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鑫
大老旺病蔫蔫地躺在床上,已有三天不进食了。来回进出看望他最勤的是条黑狗。他把眼睛睁开又合上,懒得和这畜生说话。这几日,它一直哼哼唧唧地转来转去,好像有满肚子情绪,爪子将屋墙根的食盆拨弄个不停。儿媳妇林风巧嫌烦,甩起一脚,将搪瓷盆子踢出老远,嘴里骂道,这个杀千刀挨千铳的东西,搅得人不得安生!
大老旺心里说。这个狗杂种,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可眼下,他还真没有精气神去关照一只狗子,自己都老命不保了,像进了水的船,一点点地朝下沉。就在几天前,他还在活蹦乱跳地做场子。每年秋收前,他都要磨刀霍霍,准备打一场硬仗。年轻时的大老旺,一根扁担可以挑动十个稻把,在田埂上刮起一股小旋风。年轻的后生能挑多少,扛多少,多大的力道,多好的心肠,那些有闺女待嫁的婆姨,便会老远地盯着瞄着,眼睛像一把刷子。她们会请后生们来农忙,借此考验体力和耐力,以及性情。大老旺的老婆,便是在一次农活竞力中赚回来的。小脚的地主婆子吴张氏,请了两个雇工收稻,村子里的陈加喜和他,一人五亩地,说是请做活,却纯粹是一场择婿选拔赛。陈加喜卖力气得很,可要命的是他读过几年书,读过书的人干起活来便多少有些绣花枕头的样子,中看不中用。大老旺用了不到两天时间,就将五亩田地收拾得清清爽爽,颗粒不剩。陈加喜的镰刀不快,肩膀不硬,勉强做到头天夜里,第二天便起不来了。那年中秋节前天晚上,大老旺将最后一袋稻子扛进地主家的西院,孀居的地主婆子笑眯眯地招手,留他吃饭。在饭桌上,大老旺埋头吃饭,碗里的菜被堆得山高,地主婆子半真半假地说,旺子,将来我们家的田地,就全指靠你了。大老旺回家将这话学了,他母亲一听就明白了,第二天一早将家里仅有的两只鸭子捉起来,逼着他送了过去。多少年来,每到秋收,大老旺浑身血如泉涌,像锅里煮沸的汤水。现在,他一样不担心,最担心的,还是田里的庄稼。几十年了,庄稼成了命根子,每次生病,他总是惦记着那一亩三分地,仿佛不是他生病,而是庄稼生病了似的。这一回更甚,才几天没下地,他就觉得与庄稼也许再不能相见了。
月光照进来,大老旺对着条案,对着那个地主婆子的女儿,他老婆的遗像,仔细分辨,反复端详。多年不见,他只能借助遗像,点点滴滴地想起曾经的事情。他瞪大眼睛,可离得又远,看得并不真切,女人的眉目只可看个大概。他想起,这女人有一嘴好看的牙,笑起来脆脆的。这个苦命的女人,媳妇娶过门不久,就撒手去了。
一想到女人的细牙,大老旺就想起一个奇怪的梦来。那夜,大老旺梦见自己长了满嘴新牙,杀了一只鸡,一个人坐在灶屋里啃,一嘴的牙像把锋利的刀子,削到哪里都是骨肉分离,居然连鸡肋也嚼得津津有味。大老旺在梦中返老还童,风卷残云一般将一只童子鸡吃得干干净净。这么多年,他最欢喜瞧的是中堂里挂着的那幅松鹤图,南极老仙翁一大把的胡子,还生得满嘴的牙齿,仙人到底是仙人,凡人就是凡人,比自己小四岁的陈加喜,牙早褪得一干二净,说起话来,像一扇失灵的门,满嘴漏风。梦一醒,大老旺就去摸自己的嘴。摸那四颗仅剩的板牙,可摸来摸去,只摸到了三颗。还有一颗,落在枕头旁边,像一枚化石。大老旺觉得。这个美梦做得一点也不值,起了床便去扔牙,是右上腭最里边的一颗。他佝偻着身子,神态恭恭敬敬地,将大牙扔到床下。他当然不能指望重新长出牙来,只是从小时候他老娘教过他,下牙往上扔,上牙往下扔。这其中的道理他说不上来。他觉得这世上有许多事,原本就该按照规矩办。只是,他隐隐觉得莫名其妙地掉牙不是件好事,没有任何征兆,还伴着一个怪诞的梦。他给老婆上香的时候,觉得老婆冲着他笑了一下。第二天夜里,他又掉了一颗牙,这一回,是左上腭最里面的一颗。一连两夜损掉两颗板牙,大老旺显然有些惊慌。他觉得是他女人来勾他去团聚了。这样的念头一出,大老旺随即就想到了死。一想到死,他就想到田里的庄稼还在。想到田里的庄稼,他便骂他女人,秀兰啊,要勾也得等过了中秋啊。
梦归梦,大老旺还是行动起来了,天麻麻亮就起来,喝了两碗粥便开始干活,用了一个整天。将屋前的空地平整为谷场。田里的稻子一上来,挤挤挨挨的没个地方蹲,他得先将场子平整了,将来脱粒、扬场都方便。他担了几桶水,撒了草木灰,再用碾子压实。天气热得紧,毒太阳像个火球,照得人头晕目眩,他甩了衣服,赤膊上阵,像一头老牛,拖着个碾子在场上转,光是汗就淌了几大碗。那一夜,大老旺睡得昏沉沉的,他又梦见了那个苦命的秀兰,也不知她说些什么事情,大约是说自己命苦,孙子也没能带大,全是些鸡毛蒜皮的闲话。他反复地规劝,说得口干舌燥。翌日醒来,兀自一惊,先去摸牙,牙是没掉,还是好好的。他想翻身起床,觉得头重脚轻,浑身无力。他躺在床上便骂他女人,你这个扫帚星哎,我刚把谷场做起来,就你来勾我,田里还有一堆活哪,你晓不晓得,今年的庄稼长得泼皮哩。他不理会女人的对答,翻身咕咚一声,像只花瓶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东房里传出儿子响亮的欢呼声,赢了!寂静的夜间,猛地一声喊,把躺在明间里的大老旺吓了一跳。守夜的儿子正陪着村主任李家广他们在打牌,玩的是斗地主。斗地主,斗的是他的老丈人啊。他老丈人是地主,凭借着辛苦血汗,省吃俭用,聚了几十亩地。幸运的是,这个老地主病恹恹的身子没撑多久,没赶得上别人批斗就撒手去了。富有是一件让穷人不安的事情,这个老地主富得让人眼红,死后人们也没饶过他,事隔多少年,还被掘开墓棺,缺席批斗。
蔡洪青一回来,大老旺心里的一块砖头便落了地。这几天里,他不吃不喝,枯在床上,就仿佛为着等他。按照他的计算,给儿子预留三天奔波的时间,可是,一眨眼工夫,儿子就从千里之外站到了床头。
蔡洪青是坐飞机回来的,这在整个河顺村里成了一条重大新闻:坐飞机,蔡洪青在河顺村还是第一人。回到家,林凤巧要去弄饭,蔡洪青把膀子一甩,说,在飞机上用过餐了。蔡洪青每次回家,不光在服饰行头上翻新,说话也改起腔调来了。他不说吃过了,而是说用过餐了,讲的又是广东普通话,最末一个“了”字,拖得长长的,把林风巧听得一愣,随即就数落他,你就不能坐火车,节省点。蔡洪青把脖子一昂,老爷子病重,要晚回来,见不到面,对得住他老人家吗。林凤巧没吱声,把包接过来,朝里面努努嘴。
蔡洪青往床头一跪,张嘴喊开了,爹呀——
大老旺把手伸过去,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笑了笑,小青啊,给我准备后事吧。大老旺本来是坚持不想死的,可一见到儿子,精神立刻就萎靡下去,昏昏沉沉地又要睡去。蔡洪青把几盒脑自金供
在床头,爹。你吃了这个就好了。大老旺望了望,他在陈加喜家里也见过,是陈加喜在城里的女儿买的,陈加喜每天都要当作老酒啜几口。可陈加喜吃了脑白金也不顶事,后脖颈上一个大瘤子鼓得越来越大。大老旺喝了一口儿子递过来的脑白金,就不想再喝,伸直腿闭眼睡去。他的胸口里有一团火,烧得浑身无力,他觉得这把火快要把自己烧焦了。
蔡洪青一回来家门口就热闹开了。仿佛等蔡洪青回来,大老旺的丧事筹备才正式开始,林风巧和黄二婶的嘴就像两只广播,一个在组里广播,一个在全村广播,大老旺不行了。谁都知道,蔡洪青坐飞机回来奔丧了。
隔壁的李家才也来了,蔡洪青一根一根地递烟,软壳子,大中华的。太老旺可不高兴了,李家才这小子,吊儿郎当的,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无非是来卖卖人情,混几根好烟抽抽罢了。李家才一脸的堆笑,洪青兄弟,在外面发财啦。前几年,为了承包地的事两家怄过气。人一阔,肚量也变大,这话一点不虚,蔡洪青一点也不记仇了,和李家才寒暄一阵,握手捶肩,亲热得不得了。
要说蔡洪青,的确是仰仗了人家李家才哥哥李家广的帮忙。前年春天,李家广把蔡洪青叫过去,说,村子里组织劳务输出,就让你去吧。蔡洪青一听,当时两只手直摆,我又不是牲口,一句话回得干革命干净净。李家广来家里好几趟,悄悄地把他拉到一边,说,村子里一共才一个名额……你上有老下有小,负担又重,到了南方工资高,挣钱多,过几年你腰杆子硬了,把个房子翻修一下,再说了,出去长长见识总归也是好的嘛。大老旺开始也不同意儿子去,可是,牛拴在桩上一辈子也是老,就像他大老旺,种了一辈子的田连个省城都没去过。他又跟着李家广劝,你就出去看看,行情好,就干一阵,不如意,就收拾包裹回来。好说歹说,才把蔡洪青打发动身。蔡洪青到那边本来只是个粗壮工,但他肯吃苦,前头后头跟着工头跑腿,干活又卖力,还能陪着打牌消遣,里里外外,照应得雪滑,过了两年,也被安排做了个小头目,负责在工地上监工,钱也比以前挣得多了,夹克换成了西装,黑脖颈上扎起花领带,原先稻草一样的蓬头每天要用摩丝喷几回。大老旺原来一年抽不到儿子一包烟,现在只要儿子回来,香烟都是一条一条地孝敬。蔡洪青每次回来都握着个手机,手里像抓着一只画眉鸟,那玩意儿一叫,蔡洪青就举起来放在腮边,喂,喂……眉飞色舞,也不知跟谁说的话,就像大老旺有事没事跟自家女人阴阳相隔地说着话。大老旺自打女人死后,慢慢就学会了隔着空气和阴间人对话,只要他想女人了,便对着老地主女儿的遗像,一说半天。
庄子上的王五奶奶、赵六奶奶跑过来好几次,坐在大老旺的床头,村子里有个古风,谁要是不行了,其他老人就会过来,搬个杌凳坐下,能说话的就陪着说说话,不能说话的就陪着望望,也算是不枉几十年的交情,远送一程,叫做陪情。她们眼看着几十年的老邻居说不行就不行了,也跟着抹眼泪。这个老头人好心好,就是命苦。大老旺睁眼看看,看不清谁是谁,吃力地睁眼闭眼,不停地抓着胸口。他觉得胸口里有团火,还有一团烂肉,他要把那些烂肉抠出来就好了。
老太太们坐在铺边,说,洪青哪,把你爹移到堂屋里吧,堂屋里亮堂些,到了那边,走的是光明大道。大老旺像一团棉花,被移到堂屋里。他瘫卧在柔软的稻草地铺上,一声一声地喘息,像一只破风箱。王五奶奶叹气,哎,人一老,像根草,风一刮就飞了,大老旺前阵子身子一直蛮好的。林凤巧说,是哩,这一回病狠了,给他去请了医生,才吊两天水。他就把两个手直摆,不让人家陆医师来,说是熟透的瓜。医也是白医,不再费那个钱了。赵六奶奶说,也是哩,这人老早就发过狠话了,今后他要是有个枝节,不给小辈添麻烦,哪个晓得这么快。
王五奶奶又说了,洪青哪,准备后事要紧。蔡洪青这才想起来,要给父亲打副棺木。大老旺原先有过一口棺木,七十岁那年制的,每年都要抬出来油漆一番。那口棺木,他没有用得成,前年,李家广的父亲死得急,寻过几家,都不肯借,李家广过来哭丧着脸,大老旺一想到死者为大,也算是积些善德,便借给他爹用了。李家广家事后送了一个厚厚的红包。大老旺本想等到八十岁再制的,按照古说,借阴材长阳寿。可现在他估计自己恐怕挨不过今年八月了,日子没几天了,八十大寿,大约只能过冥寿了,由那个一嘴细牙的地主闺女给自己做了。
打棺材时,儿媳妇林凤巧在外面便同人争起来了。林风巧说,打得太薄了不行,咱爹生前省吃俭用,如何打得这般薄?木匠说,蔡家嫂子,正常都这么做的,不行就扯掉重来,按最好的尺寸。带头的老木匠说了,老一辈中,最好的棺材可得数树子西头黄军官的老子。蔡洪青一听老婆这么说,心里一阵欢喜,也跟着附和,对,总得要制副好些的棺材才是,钱不在乎的啦,尾音旧例拖得长长的。老木匠把老花镜子移到额上,吐了一口唾液在掌上搓,说,也好,那就按黄老爹的模子来,底子四寸,帮子五寸,盖子六寸。这么厚啊?林凤巧开了腔,又自个儿接着话茬儿,也好,总归要置办得风光些,不能丢下气。
夜色之下,昏黄的灯光,映着几个晃动的身影。大老旺躺在堂屋里的地铺上,听得外面的几个木匠把电锯拉得响声震天,如同虎啸狮吼,他的心也仿佛被锯得血肉模糊。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临死能得到这么大一口棺材,六寸的盖子,足足有一柞厚哩。
蔡洪青和村主任李家广他们几个在东房里斗地主。斗地主这玩意儿一兴时,没事的辰光村子里一帮闲人就像一窝蛆,团在广起斗地主。蔡洪青今天的牌不错,老是当地主,三个人围着他一个人打。
大老旺这个时候很想儿子过来,说些悄悄话,不说悄悄话,哪怕拉拉家常也行。他希望儿子坐在身边,自己心里也踏实点,可儿子回来之后,号啕了两嗓子,守在铺边坐了半个时辰不到,就上了牌桌。大老旺心想,你坐飞机回来奔丧,图的是什么呀。守夜就是守死,守护将死之人,趁着我魂魄还在,也不来叙叙,过不了几天,咱们父子就耍阴阳相隔,永不能相见了。
大老旺只有做梦。他又梦见他女人吴秀兰向自己走过来。秀兰问,儿子媳妇孙子都还好吧。他点点头,又摇摇头。大老旺点了一次头,又摇了一次头。然后又点了一次头。吴秀兰又问道,凤巧这伢子还好吧?大老旺心想,你又不是不知道。
林风巧刚过门的那阵子还好,烧煮浆洗一样不差。吴秀兰本身是地主家的女儿,有些落魄地主的做派样子,嘴上管得又紧些,因此婆媳之间,总不投缘。等到孙子一生下来,林风巧仿佛腰板陡硬,开始要当家的做相了。那年三十晚上,一家人忙得热火朝天,准备得好好的要过年,对联都贴好了,林风巧突然把个背包一夹,孩子一抱,要回
娘家。吴秀兰心里来火,说了声,这叫个什么话呢?便把儿子一推,脸色铁青地回了屋。蔡洪青追上来,林风巧说,我妈让人捎口信,我弟弟从部队回来了,我要回家过节哩。蔡洪青恶声说,你弟弟回来你也不能坏了规矩呀,要回去正月初二我们一起回娘家拜年。林风巧不依,蔡洪青不由分说,在她的臂上狠狠拧了一把,一边拧,一边往回拽,林风巧含着泪,一声没敢吱,只好转过身来。吴秀兰一句话也没说,第一次正式交锋,她便把媳妇给治住了。
到了第二天夏天闰六月,按照清湖县的风俗,出门的闺女要给娘家父母买衣帽。林风巧伸手要钱,蔡洪青二话没讲给了双份,说,给我爹妈也置办一套。可林风巧到了集市逛了一天,只买了娘家父母的一套。蔡洪青当时就火了,不是说好了买两份的嘛!林凤巧把个嘴一撅,闰月只兴给娘家买,没听说要给婆家买的。蔡洪青好歹是个愣头青,冲着媳妇就掴了一巴掌,我打你个不知孝敬的凶婆娘。这一打,便把媳妇给打回了娘家。大老旺为此拿着扁担追着儿子撵,嘴里嚷着,说死了也不能动手,人家风巧在家也是个金枝玉叶,快去把人接回来。蔡洪青昂着头不肯去接人,过不了多久,林家传过话来,要么分家,要么离婚。这一招,可把吴秀兰弄懵了,离婚是断断不能的,儿子也不同意,看来只有分灶吃饭了。可吴秀兰到底有主意,她低着眉首主动登门到林家,磕头赔礼,说,亲家公亲家母,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分什么家哩,将来我们眼一瞪腿一伸,不全是风巧他们的嘛。蔡家大小除了大老旺外倾巢出动,登门赔礼,还带了个能说会道的王五奶奶打招呼,林家也不好说什么,不过把账都记在了蔡洪青的头上,要他发誓今后不得再动手,约法三章。于是,双方坐下来,舌剑唇枪地说了一阵子,最后达成了协议,家可以不分,但要由林风巧来当家掌管经济。
林风巧哭着跑出去,再回蔡家,在经济上和政治上已完全独立,俨然是个当家人了。就那一次,吴秀兰没有压得住势,败了个下风。从此,家里的柴米油盐,红白喜事,都交由林风巧主持执掌了。
在梦中,大老旺问,你冤不冤?女人吴秀兰又说,冤又怎样,不冤又怎样,你现在如意了,到这里来陪陪我吧,可怜我一个人,日子难挨哩。大老旺使劲睁眼,看不见他女人的模样,便叫道,秀兰,你走近些让我瞧瞧。那女人便挪着碎步走近了来。女人走得很近了,大老旺还是看不清楚,说,你来摸摸我,看看心跳不跳了,我好像快要死了。
女人俯下身子,靠近了大老旺,那是一个成熟女人的气息。他女人年轻时,也算是个美人胚子。大老旺说,你舍得来看看我了。他兴奋地睁开眼睛,模模糊糊发现一个黑影,正一点点贴近自己的脸,像人又像鬼。
黑影不是别人,是林风巧走过来了。她到了大老旺的身边,弯下腰,低下头,伸出手来,试探公公的鼻吸。却不料人气与鬼气毕竟不同,一下子把大老旺从梦中惊醒。大老旺低陷的眉骨里裸露出惊恐的眼珠子,像是两颗即将射出的弹球,阴气森森,令人毛骨悚然,把个林风巧吓得魂飞魄散。
四
大老旺躺在那儿身子不能动,心里还是清楚的。他心里寻思着,怎么没看见黑子来的呢。昨天日里还在铺边转,夜里还听得它在路上吠。今天一整天,也没见个狗影子。这个狗东西,一定是见家里没得吃了,出去寻食了。
三年前蔡洪青外出打工,孙子蔡元顺紧接着又考进县城,到清湖县二中住堂读书,家里只留大老旺和林风巧两个,公媳二人平目无话可说,只听锅灶声,不闻人语响,冷冷清清的。大老旺心知。一个老头子,一个妇人家,总归不太安全,便抱了一条草狗回来养,看家护院,活络些气氛,再说了,黑狗也能避邪气。这条狗进了家,大老旺就有了伴,他舍不得这条狗崽子,亲手饲养,只要动荤,人吃肉,狗啃骨头,皆大欢喜。大老旺有时还从嘴边把肉省下来给狗吃。狗崽子也不挑食,有饭吃饭,有粥喝粥,养得浑身发光,活蹦乱跳。这条狗经大老旺一手喂大,经常是一路来,一路去,人不离狗,狗不离人。到了冬天,大老旺还让它进屋,睡到自己的铺边。,
大老旺心里想着这条狗。敢情是见我要死了,没人喂养了,又去投新主子了?不会的,黑子不是这种狗,它平时连门都很少串。那是到哪里去了昵?
深夜一点多,在东房里守夜的人玩累了,歇下牌局,享用着林凤巧端上来的夜餐。夜餐有三四个炒菜,蔡洪青还开了瓶五醍浆。他们一边吃菜,碰着酒杯,一边讨论着牌局。蔡洪青嘴里骂了一声,他妈的手气真背,老打老不成,我就知道,手机一响,准要输钱,每次都是,今天广州来了不少电话,钱也跟着输了一大堆。蔡洪青是个大忙人,一回来,电话就不断地来,催问什么时候办好事情。蔡洪青每次都是没好气地答,我爹还没死哪,我总不能撇下我老子不管。大老旺每次听到这一句,都特别受用,他觉得到底是儿子,说话虽不中听,见面到现在,蔡洪青接手机频频提到他。人一老,万人嫌。憋了一肚子的话没入说,都是听别人说,和媳妇在家里一年也说不到几句话,连别人在谈话中提到自己,哪怕是最忌讳的死事,他都觉得顺耳。
蔡洪青边吃边说,李主任今天好手气,把皮鞋擦得闪亮。斗地主是三打一,李家广抓到好牌也不肯做地主,都是跟着三个合打一个,贫下中农斗地主,玩的是杀富济贫的一套,所以蔡洪青说他是擦皮鞋的,是个乘机揩油的格式。
一直不吱声的李家广赢了钱,心情也好,嘿嘿笑起来,你今天把个地主瘾过足了。又咂嘴,哎呀,这黑狗肉还真是香,多少年吃不到了。
黑狗肉?大老旺一听这话,衰弱的心跳顿时急促起来。大老旺突然有一种预感,这种预感一上来,他失灵的嗅觉又开始萌发,闻到了一股肉香味。刚才林风巧跑过来,盘子掉在地上,那香味就游了上来,扑到了他的鼻子里。当时他就判断出这股昧道是肉,但不像猪肉,以为是牛肉,气息香得有些扑鼻,原来……
林风巧在旁边补了一句,这狗东西,平时不听话,老是咬人,把人家吓得不敢进门,要是咬伤了人,豁子可就大了。
黑子被他们宰子!大老旺再糊涂,这时也明白了。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像一只割颈的公鸡,血从心窝子里全涌了上来。天啊,林凤巧连一条狗也不肯放过了!
五
大老旺一下子就想起了那件事。他准备永远忘掉的,把这件事永远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里,对蔡洪青也没有提起过。这些年,他慢慢开始学会了遗忘,遗忘得越多,心里就越干净。
黑子一死,这事又如电光火石一般闪现出来。那是去年小暑里的事情了。大热的天,大老旺临睡前吃了林风巧送过来的两片西瓜,浑身惬意,电风扇呼呼地刮着,早早地
进入了梦乡。半夜里,黑予突然汪汪地叫起来,他睡意正浓,没当回事。过了一阵,又叫开了,低低的。嘴里像含着一团布,呜喔呜,呜——喔呜,凭着对狗性的熟悉程度,他觉得外面似乎有动静,便悄悄地起身,借着月光,扒着窗户向外看,没见什么不对劲,又来到院子里察看。大老旺轻手轻脚地到了院门口才发觉不好,院墙门的锁不知被谁打开了。门虚掩着。他心里格登一下,有贼。扭头看看,发现二楼的灯还亮着。到了林风巧的房间门口,窗帘敞开着,大约是还没有就寝,大老旺无意中瞥了一眼。这一瞥,却使他触目惊心。
林风巧迎着窗子,披头散发,骑在床上,像一只大白鹅,骄傲地仰起头,脖颈向后,浑身抖动,嗷嗷轻吟。在大白鹅的身子底下,躺着一个皮肤黝黑的胖男人!灯光照着床,照着一白一黑两团肉,林风巧身子在不停地起伏,嘴里连声说着,好过哩……
大老旺再也看不下去了。他刚要张嘴,可是叫不出声来。他想伸手,刚伸出手立即又缩了回头。他不敢打断这浪荡的场面,他也不能打断这场面。他想到的不是捉奸,而是比捉奸更为长远的生活。他一想到他儿子的名声,想到他媳妇的名声,想到自己一辈子清清白自的名声,就把自己胸中的怒火熄掉了。
老实巴交的他只能选择撤退。像做贼似的,大老旺轻手轻脚地从窗外移开步子,移开那一间透嚣着满室春光的屋子。
黑子还在吠叫。大老旺像醉了酒似的,哆哆嗦嗦歪歪扭扭地摸进了自己的房,躺在床上。他把自己佯装成一个躺在床上被狗叫声吵醒的样子,猛烈地、急促地捶打着铺板,喉咙里像裹着一团怨气,朝着窗外重重地吼了一声,畜生,喊什么喊,再喊明天剥了你。
这一声呵斥,楼上的灯光顿时熄灭。大老旺躺在床上,喘着粗气。他心里又一想,不行,这层窗户纸虽然没捅破,可是我也不能不顾儿子的体面,我这样迁就,我还算是一个爹吗?大老旺心说,狗男女,我不捅破这层窗户纸,也要让你们知道,我还没有死,也不能让你们太招摇,狗日的,跑到家里来了,老子这里又不是青楼妓院。大老旺越想越气,从床上一跃而起,跳到了门外,猛烈地干咳了几声。
黑子仿佛听出主人的意思,不再叫了。院里子一片死寂。全无睡意的大老旺,又气愤又紧张,把个佝偻的身子贴着窗棂,死死地盯着院门。过了一阵,一直没有动静,很长的时间,月影都西斜了,两个黑影,一高一矮,一胖一瘦。蹑手蹑脚地出现在院子里。开了门,又在门口小声说了两句,胖影子消失在门外,瘦影子闪身上楼。那个胖影子,他是知道的,这个公鸭嗓子在二楼听了一遍,就再也不会忘记,他大老旺虽老,却是耳不聋眼不花。
第二天,大老旺在院子里发现有些馒头屑子。他顺手抄起一根葵花秆子,不问青红皂白,把黑子打得落荒而逃。嘴里骂着,个狗日的,吵得人睡不着觉,要是夜里再闹,拿刀阉了你。林风巧正吃着早饭,听了公公的话脸陡地一红,埋头自顾着喝粥。
东房里的几个人一面吃着狗肉一面喝酒。林风巧说,李主任,难得你在这儿陪着守夜,多吃点,狗肉香哩,补补身子,洪青,你也敬敬李主任噻。蔡洪青也在一边说,是哩是哩,李主任啊,多亏你来陪,也真难为你了,这样的领导,打着灯笼也难找啊,来,干一杯。李家广举起杯子,显得很开心,我这是半公半私,于公,是因为你是村里的外出劳务骨干回来,要陪;于私,是因为咱们是好邻居好兄弟,更要陪。蔡洪青直点头,对哩,邻居好,赛金宝嘛,咱们还是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呢。
黑子一死,知道林凤巧偷情秘密的,便只有大老旺了,而他也是快要死的人了。大老旺心如刀剜一般,他一生当中养过不下十条狗子,这条狗子,是他用心最多的一只。人至老境,孤寂无伴,这条狗一直陪着他,平日顶多只是呵斥几句,从来舍不得打一巴掌,在大老旺的心目中,自从孙子外出上学,小狗就取代了孙子,最令他宽心欣慰。可怜的黑子,这个老伙计也先一步去了。狗命也是命啊,她林风巧可是要杀狗灭口了。大老旺急火攻心,猛地一阵剧烈的咳嗽,呕出一口粘痰,喘气不止。
听到响动,蔡洪青放下杯筷,赶紧跑过来,低声唤爹,又要哭。蔡洪青看着父亲,一声声叫唤,可是大老旺哪里肯应,面无人色,脸颊上溢出一串串老泪来。李家广也跟着移了身子,跑过来,看了一看,摇头说,你老父亲恐怕不行了。明早,叫元顺也从学校回来吧。
话尚未说完,大老旺忽然死命地睁开眼睛,盯着说话的人,然后又咳了两声。只有林风巧听出来了,那一声咳里,有话要说的样子。大老旺盯了一会儿,像是找准目标,将目光射向林风丐。林凤巧又低下头去,憋着一口气,把个腮帮子咬得紧紧的,在小酒窝的旁边,露出两块肿瘤似的肉。大老旺使足力气,一把掐住捉住蔡洪青的手,久久不肯松开。等他垂下手来,蔡洪青的腕上,印刻着三个涤深的指甲印,像细细弯弯的小月牙。
天边的月牙已经移到了西天,比昨日又圆了一些,快要半圆了。
六
一大早,蔡洪青的手机就响了。音乐声充满了整个房间,蔡洪青睡得像头死猪,旋律便一遍遍地响。手机吵得蔡洪青醒来他一面接话,一面揉搓着眼角。才说两句,蔡洪青便一下子从睡梦状态缓过魂来,赤着脚跳下地,又跑到天井里,喂喂,周总嘛,信号不好,你再说一遍……什么,工程质量问题……嗯……哦……工地,工地上闹起来了……可是,我抽不开身哩……我爹?我爹快不行了……断气啊,没有呢……丧事一完,我就马上过去……还坐飞机过去……好的,好的……哎,周总,这次,我想把家属一起带过去……嗯哪,谢谢谢谢……
电话足足通了二十来分钟,蔡洪青接过电话,神色就不大对劲了。李家广问,怎么,工地上出事啦?蔡洪青把个大腿一拍,唉,工程是结束了,验收有质量问题,工人工资又都扣了些。那些工人一听说工资要拖,便集体去上访。还差点打伤了周总,周总急死了,这事情不能拖,我得赶紧回广州才好啦。蔡洪青说着,便跑到大老旺身边来察看。
躺在稻草地铺上的大老旺也听出了个大概,儿子来事了。蔡洪青打工的工地上出了事,他是个明白人,从电话里就多少听出来了。他也为儿子着急,工人聚众闹事,那可是天大的事情,还有打架斗殴,可不得了。儿子混到今天,也全仗着在工程上卖力发的家。工程的麻烦不解决,儿子的生计就会成问题,没有了生计,他们吃啥穿啥,孙子这会儿在县城读书,每年的费用开销也很麻人。大老旺这回开始埋汰自己,人家王五爹爹不过跌了一跤,腿一蹬眼一闭连话也不说就走掉了,自己躺在床上五六天,怎么这般难死的呢。早点死了,儿子就能早点去广州了,媳妇也能跟着去了,家里就太平了。唉,真是个老不死的。
李家广昨夜牌局结束也没回去,也被电话吵醒,迈着蹒跚鸭步晃过来,胖胖的身子一移,浑身肉动。他亮开沙哑的公鸭嗓子,对林风巧说,要我看,蔡老爹得早点升高了。
河顺村死人有个风俗,先从房间里移到堂屋墙根的稻草铺上观察,等到垂危时就得升高,用一张木板搁在两张长条凳上,叫做高铺,然后将人从地面移到高铺上来,寓示后人可以步步高升,图个吉庆。升高也是有讲究的,早了不行,升早了到最后死不了,又活命下来,对子孙不利,李家广的父亲就是现成的例子,升高了两天也没得咽气。最后又活过来,没过一年,李家广的老婆便得了贲门癌。升迟了也不行,迟了就断气了。上去时辰不大,便断气,是最理想的。上高铺的时机,通常会由年纪稍长的人把握,一般人家上得迟点,因为害怕上了高铺的人开口,上去就不能瞎说,据说要死的人说话很灵验。高升之后,紧接着就要请一个德高望重经验丰富的老人为之穿老衣。老衣一穿,便只等咽气了。
蔡洪青的电话又来了。这一回说,工地上的周总被警方传讯问话了。蔡洪青一听就傻了,他啪的一声把机子合上盖子,脸上沁出了细小的汗珠,他妈的,迟不出事,早不出事,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林风巧在一边见势-把个巴掌一拍。眉头一皱,主张笃定地说,不能再等了,我去请人升高。蔡洪青点点头,也好。
林风巧梳洗一阵,蹬着露水,穿过两三块田圩,把赵六奶奶家的门敲开来。她隔着窗子说,六爹爹,烦你快起来,给我爹升高哩,快不行了。赵六爹爹一面披衣一面应着,大老旺这么快就噤口啦?林风巧说,是哩,四五天不进米粒了,只喝些茶汤,也不说话了。赵六爹爹闻言,急忙起床,跟着林凤巧一路小跑。
进到屋里。赵六爹爹翻开大老旺的眼皮,又搭搭脉,不做声。接过蔡洪青递过来的香烟,吧嗒吧嗒地吸起来。怎么样呢,林风巧问,能升高了吧?赵六爹爹撅起白胡子嘴。皱皱眉,又摇摇头说,脉象虽弱,有些急促,气还没往下沉,等一等再看。
蔡洪青听到这话,在屋里搓手,团团乱转,嘴里小声嘀咕着,等到什么时候呢,那边十三道金牌来了,我的时间耽误不起呀。赵六爹爹抬起头,朝蔡洪青瞪了一眼。他是乡间专业扶终的,这样的临终场面见多了,便笑着说,大侄子。有你这么送亲生老子的么?要我说,再等个一时半刻的也不碍事。要准备,你们把后事考虑妥当些,福地择了好么?赵六爹爹说的福地,是死人的葬所。蔡浃青说,我昨天就安排好了,连放焰口的和尚都找好了,十三个和尚,大焰口……话还未说完,裤袋里又冒出高亢的音乐来,他的手机又响了。
林风巧接过话头,六爹爹,升高的事就请你做主,也不能叫你为难,不急不急,先定定神,吃口茶。赵六爹爹点点头,坐到门外的敞棚里歇脚。新搭建好的大敞棚里,摆放着一口黑漆棺木,刚上完最后一遍漆,还泛着亮光,依稀照见人影。赵六爹爹见了,围着转了几圈,啧啧称赞,这口杉木棺材可是做得真好,厚葬,厚葬,也算对得起大老旺了,他真是福气呀。
这天上午,平日门可罗雀的蔡家门口,来了一拨拨人。这几年,村子里的青壮年劳力都待不住了,纷纷外出谋生,打工的打工,做生意的做生意,留在村子里的多是些老人、妇女和孩子,李家广有一次在会上就说,我们村子里现在的主力是娘子军、童子军,还有一帮余太君,照样建设新农村。这会儿,娘子军、童子军和余太君们都来了,大家看看大老旺,陪着落泪,又都对着那口黑棺叫好。要说村子里,还真是多少年没置办过这么气派风光的棺材了,棺材棺材,名字起得也绝,保佑后人升官发财。在清河县的农村,丧事的隆重程度,丝毫不逊婚嫁寿诞之类的喜事。单凭这一口黑漆棺材,就把河顺村的人看呆了。有几个老人走上前,用手比划着厚度,心里的羡慕劲自不待说。
三个婆娘一台戏。七八个婆娘聚在一起,自然而然地围成一小撮,小声地说着什么,叽叽喳喳,交头接耳。河顺村的家长里短,矛盾纠纷,新闻旧事,有不少就来自这群貌不惊人的姑嫂婆姨之口。一个小媳妇嘴快,议论开了,哎哟,林凤巧平时没这么大度呀,以前和婆婆三天一小吵,九天一大吵,把个吴秀兰摆布得服服帖帖的,这回子,出手倒是蛮大方的。怕是觉得有些亏了公公吧。另一个说,哎,李大胖子也在呢,他倒装得挺正经,像个儿子守丧来了。几个人便扑嗤扑嗤地笑成一堆。还有一个,又压低了声音,神情显得更诡秘,我早就瞧出名堂来了,他们两个长得像哩,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外围的一个妇女赶紧伸臂去捣她,那小媳妇说话正在兴头上,不住嘴地说,你们不晓得呢,空房对空房,合在一起成洞房啊。
林凤巧早就在远处瞄着了,这帮女人,眼神怪怪的,一面说一面朝她这边看。她也曾不止一次在这个阵营中议论过张三李四,猜也猜到她们此刻在说的什么。她冲了过来,嗓门一勒,泼口大骂,小骚货,嚼什么呢,嚼舌头也不看看地方!那小媳妇一见林风巧这模样,吓得一吐舌头,闪到一旁。几个人赶紧把林风巧拉开了,嘴里说,蔡嫂子,这个时候容不得生气,图个吉利,闷声大发财。林风巧这才悻悻地走开。又一个中年女人嘴不饶人,悄声说,个雌老虎,也不知谁骚,凶什么凶,和干部睡觉倒睡出威风出来了,腿一叉脾气也大了,村子里哪个不晓得,只有蔡洪青个二百五还不知道,他们家的小楼,起码有一层是人家赞助的哩。
坐在里屋的蔡洪青也没心思打牌了,外面吵嚷些什么全然不知,只顾低头盘算着丧事,心不在焉地把手机关了又开,开了又关,有电话再也不肯接,生怕再有什么坏消息来,两只眼睛又红又肿,像是着了火。围在一边的几个老人便夸,养儿防老,还是洪青孝顺,眼睛都熬红了,大老旺这儿子算没白生。
黄昏时分,孙子蔡元顺从城里回来了。这孩子冲进门,就抱着骨瘦如柴的大老旺摇,一面摇身子,一面喊爷爷,哭成了个泪人。昏昏沉沉的大老旺几乎被摇得散了架,老泪在眼里转,就是流不出来。大老旺心说,这下子,我便真可去死了,心一灰,气息也慢慢沉下去了。林凤巧见状,赶紧进房抓了一条一品梅和一个红纸封子,塞到赵六爹爹怀里。赵六爹爹接过来,也不说话,低头向下,掌心向上,做了个上举的动作。蔡洪青几个,按照示意,赶紧将大老旺搭上早已备好的木板高铺。
赵六爹爹熟练地打开地铺边的一堆衣物,由里到外,从头至脚,一件一件地给大老旺换上,一面换,嘴里一面念叨,大老旺哎,你今生积德,来世必有好报,安生到那边去享福吧,保佑儿孙发财啊。旁边的林风巧已经开始抽泣,赵六爹爹说,莫哭莫哭,你们对得起他了,大老旺也快八十岁,高寿了哇,这是喜丧啊。林风巧嘴里止不住,哭了两声,念叨着公公以前的好处。
穿好老衣,大老旺便昏昏
沉沉地睡去。赵六爹爹在铺边守了一个时候,到底人老了,吃不起熬,便回家了。临走时,关照蔡洪青夜里,望着点,你爹一闭眼,就赶紧唤我来挂招魂旗。
七
夜色降临,星星点灯,河顺村的人家也次第亮起灯光,呼儿唤女归家吃饭的声音透过层层稻浪,传向远方。
屋子里又冷清起来。大老旺还是喜欢晚上,这几个白天,人太多了,身子本来就虚弱,凑过来那么多人,他连眼睛也不愿意睁。他一辈子不喜欢热闹,只愿意安安分分地过日子,到临死也这样。他最欢喜的,还是种田,对着地里的庄稼,可以一千就是半天,虽然累,可对着青苗黄谷,心里就莫名的舒坦。这个时候,地里的庄稼正熟,再过一阵,就能开镰了吧,他几乎嗅出了空气中传来的稻草和新米的香味。刚病倒的第一天,大老旺心里还想着要快点爬起来。每年秋收前,他都要病一次,后来慢慢总结出来,这是死去的吴秀兰在作祟,阴魂不散,在勾自己。吴秀兰就是中秋前一天夜里死的。这个苦命的婆娘,批斗地主那会儿,把她爹的坟墓掘出来,要她到场指认,和老地主划清界限。她站在几根朽骨面前,一言不发,两条腿不住地颤抖。此后,便落下神经性偏头痛的毛病来,有时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只能靠安眠药维持,剂量越用越大,可人却越发的不济。太老旺觉得最对不起吴秀兰的是,到临了,也没能周周正正地服侍过她一天。那夜他一觉睡过来,摸到一具冰冷的尸体,吴秀兰连衣服没穿好就不声不响地去了。大老旺想到这里就难过,哪怕端汤送水照应几日,也算是应了夫妻情分啊。要不,来世再做夫妻吧。
月亮升上来,有小半圆了。大老旺穿戴整齐,半睡半醒,面北朝南地卧在墙根的高铺上。原本是中秋要团圆的日子,现在却变成了骨肉亲人要分离,大老旺十分伤感,这辈子令他开颜的事,算起来只有三桩,结婚生子娶媳妇,心里还盼着的一桩,就是孙子上大学,之后的,他就不敢想了。
东房里今天没有打牌,传出一大一小两支呼噜声。大的是蔡洪青的,小的是蔡元顺,像两支雄浑的号子。蔡洪青睡得像一头死猪,赵六爹爹前脚刚走,他就倒头睡了。这几日儿子也着实累了,回来虽说没陪多少,但别人家的守夜,也就是这么回事。他想,要是坐在身边,蔡洪青也未必有多少话要对自己说,自己的一肚子心思却也有苦难诉。大老旺又想,儿子的事真不能耽搁,广州那边一来电话,他就盼自己早点咽气。可是这口气,却迟迟咽不下去。老不死的,难道真的老死不掉么,莫非自己还有什么依恋和未了之事么?大老旺一动不动地躺着,寿衣寿帽,全副武装,一直武装到脚,脚上也套上了厚袜子,蹬上了老棉鞋,就连腰上,也束了一根大红布,只差武装到牙齿了,不过他的牙齿已经不需要武装了,还剩两颗,值不得了。大老旺像一只冬眠的青蛙,提前进入冬天。
不知从什么时候传下来的风俗,河顺村死人,不管寒夏五六月,都是裹着厚厚的棉袄,说是要穿得暖和和地去。千层单,不抵一层棉。大老旺老衣上身不一会儿,就觉得暖和多了。不止是暖和,而是闷热,热得要命,在厚厚的袄裤上,还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大红棉被。热气不断地涌上来,像躺在蒸笼里的一块面团。大老旺每年都要育一池小秧,春分将过,便用竹弓搭成一个棚,蒙上一层塑料薄膜,外面的天冷得滴水成冰,进了育秧棚,不一会儿工夫,就大汗淋漓。现在,棉袄棉裤一穿,再盖一层被子,与育秧棚几乎没有两样。
大老旺把自己想成是一株细小的秧苗。他觉得体内一股暖流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棉花真是个好东西。最好的东西,还是最本色的东西,比如棉花、大米。还有水。暖流一上来,大老旺就开始出汗,像是在心口安了个水泵,最先从胸口里出,接着流到两肋,流到肚皮,流到股沟。大老旺的老脸上,劈头劈脑地出汗,他甚至能感觉出汗水沿着皮肤流淌的声音来。一滴汗,一滴汗,顺着大老旺的腮颊,落在枕上,更多的,洇入了温暖的棉絮……
夜长梦多,他又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孩子,钻进了门前的清水河,河水一点也不凉,温温的,濯洗着他的周身,他像一尾鱼,潜进了清水河的最深处,手脚并用,一路前行,他游啊游,游得精疲力竭,但他并不打算停下,他要顺着小清河,一直游到大海里,小清河的末端,便是一望无际的黄海,这一回,他要游到龙宫里去玩耍。
夜在逝去,大老旺怀着温暖沉沉睡去,作出告别人间的一夜。他又梦见自己驾着一只鹤,一直向西飞,向西飞,飞到了地的尽头,天的尽头,那是一个充满神秘的地方……
林风巧又摸到了铺边,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到了大老旺的唇鼻间,又把他的身子推了推。轻声叫,爹,爹,要茶么?大老旺昏昏沉沉地听到叫唤,也不说话,微微点头,示意要茶。
林凤巧问要不要茶,其实是来探听动静的。见老爷子气息尚存,便放心了,走了半晌,又来了,却不见茶来。林风巧知道,若是灌茶,必要解手,会把寿衣都弄脏弄湿的。她俯下身子,又问,爹,你的养老钱呢,搁在哪里了,趁着早些,也交代一下,你这一辈子,辛辛苦苦的,我们小辈有什么不对的,你多担待些,将来我们替你多换些纸钱,还烧给你。
大老旺不应,心说,要钱哪,早些时候你怎么对我了,我可是自己养着自己过来的。我占了一间房,可这房顶上的十八根杉木大梁,不是我长的么?你硬是把我的宅基地连同以前的五间大房全霸占了,说是并成一屋,换下来的九千多砖,不全砌到新房上了么。老伴死后的这些年,你煮的是什么饭,明知我胃不好,净煮硬饭,像枪子一样。我知道你跟你婆婆有些过节,可她生前你是怎么对她的,你把小心眼都用尽了,还好意思开口要钱?
蔡元顺下午回来的那会儿,他趁着没人,把个手帕裹着全塞给蔡元顺了,他朝孙子看了好久,示意着不要吱声,孙子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大老旺没念过书,可他瞅着孙子读书上学,知书达理,全无林风巧的刁钻样,也不是蔡洪青的愣头青样,这钱是留给孙子的读书钱。孙子懂孝道,每次回来和他最亲。有一回,蔡元顺放假回家,林风巧喊大老旺过来一起吃,却拿了个破碗盛饭。蔡元顺见了,一声不吭,等大老旺吃完,单单将那个破碗洗净了,用水反复冲洗,仔细擦拭。林风巧纳闷,问儿子怎么回事。蔡元顺仰头说,这碗有大用场,等我长大娶了媳妇,叫她也拿这个碗盛饭给你吃……
林凤巧见公公不应,便嘟哝了一句,跑出屋去,月光拽着她的影子,在地面上彳亍拖行。屋子里,躺着蔡家老中小三代三个男人。
八
林风巧这一提醒,大老旺还真觉得口干舌燥,喉咙里冒火。这一场温暖的覆盖,上盖下垫中间捂,他觉得身上的水分全都蒸发干了,让厚厚的棉衣吸了去,
只剩一个干瘪的皮囊和一具骨架。不过。这一场热捂,仿佛驱尽了他体内的寒意,僵死的肌肉和器官又开始一点点复苏。
他觉得这是一个奇迹。他刚才仿佛也做了一个梦的,梦见自己到了阴间,看见他的老丈母娘,那个地主婆子笑吟吟地问,大旺子,你怎么也来啦。大老旺说,我不是死了么?老地主婆子说,这是你的魂来了,你还没死。大老旺又问,怎么不见秀兰?老地主婆子又说,秀兰这些日子想你,去过几次,被我唬了一顿。大老旺说,我的阳寿快要尽了。老地主婆子摇头,张开手心,大老旺一看,竟是自己前几日才损毁的两颗板牙。地主婆子又说,我帮你闯过了,你的大限还未到哪,你先前不是借过一口棺材给李光勋的么?是啊,大老旺点点头。那就对了,阴司里说了,还要延你两年阳寿,只是派秀兰去取了你两颗牙来寄押。哦,大老旺点点头,可是我的寿衣都穿戴好了呀,我想见秀兰呢,他迷惘地对着那个和蔼的老太婆说。这你就不要多问了,地主婆子吟吟一笑,把他轻轻一推,转身之间就不见了踪影。
大老旺动了动手,手能动,又动了动脚,脚也能动。他觉得宛若身在梦中,又用指甲掐了掐自己,确信自己还在人间。他听说过,死人是没有知觉的。那个奇怪的梦,让他兴奋,令他有劲,鼓舞着他睁开双眼。他口渴得紧,他希望这个时候蔡洪青能够突然醒来,突然出现在他面前,问,爹,要不要进茶。那么他一定是要的。他要喝很多的水,他几乎要溻死了,一河的水也不嫌多。可蔡洪青的鼾声打得如雷,他们爷儿俩就像在赛着喉咙,蔡洪青的鼾声又粗又长,像饿猪叫,把蔡元顺的鼾声压得跟小猫哼似的。
对了,大老旺一下子想起来,傍晚蔡元顺从县城学校里回来,带了一把香蕉回来的。好孙子,他在心里说,元顺知道疼人,晓得爷爷牙不好,就特意买了香蕉。这孩子每次上学,大老旺都要偷偷地塞点钱给他,让他别饿着。蔡元顺每次回来,也不忘带些香蕉橘子什么的。有次蔡元顺就说了。长大后要上大学,到北京工作,把爷爷接到北京,去看天安门……
他转动头颅,一下子便看到了条案上的那把香蕉。大老旺侧过身子,翻身想坐起来,可是哪里坐得起来。这几日,他像一盏灯,油快耗干了,脂肪和肉油,全给自己体内的一股火气燃放殆尽。看着香蕉,大老旺的嘴里慢慢地渗出许多口水来。口水咽下去,像一条毛毛虫,撩拨着、加速着肠胃的蠕动。他举起臂膀,指望用手够,够了几次,仍然碰不到。大老旺望着香蕉。眼光放亮,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奋起一拗,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居然坐了起来。骨节如同生了锈的机械突然运转,发出轻微的声响。这响声把他自己吓了一跳。他摸索着,把麻木不仁的腿轻轻地搬下地,他知道,这个时候,是断然不能发出声响来的。
大老旺穿着厚重的老衣,如一具僵尸。亦步亦趋,把他昨晚才高升的床铺,当作扶手,动作艰难地,像电影里的一组慢镜头,一点点地,挪向堂屋北墙的条案。近了,更近了,香蕉就在眼前,他伸出手去。每次都还差那么一点,大老旺只得又缩回手,继续前挪,他几乎快要撑不住了,但他的嘴里却分泌出更多的唾液来。这些唾液就像是强心剂,那把香蕉就像是一个充满诱惑的天堂,把他一点点地往前引。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千万不能摔倒,前几目的一次重摔,差点让他跌入地狱。
他终于抓住了!软润的香蕉滑进嘴里,大老旺几乎是吞进去的。只吃了一根,腹内的肠胃蠕动得更厉害了,他便觉得浑身的血管开始扩张,四肢五官,连着五脏六肺,慢慢开始运转了。这种运转需要更多的能量来补充,大老旺又剥开第二根……大老旺觉得自己有救了。他一面吃,就这么两根香蕉,吃得泪流满面。
这个时候,他听到了屋外的说话声。
九
小小的声音,也会被夜色还原,并且比白天更清晰。大老旺一面吃,一面竖起耳朵,像一只觅食的兔子。他的耳朵里出现了三种高低不同、音色不一的声波,从不同的角度随风穿行。最响的是来自东西房里的蔡家父子的鼾声,一高一低,像两面鼓,左右夹击,彼此应合。离他最近的北窗外,蟋蟀一类的秋虫发出的呜叫,声响虽浅,频率却高,越过低矮的草丛,随风飘忽,连成一片,宛如天籁之音。最引人耳目的,却还是从南门外的院子里传来的,压着喉咙的低低说话声。那声音里夹杂着兴奋,仿佛含着一种不可告人的秘密,是排除外人参与旁听的私房话语。那一次无意中的偷窥之后,大老旺便骂自己,不该上楼。有时候知道秘密,反而令人不安。眼下这说话声,大老旺听得不太清楚,但他知道,这一定是与自己有关的话。他提起步子,像一只踩着肉垫的老猫。顺着墙根,无声地前行,走到防盗门前定住。作为一个听壁根的人,他要与谈话者保持距离,并且要避开屋内灯光的照射,尽量不让自己的影子出现在门外的地面之上。
老头难死哩,刚刚我去看过,呼吸倒匀称些了。女的尖细的说话声里,显然有些焦急,有些无计可施的样子。大老旺心里一惊,吓得捂住自己的嘴。
估计时间也不会长了,这样的天,穿得这么多,像个火笼子,捂也捂馊了,闷也闽死了。男的一副公鸭嗓音,大老旺无论如何不会忘记,就是这样的声音和腔调,在他家的二楼,在蔡洪青的床上,曾经伴着淫荡的动作……
嗯哪,我估计也不会长了,这几天也把他给饿昏了。唉,你知不知道,老头子这回的病——那声音又压得更低了——老头子没大病,只是_场重感冒。
哦,那男的惊咦了一声。你这个婆娘,怎么不早说?找陆医师来打一针,一觉就睡过去了。大老旺的血直往上涌,他骇住了,如此之事,他想都不敢想想,在门外谈话的,简直就是一条蛇,与一只蝎。他真想冲出去,可是,他想,冲出去又能如何?他不能冲出去。
我实在不想待在家里了,这老东西在屋里,我仿佛就坐牢一样,被看得死死的,好日子没得长久。挨了好几年了,这回一定要进城,老头的丧事一完,我就进城,这田再也不想种了。
那我可不要落单了?
你这个不要脸的,老婆一死,就更加没人形,你在外面有几个女人,你以为我不知道?
好了,我该回去歇歇了,这几天差不多也把我快要累死了,明天还要到乡里开个会。还有,打棺材的钱,由我想办法,在村里的费用中帮着解决掉。男人说着,打了一个哈欠。
那天不是跟你说了嘛,蔡洪青一回来,你就不能离开半步,要不然,也轮不到你来守这个夜。你不离开,老头就没办法开口。要不,我们的好事,就要毁在老头身上了。老头会咳哩。林风巧指的,是大老旺那晚一声意味深长的咳嗽。
大功今夜就会告成,我先回去了,估计老头一闭眼,我还得要来帮着洪青操办几天。
黑暗里,说话声突然停止。大老旺立在那里,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原来是蔡洪青的鼾声突然停顿,不过间隔了几秒钟,又响了起来。
个骚虫子,都什么时候了,前几天不是才给过你的么?我得进屋去看看老头子哩,女的似乎是半推半就。
不用看,我们先快活一下。等你回来,就开始点千张纸好了。千张纸一点,老头子呛也呛死了。男的开始低声央求。过几天都要进城了,也不给人家犒劳一下。
不能在这儿,不能。林凤巧左挡右推。
到哪里解决,我可是憋不住了。鸭嗓子急不可耐。
就到田边吧,林凤巧噫了一声,你这个急猴子,裤裆都湿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十
这个贱货,婊子!大老旺在心里尽情地宣泄着。这么多年了,他从没有在外人面前说过媳妇一个不字,就连婆媳两个吵架,他也只是黑着个脸,不吱声,他明知道媳妇拿腔作调,可他不能开腔。家里的丑事,说到底也顶多博得别人的同情罢了,可同情顶个屁用,在有些人的嘴里,同情中常夹着挑拨是非,反而会招致更坏的结果。刚才屋外的一番谈话,唬得他又出一身的冷汗,他宁愿相信,刚才是两个鬼在屋外说鬼话。
他到现在才明白,自己患的竟是一场重感冒!
大老旺扶着地,站起来,挪到了铺边。千张纸就放在铺边,厚厚的一叠。林凤巧他们刚才说了,待会儿就要烧的。那是一大堆毛昌纸,七十岁那年做棺木时,请了当地的老私塾先生写的,是去阴曹的买路钱,上书一排工整的毛笔楷字:
现备千张一幅,内装金钱,化放于先考蔡公德旺夫君,冥中查收。托于前方阵亡将士,孤魂野鬼,魑魅魍魉,由当地福德正神按例分配,不可掠夺。倘遇沿途关卡渡口涵洞桥梁,查验放行。特此谨封。
孝男蔡洪青叩首
大老旺心里怀着无限的悲哀,又摸到了条案前,他还要吃一根香蕉,他现在太需要力气了。一根香蕉足足吃了十分钟,大老旺的脑子里,一片混沌。
院子里的脚步声急急地传来,林凤巧回来了,一面走,一面整理着零乱的衣衫,拂去头上的几根草皮,活像小狗黑子从草堆里钻出时的狼狈样子。
林风巧放慢脚步,跨进门来,抬头一瞥,顿时满脸惶恐。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形容枯槁的半人半鬼,大老旺厚袍厚袄,端坐在堂屋心里,眼里放出幽幽的暗光,直逼林风巧。
林风巧尖叫一声,隔着几步远,定在那儿。大老旺笑眯眯地;拿起一根香蕉,递过来,凤巧,饿了吧,你也吃一根。林凤巧吓得一甩手,随即冲上来,爹,我刚吃过,刚吃过,你……你不能再吃东西了。边说,边来伸手夺香蕉,可大老旺死死地捏着香蕉柄,不肯撒手。林风巧用手一拽,抽了出来,摔在地上。
听到外面的响动,蔡洪青从房里跳了出来。林风巧失声说,爹这是回光返照了,洪青,快扶他上床,快,快点,林风巧的声音全然变了调。
蔡洪青一把按住大老旺,咧开大嘴哭了,爹,你老人家就不要吓我们了,还是平安地走吧。他和林风巧一左一右,伸开臂膀,将大老旺架到了床上,按了下去。
快点,燃纸吧,一定是那边催得急了,爹着急要钱用了呢,林凤巧说着,将千张纸上的一根细细的红线接到大老旺的袖口里,令蔡洪青点燃纸。蔡洪青挑出打火机,抖擞着双手,点了几次,方才点着。小小的火苗从四个角,像蛇舌一样,游向中间。千张纸何止千张,足足有几十刀纸,一刀就是一百张,几千张压得厚厚实实的纸钱,在屋子里,在大老旺高升的铺前燃起。这纸板实,存的时间又久,烧不起来,袅袅青烟,从纸片里冒出来,越冒越大,整个屋子如同失火,团团烟气,如云山雾罩。
蔡洪青哀号着,不停地咳嗽。林凤巧边咳,边扯开尖细的嗓子哭开了,爹呀,我苦命的爹呀,我们对不起你呀,生前没有尽孝,你老到那边享福去吧,你要保佑我们全家呀。林风巧声音拖得老长,像淮戏里的悲调,腔长声苦。
就在哭声里,忽然响起大老旺苍老的声音,风——巧——啊——
林凤巧正埋头哭,见到对面的烟气里大老旺忽地翻身坐起,唬得几乎要死。大老旺叉开双手,用尽全身的力气,猛扑过来,跳跃前行,来到林风巧的面前,像具僵尸,面目可惧,一把抓住林凤巧的臂膀。
也正巧,大老旺手刚伸过来,屋里子突然停了电,漆黑一片。林风巧一下子魂飞魄散,拼命挣脱,夺路而逃。大老旺下了床,跟在后面,苍老的声音如影随形,你跑到哪儿去,凤巧,凤巧啊,我带你一起去……
林风巧冲出门,狂奔,嘴里喊着,诈尸啊,有鬼啊,连惊带吓,自觉无路可遁,一头撞在了停放在敞口棚里的那口黑漆棺材上。
(插图于秀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