照片,马上让他看到,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
第二天,李铜就行动了,李铜的个性往往就是雷厉风行。那天的D城徐徐地刮着一场春风,
D城的所有梧桐树上的叶子都在发着有节奏的声响,稠密的树叶将D城的阳光切成线状。李铜提前埋伏到了通向“浪漫秋千”的路口,他的样子有点酷,他头上的草帽使他有点像乡下的绅士,后来他的视线里终于出现了那个掂着风筝的男孩。那个男孩儿真是生得可爱,胖胖的小腿慢慢地走在那条通向“浪漫秋千”的路上,只是孩子的神情有点抑郁;他对准了天空飞翔的“鸟儿”,“鸟儿”飞得自在,又飞得匆忙,像在寻找一条通向“自由”的路径;在一个胡同口的梧桐树下他把相机对准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在望着走出胡同的孩子,尽管掺进了沧桑,但还看出一个女人的气韵,李铜的手简直要僵住了……
他很快把照片洗了出来。整个一组关于“浪漫秋千”,关于男孩、关于男孩母亲的一组照片。他自己看着都想流眼泪了,在把照片递给罗红时,他说:我都感动了,将来我想把这组照片发表了,题目叫《自由鸟》,好吗?
五
几天后,李铜把罗红拉到了一条茨固河边,仿佛那儿是他们共同的故乡,共同的河流。整个一天他们都是在河边度过的,淡黄的阳光照耀着河床,河水中有了茨固花的倒影,河滩上开满了牵牛花、喇叭花,河中的花细碎起来。这一天李铜听见了罗红快乐的笑声,笑声把天空和河流融成了一体。在一群水鸟的旁边,他们轻轻地坐了下来,李铜屏住了呼吸拉住了罗红的手,那手的绵软使李铜沉浸入一种温馨,他们就那样静静地看着那些静立的水鸟,看那些水鸟不时地扇开小小的翅膀,不时地发出一种啾咕地叫声。那些河边的草叶被细柔的风轻轻龛动,水像草叶泛着一层细密的波纹,波纹在阳光和风的抚摸中漾得越来越远,一层层的水波就那样走远,那些鸟儿好像在看那些渐渐走远的水波。李铜把罗红的手紧紧地捏着,后来李铜终于对罗红说,罗红,有句话我已经憋不住了,你从开始就占据了我的心,你看那些鸟,他们多么融和、多么自由、多么幸福、多么坦然,多么地无拘无束。罗红,我们从来没有束缚、没有捆绑,谁也捆绑不了自由的灵魂。他的目光依然朝着那些鸟儿,那些鸟儿还在河滩上栖憩,他把罗红的手捏得更紧。罗红,跟我去西藏好吗?罗红,告诉你“浪漫秋千”的生意还会延续,我们一起经营,我们的经营可以拓宽,我们可以经营画家的画,可以经营民间的艺术品,这些货源由我来做,好吗?罗红,你回答我!我们,我们两个去经营好吗。
夕阳的河边,罗红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
六
春天就要过去,D城的郊外已有了布谷的叫声,树叶的噪声逐渐地大起来。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风,四到五级的风,晴天。D城电视台那个生活类节目漂亮的女主持很煽情地提醒:·春天就要过去,明天又是一个周末,忙乘东风放纸鸢吧!
四到五级的风好像提前到了D城,好像又往再大处疯,好像要提前进入又一个季节,好多人都拥到了“浪漫秋千”,然而,“浪漫秋千”的门关了,店外的墙上挂着很多风筝,在迫不及待地等着放飞。
罗红和李铜此时正走在西藏的路上,罗红的手里还握着一挂“自由鸟”的风筝……
(插图张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