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棵
这篇小说写于去年三月。众所周知,距离那个三月几十天后,四川发生了大地震。如果我对大自然抱有足够的警觉,甚或说我对它够畏惧、够恭敬,这接近三万字的玩意儿一定不会诞生。大地震发生后,无数次,我战战兢兢地跑进屋里,打开电脑,按着下移键快速浏览这篇小说,心里惶惶。有些时候,走在余震频仍的废墟上,望着劫后余生的人们、路边的一草一木、高深莫测的大地,再想起这篇小说时,我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一个因为说错了话不但自己受到惩罚连带亲属也被株连了的孩子,不但满心恐慌,而且对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生灵都充满愧意。
在这篇小说中,我虚构了一个因为被人类各种灾变例证所震慑因而倍感人生虚无的男人,他为了重新在内心建立生命存在意义的依据,用过分极端的利他行为去成就他的亲人们,然而他的自我牺牲行动不但无法从实质上改善亲人们的生活,更不能给他们增加幸福感,而他自己也不能因为先前那一不智的行动获得内心真正的安宁。最后,他倒是在妻子与父母爱的回馈中,找到了些许平复内心的线索。
回想去年的三月,我的生活平静甚至幸福,世界看起来平和、祥宁,春天正向人们走近,树叶冒出新芽,我却在言之凿凿地勾画一个被人类灾变激发出哲思欲的男人的心路历程,我这不是爬到老虎头上拔毛,没事挑事吗?
大自然的某些部分如同一头伺机咆哮的巨兽,在它沉睡的时候,我们最好慎重地绕开它,该干吗就去干吗,而不是自以为自己很重要、很有征服力地跳到它头上,去捣乱。大地震发生后,有时候我会产生一个怪诞的念头,我觉得这场地震的发生,跟我这次一时兴起的写作有一定的联系。说这篇小说引发了这场地震,显然是抬举我了——我是谁?能劳大自然如此怒发冲冠。但如果说,是像我这样不慎重说话的人,千千万万个胡作非为的人的语言、行为,这些合力,触怒了大自然,这是否成立呢?
我们都是在唯物主义的熏陶下长大的,所以这样的设问在大家看来一定十分好笑。但是很奇怪,像我这样的人,少年时曾是坚定的唯物主义的拥戴者,随着年龄见长,却渐渐不再以相信虚无为耻了。曾听一位在世的高僧说,诸如地震这样的灾难是可以令它不发生的,方法是全世界的人所做的善事量增加,每个人每天默念某种虔诚的絮语。我不是佛门中人,怎么都无法由衷地相信这样的话,但我现在愿意强迫自己相信,因为第一,宇宙浩淼、深奥至极,人类的智慧在它面前太过渺小,我必须要求自己做个谦虚的人,第二,做善事肯定是没错的。
因为这篇小说后来给我带来的不安,我始终在考虑要不要把它拿出来发表。这份犹疑心的存在,使它一直在我的电脑里躺了十八个月。但我舍不得删除,毕竟我现在一年才写一两个中篇,心血难弃啊。数日前,我再把它拿出来看了看,突然决定将它公之于众。我敢于公开它,是基于两点考虑:假设它真的是个咒语,我请它出来晒晒太阳,让这魔咒多一条解放的途径,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更多的是一些善良、美好的心,它们会在同时向它释放光芒,助其破解;第二呢,我终究还是认为,这篇小说被人读到后,善果肯定大于恶果,归根究底,它还是写爱的,在探讨自救与救赎他人的健康途径。生命终将归于虚无,这是我们回避不了的命题,是我们必须正视的问题,因而心灵的自救与对他人灵魂的救赎行动以文字的方式出现,怎么多,都不过分。就算这个话题老生常谈,不新鲜,它也是必要的。更何况,我并不觉得我在老生常谈,相反我觉得自己还是有些新意的。
我的新意在于,我给读者提供了一个扎实、有序、清晰的脉络,可以让人们坚信我所给他们提供的自救与他救的方式。它看着颇平常,且事实上正被广泛操作,但我觉得我清晰有序的写作方式可以促使人们坚信他们的操作是极其正确的。中国艺术和西方现代艺术有一个明显的区别,那就是前者往往是遮遮掩掩的,所谓含蓄美,留白,而后者常可见条分缕析、咄咄逼人的文本,我们的小说,为什么走出国门常常不被认可,我觉得一个很严重的原因正是这种区别。你看现在很多被叫好的欧洲艺术电影,常常是因了他们对某个人们精神深处的问题的穷追不舍,就是因为它们平地钻了一个小洞,却笔直向下勘探,让看客在观摹这场勘探的过程中心心相印。对逼视的轻视、认为其可有可无的艺术观(或许有些人是不得已而为之),使我们失去了诸多向更广阔文学区域进发的机会。连进发都不,何谈深入?总体不平淡、空泛、萎靡才怪。我也许并没有在小说中冲入思想的某个顶峰,但我对一种广泛写作道路的正视,足以使这个小说有面世的理由。现代人越来越聪明了,“和稀泥”之道是无法解决人们内心的疑惑的,最多只能嘴上诺诺称是,暗中摇头、鄙视。而随着对物质生活满意度的提高,现代人对精神生活的好奇愈益变大,坠入精神深渊的危险性变得更多。对平面社会生活的详解,不再能满足人们的阅读需求。人们越来越需要小说去摩擦、戳破他们的精神暗疮,抵达他们内心深处某个不易言传的敏感点,让他们在阅读中运用心脏更深处的毛细血管一起共振。更何况,我现在突然觉得,把小说要达到思想的顶峰当成必须,是对小说艺术的苛求,是对这门艺术的不深解。小说能跑到思想界的前沿当然更好,如不能,并不能说它失职。我这样说并不是在向大家宣告我已经放低了小说艺术的标准,而是因为我认为:对小说来说,探索比发现更重要,更能让受众广泛获益。
再说回到这篇小说,我想用一些平淡且通俗的话来结束这篇创作谈。那就是:要真正用心地去爱那些爱你的人;要找到真正属于爱的方式去爱别人;要懂得,爱惜自己对爱你的人来说,也是一种爱的形式;爱不但是拯救别人而且是自我救赎的好方法;爱或许是生命永恒延续的唯一解药;活着本身就是意义……愿每一个生灵都宁静安康。
2009年10月23日,于成都北较场
责任编辑朱继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