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息旅程

2009-12-21 01:29
广州文艺 2009年12期
关键词:妹妹妻子

王 棵

王棵本名王进康。在《十月》、《人民文学》等刊发表过长、中、短篇小说100余万字并被各种权威选刊转载。2005年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获过《小说选刊》2003~2006年度全国优秀小说奖、《十月》2007年度新锐人物奖、第6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提名、2008年度滇池文学奖。出版过小说集《守礁关键词》、长篇小说《间歇性ED》和《幸福打在头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7届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学员。现为《西南军事文学》编辑。

1

小男孩每个下午都长久地坐在泳池边。在跟踪那个中年男人之前的许多天里,我不断走到那男孩的身后,窥视他。有一天,我故意从远处潜入水底,估测着他所在的位置,悄悄游了过去,猛地从他面前的水面下钻了出来。出乎我的意料,他没有受到任何惊吓,仍一如既往地端坐于斯,目光固定在不可知的某处。又有一天,我涉水爬上泳池外的士多店,买了一只冰激淋向他走过去。在走近他的时候,我还是改变了主意,把本该作为搭讪中介的冰激淋撕开,自己嚼了起来。我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在那些时候,我是那么害怕看到陌生人的脸,听到他们的声音。我不应该去惊扰一个孩子安静的童年。

孩子七到九岁,通体黝黑,精瘦但健壮。沙城夏季的太阳亮得惊人,使这个孩子黑色的皮肤出现了两个层次。透过表层的黑色,我看到他小而颀长的身体像一团刚刚燃起的赤色炭火。我觉得他是这个夏天最健康的生物。多数人都躲在两汪泳池间的水泥凉亭里,他们不敢与灼热的阳光正面交锋,这更托衬出了孩子的勃勃生机。泳池四个方向的铁栅栏边都整齐地生长着一列粗壮的矮树。尽管树叶密集,树冠庞大,但它们看起来依旧是萎顿的。也许它们活得太久了,一个夏季一个夏季地捱过来之后,再也没有热情向泳客展示它们的生命力。于是那孩子几乎成了泳池一带惟一积极面对盛夏的生灵。他是突出的,像星星之火跳动在庸常的时光里,惹人怜爱。

我曾猜测他是沙城某对热衷于用孩子去实现他们野心的父母的牺牲品。这些年里,沙城连续出现了两个奥运跳水冠军,这激发了众多沙城年轻父母将孩子培养成跳水高手的斗志。每到傍晚,深水池中间的两个跳台上都会紧紧排列着一些孩子,在跳台下面父母们热切的目光中,一个接一个地跳下去,姿势优美,动作规范,从黄昏跳到凉亭里的电灯亮起又熄灭。那孩子无论体型,还是体质,甚至他从不改变的紧缩表情所昭示的他独特的个性,都使他比其他孩子都更适合成为未来的跳水王子。如果他父母还跟得上沙城的时尚,不会暴殄天物。

但那孩子显然不是业余跳水队的学生,他父母从没在他身边出现过,更何况,他自己出现的时机也总不对。进一步证明我这个论断的是最后发生的那个事件。在七月末尾,大暑刚过的某天,他第一次爬上了最高的那个跳水台。我记得那天格外炎热,即便我坐在远离跳水台二十多米的对面的池沿上,仍能看到孩子胸口沁出的细碎汗珠,它们在阳光的逼视下闪着绒绒的光晕。有来历不明的几只蜻蜓贴着水面盘旋着,翅膀扇出低哑的声音,仿佛一块干燥的纱布掉进了翻滚的油锅。孩子快速向跳水台尽头走去,在打瞌睡的救生员还没来得及睁开眼时,他生硬地张开双臂,踮起脚尖。也许这个夏天太寂静了,令他陡然紧张起来。未及将身体弹起,他就在跳水台的顶头滑倒了。游泳馆的沉闷立即被一阵急促、尖锐的撞击声打破。那几只蜻蜓箭一般齐射向高空。起先是孩子的脖子或肩膀撞到了跳水台的下摆,接着是他旋转的身体斜插向泳池边沿后的更大的碰撞。待凉亭里的泳客如梦初醒时,孩子已经死了。他根本不会跳水。

2

妹妹坐着火车从遥远的齐齐哈尔跌跌撞撞地向这个南部边陲小城赶来的那两天里,我的课题正进行到白热化的阶段。为了给自己营造必要的氛围,以便更投入地思考这个课题,我把书房里的几个书柜尽可能地拢到一边去,使书桌附近空出一大块白色墙面,我打印出一叠关于人类非正常死亡的数据和个别来自当事人的绘声绘色的对人类死难事件的目击证词,密密麻麻贴到墙上。墙与纸张都很白,使那些黑色的字个个充满灵异。陡然向这面墙看过去时,我凛然觉得,这墙上奔驰着千军万马。

这个课题内容的主要落脚点是死亡,准确地说,是人类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众多著名的大死亡事件,再准确一点的话,它研究的是天灾人祸与人类精神的互动,换句话说,我着重要研究的是人的精神对世界人口衍生、推进、亏蚀等形态的影响。我给课题起的题目是《援引某些人口猝变探讨人类精神的裂纹》。

我在沙城医学院教授心理学,这是我从去年任教以来独自承担的第二个课题。第一个课题是研究疾病的,它一度把我折磨得神经衰弱。从五月眼下这个课题进入程序后,我始终担心随着研究的深入我轻微的神经衰弱转化成抑郁症。这样说并非空穴来风,因研究南京大屠杀事件而斐声海内外的著名华裔作家张纯如女士二ОО四年十一月九日在美国加州自己的轿车内自杀身亡,自杀动因不明,有八卦杂志揣测,她的极端性自残与那次研究给她心灵带来的戗害密切相关。

我书房墙上的资料是用A4纸打印的,一律采用宋体三号字。择其一二辑录如下:

第二次世界大战是世界上死伤人数最多的战争,共有5500~6000万人死亡,其中,苏联共有2680万,德国800万,英军40万,日本近300万,意大利死亡20万,南斯拉夫死亡170万,法国死亡30万,对中国死亡人数学界一直存在分歧。

——摘自某科学网站

第一排被砍头,第二排的人被迫将这些无头尸体投入江中,然后他们自己也被砍头。这种屠杀从早到晚不停地进行着。但他们用这种方法只杀了两千人。第二天他们对这种杀人的方法已经厌倦,于是便架起机枪。其中两挺,以交叉火力向排着队的俘虏射击,哒!哒!哒!哒!扳机扣动了。有的俘虏跳入江中,但没有一个成功地游到对岸。

——日本战地记者小俣行男对南京大屠杀的报道

一个女兵被一根水泥梁柱截穿了胸膛,胸口还血肉模糊;一个孕妇已快临产,她人已断气,下身还在流血。二五五医院外一科副主任张木杰亲眼看到一位遇难者,眼球外突,舌头外伸,整个头颅被挤压成一块平板;另一位遇难者,上半身完好,下半身和腿脚却已模糊难辨……无辜的死难者,几乎都是在毫无准备的状况下,被推向死亡。

——摘自钱钢《唐山大地震》

有多少人出生,就有多少人死去。这是这个夏天课题开始之后我脑中不断闪现的一句话。它无疑是一句超出课题研究范围的感慨,是不合时宜的,但我无法控制自己内心顿现的抒情。某几天,我有一个固执而荒谬的念头,想推断出自有人类以来这世界到底出现过多少人,又有多少人消失,结果我坠入一种费力思索而不得的惶惑。诸如此类的奇思一个接着一个。一个夜里,我的妻子将我推醒,她说我在梦中的大喊大叫吵得她没办法睡觉。事实却是她紧接着很快就睡过去了,而我撑着胳膊借助窗外射进来的月光打量她美好的身体,想及这盈饱的肉身终有一日将化为虚无因此无限惊惧。另有一个声音在说服我尽量克制对死亡的恐惧。那么多人都死过了,在屠杀中,在突如其来的地震、海啸、空难中,人们连恐惧都还来不及,就立刻不存在了,世界并未因他们的死而有所改变。如果有一天轮到我死了,那其实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

3

妹妹坐在宾馆的棉坐椅上向我哭诉她新近遭逢的困境。这是一个老话题了,也是我们兄妹间的一个秘密。五年前,当时还在兰州工作的妹妹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正当她梦想着那个男人结束前一次婚姻与她共度今生时,男人的妻子找到了她。女人不是单枪匹马杀到妹妹的出租房的,她带去了三个彪形大汉。就在那天,一个被仇恨烧得失去理智的女人站在一边,指挥她带来的三个男人轮奸了妹妹。更沉重的事情在后头,四个月后妹妹被查出中了尖锐湿疣。这病尤其对女性,三年两载根治不了,她的生活就这样乱掉了。

那东西又复发了。妹妹抽泣着告诉我。五年了,它竟然还在复发。不单这样,这回还给查出了盆腔炎。她是来找我筹钱的。五年前的那次重创使她的人生从此陷入绝境。竟然是为了保护那个男人,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兰州。此后,她三番两次地治病,很快花完了几近于无的积蓄。她不敢跟我的父母坦白,自己一个人躲在陌生、冰冷的北方,一面在一家外贸公司打工,一面惶恐度日。她愿意将自己的处境及时告诉我,除了我们兄妹间历来无话不谈之外,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我是搞心理学的,对他人的苦难有足够的理解力。妹妹问我这次可以借她多少钱。我回去把工资卡拿出来,里面的余额不过两千块而已。我把钱交给她,她表情木然地离开了沙城。这件事发生在泳池男孩暴死的下一个周末,我感到愧疚,为自己因经济薄弱无法使妹妹获得足够的心灵慰藉而自责。

妹妹离开的当天傍晚,我陷坐于办公室的一堆书杂品之间,不停地给她发短信。妹妹回复迟缓,惜字如金,有时干脆对我的问询置之不理。我渐渐被一种因担忧无法着陆的焦虑感覆盖,它们郁积在我的胸口,令我透不过气。我清楚妹妹之行除了希翼获得经济上的援助之外,更深刻的原因是她的内心需要抚慰。她完全可以请我通过银行或邮局把钱转付过去就是,何必搭上车票钱来跟我借钱。在危急来临时,与一个至亲的她信任的人见上一面,这比什么都重要。

我不堪重负地站起来,走出办公室,沿着校园的环形跑道漫步。路边密密匝匝的树木和一侧高低不一的旧楼在我的感觉中,变成了一堆地震后的断垣残壁。我揣想妹妹一任手机铃声不停锐叫而她麻木不仁地坐在车窗一旁时的心情,因此心痛不迭。我始终无法接受她业已变成一个忧郁缠身的女人的事实,一想到绝望的尖刺会不断在她心里疯狂滋长,我就恨不得变成她,替她去抵御去消化。在我心里,她依然那么弱小,与多年前那个在幼儿园里怯懦地躲在我身后的小女孩别无二致。我记得一个大雨突降的下午,四岁的妹妹捂着耳朵躲避着天空之间突然划过的闪电又哭又闹,那一次我慌了神,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只好把她的头包进我的上衣,忙不迭地说,别怕,有哥在,妹妹别怕。可生活远无那么简单,多数时候,一个人在与不在,对另一个人来说,并不能起到多大的正面作用。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我和父母的关系。这么多年了,我与他们共同生活在沙城,近在咫尺,几乎寸步不离,但我从未给予过他们任何实质上的帮助,反而是两个年过花甲的老人时不时地站出来替我分担某些远忧近愁。我默默地爱着一些人,却无法成为他们的救世主。

4

妻子的美是无法忽略的。对于这一点,她似乎比我、比她周遭的人更清楚,除了傻子,没人看不到自己的价值。她爱好美容,崇尚名牌,惜己如金。在我与她共同生活的两年里,我们的时间多数都花在为是否购买某件她临时看中的奢侈品的争论上。对于生活中层出不穷的女性物品,她抱有持久的热情,大到一条做工精致的香奈儿项链、一个正品LV新款坤包,小到洁肤水、紧肤霜、护手霜、睫毛膏、唇线笔,只要价格高昂、品牌美誉度高,无一不是她孜孜以求的对象。当然对于它们中的多数,她也只能望洋兴叹,我不过是个收入平常的教书匠而已。我一度步步为营地向她灌输做人应当做一个平常人的道理,但对她没有起到任何收效。对付我必要的节俭心态,妻子最大的杀手锏是一句责问。她总撅着嘴倔强地说,我能嫁给你,就已经是你前世修来的福了,你还要求这要求那的。她说得没错,以她的鲜艳,不是不能胜任一个富豪的妻子。她愿意与我日夜厮守,全赖于人间有爱情这东西存在。我没有足够的理由去责怪她,只能自我抱怨。一年前,为了保护她的脸、她的手、她不适合长途跋涉的脚,她索性辞去了海运公司的翻译工作,变成了一个专职太太。我说不过她,只好烦闷地听之任之。

在妹妹造访后的某个早晨,确切地说,在我的自残冲动还没开始在心里发芽的这个夏天的八月上旬,我比往常更专注地凝视她的身体,我心里悄然郁积起来的烦闷被一腔柔情融化了。那个早晨阳光以亘古不变的热情匍匐在妻子的身体上,夸大了这具肉体的茁壮和生动。那是六点来钟时候,正值万物在周而复始的又一轮休憩之后开始散发生机的最佳时刻。我想到就在此刻,有很多年轻男人刚从长睡中醒来,因身边人的美激动得目光如炬。整个世界正有多少男人在经历这种突如其来的心灵震颤呢?如果把他们的目光都聚焦到天空的某处,是否会引发一场大火,能量堪比一颗原子弹的爆炸?在这个时刻,又有多少婴儿正呱呱坠地,有多少花在开,多少种子破壳而出?我因自己的想象微笑了。早晨像幻觉中最轻盈的一幕轻而易举地打动了我。我动作很轻地坐起来,盯着妻子的身体悄悄滑下床,背靠着床对面的墙继续这场长久的凝视。

我去冰箱里拿了一包鲜奶,撕开它,插进吸管,回到卧室神五神六地吸了起来。最后一口牛奶吸在嘴里的时候,我忍不住吐出一点让它留在了吸管里。我斜举着吸管坐回床沿,将它悬竖在妻子胸口所在的空中。白色的奶液滴到她的一只乳房上,在那里停了停,慵懒地向乳沟方向游去。我想到她皮肤之下的细胞此际一定也如我一样正饥渴难耐,对于突然降临的乳液应抱有噬取的极大兴趣。细胞们争先恐后地试图突破皮肤的禁锢,你争我夺,使她静态的肉体里暗力奔涌。这同样是一次令我激动的想象。我不由俯下身去,舔舐那缕乳液。妻子醒了醒,转身又睡过去了。我猛地伏下去。早晨虚有其表的宁静立即被我直露、粗暴的动作搅乱了。到处都是无声的嚎叫。

之后我疲惫地进了洗漱间,将热水器的火苗调到最大限度,拼命地浇烫身体。透过水汽迅速蔓延其间的镜子,我看到自己干瘦的脖子和焦灼、浑浊的眼。我深感自己是丑陋、干涩、朽蚀的,除了偶尔茁壮的性器之外,一无是处。

5

许多时候我也会像那个早晨一样把自己关在洗漱间,卑怯地审视自己的肉体。镜子里的男人真实年龄三十一岁,可看起来却是个十足的中年男人。老相的罪魁祸首是我早呈后移之势的发际线。为什么某些男性那么勇于变成一个谢顶?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时不时会闪现出一个男人毛发稀疏的头,在路边小商品店之间关于植发、生发的广告牌上,那些个被用于鼓吹增发水药效的头颅几乎都是男性的,而女人的头发看着总那么蓬勃和茂盛。是女人对化妆术的积极迎对使人们的眼睛受到了蒙蔽?还是男人究其实质就是那么速朽?在很多个早晨、中午、晚上,甚至深夜,我都会站在洗漱间里认真打量自己的头,内心充满狐疑。

尤其是夏天,来自水的诱惑鼓动得世人接二连三跑进游泳馆,人们的眼里便就出现了一种惊人的对比:女人们在她们精心准备的泳衣的点缀下,总显得妙曼多姿;而男人们要么干瘦得青筋毕露,要么被松软、肥硕的肚腩连累得不敢在水里多游几步。男人一旦走过了青春岁月,就再无法与美发生联系。有两年,我下定决心要塑造自己的形体。我花了六百八十块钱去健身活动中心办了一张年卡,斗志昂扬地每到傍晚就踩着单车来到健身房,扑进一堆僵冷的器械中间。收效总是微乎其微。我渴求的男性曲线产生得那么迟缓和艰难。我最终失去了信心,将健身卡弃之一隅。男人是不该对自己的身体存有妄念的,那是件徒劳的事。

夏天镇定自若地横亘在生活里,我的课题有条不紊地继续着。世界并不缺少我这样一次微不足道的研究,没有它,人类的进程丝毫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归根到底,我只是试图用这个课题换得一点可怜的经费而已,这是这次研究的最初驱动。像我这样的人,总是缺钱的,而每个月的工资单不会给我带来一丝惊喜,必须有一些额外的收入,才能帮助我应对拮据,尽管那种课题经费少得可怜,但有总比没有好,除了这我还能干点什么呢?

可任何索取都要付出代价的,就像现在,我淹没于一堆关于死难事件的资料的海洋里,不得不绞尽脑汁去思索死亡这个常人尽量逃避的人生宿命,这对我的心理承受力无疑是种挑战。那么多人死去了,我也终究要死于永恒时序的某时某刻,这样一个简单的论断不停在我脑中盈跃,令我心慌和无措。我经常会想到那个小男孩的死——这个夏天我亲眼见证的突出事件,偶尔,我怀疑他的死是源于某种深重的内心磨难,那孩子并非死于失足,而是自己勇敢地跳向了死神。谁知道呢,这将成为一个永恒的秘密。有一次,我坐在办公室里,因电视屏幕上的一段画面和台词惊恐不已。那是一个年过八旬的老人,满脸沟壑。作为奥斯维辛集中营的逃生者之一,他在向观众回顾他亲眼目睹的恐怖场景:

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把八岁的弟弟剥光,一个军官站在一边,对那个矮个子士兵说,不错,很嫩,够吃一天的了。哈哈!他狂笑。士兵一把抓住我弟弟,举起刀,弟弟头滚了下去,一注血往上冒,他的身体在地上抽搐。晚上,我看到那个军官从厨房走出来,敞着怀,用牙签剔着嘴。弟弟就这样被他们吃掉了。他那么乖,那么美,那么爱笑,就这样被那个杀人犯吃掉了。天杀的纳粹。可怜的弟弟!愿主保佑你。

泪水从老人沟壑纵横的脸上流下,而我看着这盘摄于一九八七年的录像带,想到这个老人此刻应该也已经死了,虽然不是死于那场人为的屠杀,但终究还是死了,病死或老死。

就在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坐在洗漱间的马扎上,试着用剃刀碰了碰自己的身体。冰凉的刀刃蹭着我的脸颊一路向下,分别在我的心脏、肝脏、肾脏、阴囊等重要器官所在的部位迟疑地停留了数秒,最终我胆战心惊地将剃刀扔进了水槽。

6

我开始酗酒,这样的事在八到九月间发生过不下五次。其中有一回,我少年时代的一位挚友从香港回来,邀请我到近郊的渔村去吃地道的海鲜。那天我趁着酒醉神迷的势头突然掰过挚友的头,小声跟他说出一个荒唐的想法。挚友听得大惊失色。我记得那个中午小渔村里人影寥落,椰子攫在高高的树顶,与地心引力顽强对抗,至死不往下掉。我说,人能卖钱吗?我是说在现在这个法律谨严的时代。挚友愕了一下,理所当然地认为我醉得脑子与嘴巴断线了。马上,他讪笑起来。可以,只可惜你长得不帅啊,你舍得但女人不愿光顾你怎么办?我沉吟片刻,再次把他的头掰过来,捏起一根牙签,在他的右眼眶前面晃了晃,顺势做了一个剜的动作。我说,眼角膜能卖多少钱?一个多少,两个又是多少?

朋友紧紧盯住我看了一眼,变得郑重而惶惑。他迟疑不决地说,你是说死人的眼角膜?这不能卖钱的,通常都是捐献。

活人。我说,活人的,可以卖多少?

活人卖不了。谁想找这东西去医院停尸间门口等着跟死者的家属协商就成了。活人的,一般不好卖。你想卖掉你的眼角膜?

我第三次抓住他,这回是纠住他的衣领子。我把他的胸口拉到我手能摸得着的近前,戳了戳他上体的左侧。如果我把我的心脏卖掉。可以一下子拿到多少钱?

这个人终于惊呆了。他开始表现出一副意欲说教的样子,但他的训斥不待出口便被我严肃的目光喝退了。他只好一板一眼地回答我的问题。

心脏倒可以卖个高价,但不等拿到钱,你已经上西天了。

我点点头。他说得很对,这我早就想到。夏天突然因我残暴的问询停在了那里,我感觉是这样的。我说,肺呢?还有肝、脾、耳朵、鼻子、肾、大肠、小肠、胆囊、血管、阴茎、前列腺……我想不到还有什么可卖的了,有些东西已被我很有自知之明地排除在外。一只幼鼠出现在马路中间,一路横穿向前。旁边一家店里突然奔出的一个瘦高的年轻人,举着手里的木屐拍死了它。远处传来海浪时高时低的呼叫。

只有肾。我的挚友说,据我所知只有肾,而且只能卖一个,其他跟心脏一样,你还没来得及拿到钱,就已经上西天了。

一个肾值多少钱?

也许,也许有十几万人民币吧。我不知道,其实都是不能卖的,非法。黑市才可以卖。

两个肾呢?

我不是说了吗?两个都卖了,你不出两个小时就上西天了。

那就一个。就十几万吗?

十几万也许都不行。不好卖。有价无市。

如果能找到黑市,那不就有价有市了?

很难找。

你能找到吗?

我知道他或许可以找到,他刚从香港某个著名医院进修回来。那边的地下应该容易找到这种市场。挚友却终于勃然作色了。

我不跟你说了。不说这个。你的问题太奇怪了。很缺钱吗,你,现在?

说缺也不缺,说不缺又非常缺。

我可以借给你。你要多少?

他说过这句后,显然意识到这是一个人激动时分不够深思熟虑的乱许诺,连忙用一种省略标点符号的语速挽救——你喝得太多了,我们都不应该喝那么多,身体要紧。我们走吧。

我举手压住他势欲站起的身体。

帮我找找门路吧。先替我问问肾。

我……我可以借你钱。一万够吗?我回去疏理一下最近的经济状况——可能的话,借你两万。他下定了决心似的。

算了。两万块钱够干什么呢?给我老婆买一个路易威登的手袋都不够。我说漏了嘴。

我们走吧。喂!埋单。

他终于专横地站了起来。

我却仍在不依不饶。真的,你当个正事好好帮我打听打听。我说,先就说一个肾,看有没有人要。两个更好,还有其他的,心脏、肺、脾……要能卖更好。

不行。绝对不行。

他把我拖进出租车,一路上不再跟我说话。第二天早晨我被骤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吵醒。他在电话里充满担忧地问我酒醒了没有。

那番交谈的确是酒精刺激后的谑语,但的确又是我思维履历中的真实痕迹。究其根本,没有人会乱说话,酒后的胡言乱语难道不是人们平常不敢坦陈的潜在意识?人终究不免一死,与其在垂老时死去,与其等到身边的亲人被生活耗尽希望时死去,为何不可以用一个人的死去换得身边人的圆满生活?过后的一天,我买了一瓶色拉油去看望父母,坐在他们简陋、狭窄、破旧的房子里,我回顾那天中午的酒话,觉得那次无意间暴露出的潜在念头不是不具备可行性。两年前,我和妻子结婚,为了给儿子的婚姻创造一个良好的开端,我的父母一咬牙把所有的积蓄拿了出来,替我们付足了一套五十七平米一室一厅房子的首付。这预示着,终此一生,他们都再无可能住进一套像样的房子。在很小的时候,母亲喜欢把我抱在怀里,托起我的脸,使我们母子面面相对,那时她会逗着我说,等我和你爸爸老的时候,你会不会养我?现在看来,如我父母这样的人是得不到真正的回报的,回报不是嘴上说说就行,它首先需要经济实力奠基。

那一天我们还谈到了妹妹,母亲说,她已经有一年多没见过她了。我想到此前不久妹妹偷偷潜入沙城,独自坐在宾馆冷清的房间时,也会在心里发出与母亲同样的感慨,而那时母亲也许正好紧攥着她那只用了几十年的人造革钱包去旧货市场为父亲选购一张软一点的靠背椅,她总去那种地方,父亲有腰椎病——幸许那时母亲刚巧经过她寄住的宾馆下面的马路。我想象妹妹那时的无奈,应当比此际的母亲更甚。我开了门出去给妹妹打电话,请她立即给父母打一个电话。此后妹妹故作喜悦的嗓音跳跃在拥挤的房间里。我在父母惊喜的喋喋不休的声音中阴郁地望着他们,不执一词。妻子装作乖巧的样子趴在母亲的身侧,故意做出偷听电话的样子,这增强了父母的幸福感。在那一天,我被这种虚妄的温暖场景刺伤了。

7

要等多久,幸福才能成为一把压岁钱,任我分发。

这是我十八岁生日那夜小心写在笔记本上的一句话。这证明我在十三年之前,就树立了成为一个对他人有益的人的愿望。实情却是,我常常是有害的,对我的父母,对我有资格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妻子。我一日三餐,吃饭,喝水,周而复始地吃,吃那么多的东西,却从来拉不出一枚金币。从这个角度说,我愧对我和那些富豪一样的脏器,富豪们的肺、脾、肝、肾,是促使他们成为一部印钞机的精密零件,而我的,却只是排泄、消耗的赘物。在几十年前的奥斯维辛、在几十年前的南京、在突遭地震的唐山、在所有逝去年代的重大灾变中,很多可能成为科学家、艺术家的人,还没等到释放光芒就化成了水,化成了分子,化成了无,我却仍然活着。我应该感到窃喜,还是愧疚?

妻子竭尽所能地在床上给予我快乐,这是她向我抒发爱的惟一方式,我曾经觉得受之无愧,当我能够从她的立场上思索这个问题时,我觉得她是在付出她最珍贵的筹码。为了这个,我对她再多付出,也应当无怨无悔,不是吗?

我在清醒的状态下给我的医生挚友打去一通电话。在这之前,我花了四个晚上分析、推断,说服自己,做必要的策划。这个人终于义正辞严地训斥我了。在电话里,他直骂我有病。怎么至于呢?他怒声说,你至于吗?我只说,请你帮我这个忙。你一定能帮的。除了你,我找不到相应的人帮我找到这条途径,你知道我一向是深居简出的,认识的有能量的人极少。几十分钟后,他把我叫到了一个小酒馆,当着服务员的面把两万块钱搁到两付碗碟中间。给你。我只能借你这么多了。他阴郁地说。我盯着钱,觉得这从天而降的一匝安慰不能给我带来一丝欣喜,更无法排解我心里的邪念。我想对他说,其实,并不完全是钱的问题,是我觉得生命远不如我们自己认为的那么珍贵,我比我的亲人先意识到这一点,就得让这种认识产生善果。用心去想一想,我的家人并不是活不下去,没有一套宽敞、明亮的房子,少一件名牌衣饰,他们也照常过他们的日子,问题在于我想使他们过得更加心遂所愿,在于我想在他们身上实现我的存在价值。我不能把如此玄虚的道理向他直陈,任何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都容易坠入玄想,我相信我把那种艰深的道理说出来,对他不免是种有害的引导。况且,在我与他小的时候,我们一再跑到山顶上、大海边,憧憬未来,让他知道如今我不但放弃了对自我未来的设计,还打算抛弃自己,这对他难免不是种情感刺痛。我改变了主意,编起了瞎话。

有个年轻人,父亲好赌,输了好多钱,又碰上这个父亲生意大赔,一时间家里水深火热,债主天天上门去逼债,还扬言要把他十四岁的妹妹卖到东南亚当性奴,没有办法,他就想到了这条路。这是我的一个学生。

我的医生挚友将信将疑地侧过脸去,瞥着我。我承认我编得不够圆滑,医生又总是明察秋毫的,不那么好糊弄。附近闲着的一个服务员目光呆滞地向这里张望着。她在听我们的谈话。我压低了嗓门。

并不是我。我说,我的学生太信任我了,私下里找到我。也许他也托别人了,现在的学生,周全得很。你说呢?我的意思是,你也信任我一次,帮我这个忙吧。不,是帮他。

我说得非常快,想用持续的鸹噪扰乱他,使他长于解析的能力打折。他垂下眼,歪起嘴角微微笑了笑。

为什么不向校方请示捐助呢?

面子。我说,人不就是好面子嘛,那孩子不愿让人知道他有一个败家的父亲。如果你不愿揽这个事,也没关系,相信他也能找相应的人问到。

我激他。其实我看他那么为难,心里已经有打退堂鼓的意思了。还没怎么着呢,问个途径都那么费事。也许我该去另找他人。好像电线杆子上、过街地下通道里、公共厕所的门板后,还有我的电子邮箱里,偶尔会出现征买器官的广告。

我告诉你,但出了事你不能说出是我告诉你的。这事违法。

他火速从口袋里掏出电话本撕了张纸给我写了一个手机号,说,你自己跟对方联系吧。

正合我意。我并不想让他看到买卖的过程。我所顾虑的,是这个号码的真实性,以及拥有这个电话号码的人,或那个黑色团体的信誉度,否则我就毫不犹豫地去电线杆子上撕取那些广告了——我及时把这一疑虑说了出来。我的挚友说一半留一半地说,我在那边学习的时候,他们找过我。有些时候,他们喜欢买通那边医院的某些医生,帮助他们建立更广泛的生意网络。敢于找到医院去的,一般都是有实力的。

我赶紧把那号码输到手机通信录上,又好好地看了它几眼,将它背了下来,并把纸条揣进兜里,给它上了三重保险。忙乎过一阵我抬起头,与我少年时代的挚友四目相接。我看到疑虑像无法擦除的字迹牢牢攀附在他的目光里。我笑了笑,像少时我最喜欢做的那样,再次掰过他的头,用力在他后脑勺上摁了两下,放开了。他掩饰性地端起茶杯,喝起水来,不再看我。这一天余下的时间变得特别滞重。

8

妻子气急败坏地站在床前,痛斥我的大逆不道。她说,我又给她惹祸了,她用力拧着我的脸,叱问我能不能少烦她。她觉得我对她的需求完全可以减少一半,这样她怀孕的风险也相应减半。每到月末,经期出场的那几日,她总是疑神疑鬼,一旦它推迟了一天两天,她就变成了一个极端敏感的女人。妻子坚称她绝不会让自己怀孕。她不要孩子,从来都不想要,不能要,孩子是吸血鬼,生下来要养,养的过程中要不厌其烦地管教,太累人了,会把女人那一点点的风采消磨得一干二净。现在预想中的经期又推迟了,她的情绪再次推向了尖刻的高潮。

我闪进书房,锁紧门,让自己逃进那个艰涩的课题,同时给予她缓冲情绪的时间。结婚两年来,我总在说服她,向她灌输一个孩子对家庭和人生的必要性。我是喜欢孩子的,至少我觉得孩子很美,可以使沉闷的四角房间欣欣向荣。这个夏天我忽然背弃了原先的意愿,觉得去生下一个必将由他(她)自己去承担死亡命题的孩子,是一种自私自利的行为。世界上的孩子那么多,我就不要再去添乱了。那个下午我从书房里站起来,撩开窗帘眺望这片住宅区远处的一座高峻的水塔,觉得沙城出奇地安静。我把手机拿出来,翻查到那个手机号。看着它,我心里一阵一阵地打怵。

并不复杂。我是说接下来的电话协商。手机号不是假的,我那个挚友素来办事缜密。由手机另一端那个条分缕析的女声判断,号码背后的团体是颇讲章法的。他们竟然主动向我提出签订合约。我以为这种私下里的交易是不需要这种法律文书的。电话里的女人说,该有的程序还要有,主要是给双方一个心理上的保障,大家都需要信任,签字画押虽然只是一种形式,但肯定可以使人心里踏实。最主要的是你,你需要获得心理支援,有一个合同在那里,可以保证你躺上手术台时至少不会那么紧张。

合同先用邮寄的方式拟定。他们要我进行一系列的体检确证我身体健康并将体检单传真过去后,即刻给我发来一份电子版合同样稿。我酌情修改,用邮箱返寄给他们。如此再三,很快我们将所有事宜协商确定。我打印两份定稿,都签上我的名字快递给他们。三天后他们就将一份盖有章印的合同寄达我手中。合同正式生效,这事启动了。这是一个国际大型人体器官交易网络上的一个小小分支,办事效率奇快。最后商定的肾价十六万,合同生效时预付两万,手术前付八万,尾款术后即付。营养费自理。手术定在即将到来的九月八号,在此之前,他们会紧锣密鼓地在世界各地寻找身体可以与我的肾匹配的买主。九月初的一个早晨,我躲在书房里,取出他们先期打来的一沓订金,悄悄将那份英文版的合同在书桌上铺开,感受着来自身体的一次又一次的轻微震颤。

9

我后悔了。这是我想到又没想到过的局面,证明我做不了一个特别能驾驭自己的人。在九月初的那几天,我多次跑进洗漱间审视自己的身体。出人意料的是,我竟至觉得自己的身体也是美的,一种由坚硬、沉着、简约组成的美。这是成年男性的美,美不仅只由嚣张的状态呈现,有时候,朴素也是美的。我找出一只新的剃须刀片,试着用它抵住我的胸大肌。我看到起先刀刃与肌体之间出现一条凹线,这是弹性:弹性,生命力的体现。我也是有弹性的,一种柔韧的弹性,它始终蛰伏在我卑微的体内。所有的身体都是美的,它们由一个个饱胀的细胞构成,还有水,人的身体都是生动的。我怆然将剃须刀从胸口移开,抚摸着刚刚出现的那条红印,不知所措。

我一动不能动地卧在一堆钢筋水泥的下面,饿了我就强迫自己睡过去,醒来我就要求自己不停地说话、唱歌。我知道隔着上面这块塌方的钢筋水泥,就是我妈和我弟的尸体,我不能去悲伤。只有一个念头,等下去,直等到有人走过这里。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我不断对自己说。

墙上的某一段字迹深深地望着我。我由此想到,生命就算不必珍视,但也是非珍视不可的,因为珍视是人的一种本能。本能是多么强悍的一种力量,它随时可以歼灭人精心设计的方案或计划。

妻子在书房外大力敲打门框,叫我赶紧出来去超市购物,她刚刚发现一个月前放到床柜里的一整袋卫生纸全用光了。我哗然打开房门,颤动着双臂抱住她。身后一大片的阳光越过窗户印在妻子的脸上。我看到她吃惊不已地推开我。我心虚又诚恳地向她求欢,她拒绝了。我并不恼,拿起钥匙窃喜着去了超市。

电话里沉稳的女声还是那么沉稳,所不同的是,现在它是不容置疑的。这个自称该国际人体器官销售网络的中方代表一字一顿地说,不可以,你不可以反悔。她举出几条理由:一、他们已经在这项业务上投入了人力和财力,比方说,他们刚跟沙城一家正规医院定租了一间手术室,预付了订金;接收我的肾的寄主,也已经物色得差不多了,同样已跟他们确定了交付肾的时间。二、我们是签了合约的,一旦我毁约,他们就要严格按合约向我索取赔偿,合约就是法律,我不能违规。她竟然提到了法律,令我洞悉这支队伍的高深莫测。我乱了方寸,挂掉了电话。手机马上又响了起来。我满脑空白,关掉了手机。等第二天早晨我战战兢兢地将它打开,它准确无误地响了。难道他们专门派了一个值班人员来对付我的临阵脱逃?我接了。还是那个女人,还是那种沉稳、练达、坚决的声音,还是那一套刻板的恐吓。我一句话都说不出口。我终于下意识地问,如果要赔偿,价钱是多少?女人说,五十万。

大概数十年前那些被抓进毒气室的犹太百姓就是我眼下的样子。我感受到了,千真万确,我感受到了那种生命被他人之手扼住的窒息。如果我把手机卡销毁,将手机扔进水里,埋到地底下,他们能不能找到我呢?我恍然间闪过这样一个念头。鉴于对他们的无所不能已深信不疑,我想到这是行不通的。什么都行不通,只有俯首称臣,缩紧身体等待一付冷飕飕的手术器械轰然降临。我用水冲自己的头,想使自己变得足智多谋,结果我的脑袋越来越空洞。我去学院高大的教室里讲课,发觉自己竟然自卑到细声细气的地步。本该被我俯视的学生们现在组成了一座坚硬的钢铁森林,我有向他们呼救的冲动,但知道这将给我带来莫大的耻辱,我只能故作镇定。

神!无所不能的神!我想到这句颂词。现在它是那么地经不起推敲。生命终究掌握在人的手中,通常这个掌握的人是自己,当这个自己一步走错,它便成了别人手里的棋子。我无从揣测那个掌握我的人此际的心态,这证明我的课题是可笑的,人的精神世界是个魔域,他人无法抵达最实质的细枝末节。我瘫软如泥,感觉整个沙城都被掏空了。

10

庆幸的是,平静还是到来了。在预定的取肾时间到来的前一天,我获得了一种乐天知命的从容。卖肾成功后必将出现的许多美好场景激励着我。我想起那句话:牺牲我一个,幸福十亿人。如今我将要成为这句话的忠实践行者,幸福我为数不多的几个家人,这不是我起初一再想到看到的结果吗?刑场已准备就序,静候我去剪彩,该做烈士就去做吧。

无论如何,这都是个应该铭记的日子:二ОО七年九月八日,我一贯静态的生活鼓声大作,我躺在沙城西部的那家医院里,失去了一个重要的身体部件。我记得那天早晨,我特意坐在电视机前思绪纷乱地观看早间新闻,以缓解一波接一波的紧张情绪。天气依然热得不行,这地方一年中有半年都是夏季。中东地区还是战事不断,沪深股市一路疯狂飙升,新增股民层出不穷,享誉世界的歌唱家帕瓦罗蒂的葬礼,于他家乡莫纳德的教堂举行。在一个叫作沙城的炎热的中国小城,那个叫覃伟的年轻谢顶男人将惶惶不安地卖掉一个原本属于他的肾。有什么不妥呢?没有,所有正在发生的事都是有依据的。我特意穿了一件长袖衣服,大汗淋漓地将身体扔到了阳光下的马路上,紧接着又将它摆进那家医院的手术台。

一个人我都不认识,还好没有外国面孔。从医师到护理人员,甚至那个负责当日事务联络的器官公司的业务员,看起来都是本地人。一大堆的本地面孔转移了我的部分恐惧,令我稍稍觉得,这一天和任何一天没什么不同。进入手术室的一瞬间,为了标榜我的清醒,我刻意向身边的护工问了一个不必要的问题。我说,我的外衣搁哪儿了?麻烦帮我存好,不要待会儿我出来的时候没衣服穿。我惦记着衣服,说明我不想让任何熟人知道我的这次卖肾行动,要知道,几个小时后,我的腰部将多出一个口子,如果需要我自己回去,光着上身走那么长的一段路,难保天机不泄露。

护理员只是象征性地笑笑,把我的话当成一种闲聊。稍许过后,麻药的劲上来了,除了脑袋,我的身体几乎都失去了知觉。有一阵子,我听着刀具切割肌体的有节奏的沙沙声,有点恍惚。我宁愿相信这声音来自别处,隔壁或梦境。后来,完成手术的医务人员解散,先前的那个护理员把我推进准备好的单人休息室。接下来的三天里,我躺在那间几乎密封的小房间里,醒过来睡过去。在此期间,那个龅牙的器官公司业务员来过两次,一次是来询问我的银行账号,另一次是来向我展示已经将尾款存入我账户的存款凭证。我给妻子打了两次电话,一次是在术后,我告诉她我刚刚抵达北京,另一次问她需要我从北京给她捎回什么礼物。这么突兀的一次失踪,是需要设计的。妻子麻木不仁,对我连续三天的失踪不加怀疑,她从来都只关心她自己。

11

妻子对他人的漠视由来已久。在我们认识的起初,我对她的这个毛病简直无法容忍。不要妄想她记得你的任何倾诉。有一次,我正犯着严重的胃病,之前我郑重其事地向她转述医生对我的嘱托,说我这段时间忌吃辛辣食物,但那个周末她兴师动众地打车走了不下十余里地,要我陪她去城西新开张的一家湘菜馆吃饭。她并不是个爱吃辣的人,那次只是心血来潮。因为你已经向她倾诉过这种禁忌了,再重复一次,总是伤脑筋的。通常情况下,你只能选择不再倾诉——我想,稍有全局观的人都会这样做。只好奉陪。这其实是小事,胃病正盛时,吃点辣的也并无大碍,关键她总是这样,让类似的疏忽充斥了我们的生活,这样我就得日复一日地承受那些细小的委屈。悄悄地承受,她永远蒙在鼓里。

我的母亲是不喜欢穿杂色衣服的,她常年只穿黑、白、灰三种素色,妻子却经常冒出灵感,给母亲带回一件花里胡哨的东西:一条斑纹围巾、一双红袜子、一只少女才有资本戴的毛绒绒的镶珠头箍。母亲每次都只好故作欣喜地笑纳,过后将礼物塞进衣柜最底层,趁她不在的时候跟我揶揄。我记得我应该向妻子透露过妹妹如今的窘境的,大而化之、很含糊的那种透露,但每次她同我提到妹妹的时候,总一副嫉妒的口气,好像妹妹是个六亲不认的达官显贵。也好,反正妹妹这么好面子,是绝不能容忍不够亲密的人知道她过得一败涂地的。

好就好在,在妻子对她人熟视无睹的性格的另一面,是她开阔的胸襟,不记得有人恩宠过她的同时,她也不会想到也许谁正记恨着她。所以我对她的所有不满都会在她一以贯之的嬉笑怒骂中自行风化。从这个角度说,我与她的生活,总体是融合的。我没有办法不爱她,她也爱我,这一点毋庸置疑。

这个夏天的九月,我最急于要掩饰的,是腰部那条新鲜的伤疤,这种掩饰极具难度,特别在一个与你朝夕相处的人面前,那简直是一种可怕的周旋。最复杂的周旋在床上,我只能向一方侧卧,以防止伤口的碰压,还不能光着身子睡,不能洗澡,原本周期频密的做爱也戛然而止。这些都是值得妻子警惕的。谢天谢地,她麻痹大意的个性降低了这一难度。

妻子轻轻打着鼾,睡在床的里侧。有时她会在梦里发出轻笑。她总以为我和她一样睡得很沉,会在睡梦间猛地将腿搭到我的腹部,不知轻重。我不得不尽可能地往床边挪,以减少突发的撞击和挤压。也并不是我需要对她保持警惕才不敢深睡,失去一个肾给我带来的新鲜体验令我的思绪一刻不能停歇。我变得特别有精神,尤其听觉,倍加灵敏。窗外的木棉树、椰树,以及那丛茂盛的三角梅,在有风吹过时,枝叶互相擦撞,连这我都听得一清二楚。夜深人静时分,我常坐起来,比往日更长久地凝视妻子的身体。刚刚过去的这场称得上壮烈的行动提升了我对自己的认可度,现在我觉得,眼前的这个身体再过丰美,我也是可以匹配的。

还是被妻子觉出了异常。九月十三号的夜里,她在入睡前突然瞪大眼睛问我最近几天是不是在瞒着她做什么坏事,否则为什么老是神神鬼鬼的,而且总深更半夜才回到家里。我举出一堆事先准备好的理由,如课题正进入尾声需要全力以赴,她有所怀疑地沉默了一刹那,用一种轻蔑的口吻说,你有外遇了?这个时候她的轻蔑对我非但不是打击,还是种救助。我让她对我的自卑一目了然,黯然说,我这个样子,想有也有不了啊!她心满意足地倒头睡去。

可总是要做爱的。离预期的拆线时间还差五天的十七号,她忽然来了兴趣,情绪高涨地爬到我身上。往日,我的旺盛使她从不必在这种事上主动,我几乎不曾见识过她主动的样子,这夜的她令我觉得新鲜而刺激。豁出去了!最终我对自己说。需要捂着紧裹在上身的背心,并努力维护伤处,才能完成这样一次两情相悦。并没有想象得那么难,我使她得到了应有的满足。这一次的体验,使我因失去一个器官而陡增的惶恐减弱了大半。但为了防止这样的挑战在拆线前再次发生,我用心编织了一套谎话,搬到办公室去住了几天。

12

撇除因失去一个肾而带来的诸多怪异情绪,这个九月我称得上兴高采烈。十六万人民币像一块沃土,令兴奋从我心田源源不断地滋生。我从未拥有过这么一大笔钱,对我来说,它无疑是笔巨款。在我过往的生活中,资金存额高过一万的情形都不会出现。通常我的工资刚好可以用来维持日常的家用,稍有余头,很快成为妻子实现物欲的可怜工具。不出意外的话,平时我能支配的钱不会超过五百块。十六万与五百块相比,是多么宏伟的一种落差。现在这笔巨款可以任我随心所欲支配了,幸福、踏实、笃定的感觉铺天盖地浸漫在我的身体里,使我一刻都坐不下去。我瞪着那张为此次交易专门开设的银行卡,往往喜难自禁。

沙城的夏天依然如火如荼,即便已是季节的夏末。九月中旬的好几天里,办公室的窗帘被我紧紧拉起,而我持久地坐在转椅上,晃着身体细致筹划接下来这场幸福的分配,在筹划中感受内心充沛的喜悦。分配的三大方向是确定的:父母、妻子和妹妹。按平均分配的原则,三者分占的钱数大约五万。设想一下把五万块钱同时交给三者,会出现怎样的情形?妹妹也许刚好够,我可以把这份钱作为一笔基金,另开一个账户存起来,余下的几十年里,在她旧病新病发作时,取出其中的一部分应急;妻子的那份也设成一笔基金,时不时地给她买一件相对贵重的礼物吗?那又能买几件?这一区域好像用五万块远无法填满;父母,我最想看到的,是他们住进一套像样的房子,可沙城近年来房价涨得飞快,现在,就算交付一套小户型的房子,别说五万了,就是乘以三——把整个这笔钱几乎全拿给他们,也不见得够。筹划的结果最终是失败。喜悦的感受终究化成了沮丧。在九月中旬的那些天里,我反反复复地游走于喜悦与沮丧之间,终于喜悦的感觉烟消云散,只有沮丧稳稳地矗立在那里。

如果能把心、肺、脾,一切,全部卖掉就好了——据称一个心脏可以卖到六十万、肺三十万、脾比肾也要稍贵些——那很可能使我一时间有超过一百万的钱去支配,可一次卖肾行动使我深刻地认清了自己,我不会有那个勇气再去卖我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件了,尽管我那么有意将它们统统卖掉。

竟然只是做了一场无用功——我意识到,刚刚换取的这笔钱无法从根本上解决原先困扰我的精神疑难。我需要的是一笔真正的巨款,而不只是十六万。用十六万去向我的亲人们施爱,远远不够。

在九月下旬业已进入生活的时候,我陷入深深的抑郁,一如我先前因那个课题引发的精神困顿那样。失去一个肾,暂时并未使我的健康状况出现异常,说明我还年轻着。拆线后的伤处,除了一条明显的疤痕之外,并无其他不妥。有时,我用力摁压那里,感觉不到明显的疼痛。但因为比他人少了一个器官,我总觉得自己现在是残缺不全的。这种认识加剧了我的抑郁,使我一时间有些慌不择路。

有个在深圳工作的网友从去年开始就竭力鼓动我炒股,对于他的好意,我一直表现出充耳不闻的态度,真实原因是那些时候我手头根本没有像样的炒股资本。从去年开始,直到这个九月,股市持续上扬,每次在网上碰到这个网友,他总替我惋惜。有一天中午,我再次在网上碰到了这个人,他一如既往地再次游说我进入股市。这一次我被他说服了。现在我有理由被他说服。没作深想,我把十六万块钱全部买成了股票。

我想说的是:即便是十月都快来到了,我都没有想过要去跟踪那个男人。我一直想用自力更生的方式去实现心里业已巩固的那个宏愿,并不想危害他人。如果寻求幸福需要先剿杀他人的幸福,这种寻求并不可取,这我知道。可要是幸福来临的途径只剩下了剿杀他人幸福这一条途径,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股票突然大跌了一次。我醒觉是在用自己的血肉进行一桩风险莫测的买卖,吓得赶紧把所有的股份都退了出来,不过两三天,十六万就减少了一万。我瞪着仿佛失而复得的这笔钱,心有余悸。

13

男人五十四岁,身体矮壮、大腹便便,未开口先笑,笑时一只眼睛不自觉眯起来,又审慎地隐隐睁开,说起话来慢条斯理,一年四季穿着那类板正的中山装,纯黑或咖啡色,从里到外,他都与我们通常定义的贪官的样子极其吻合。确信他是个贪官的依据,除了以上列举的情形之外,还有他同样具有贪官特色的家庭结构:他的妻子在市房管局身居要位,惟一的女儿这个夏天才从英国一家三流金融大学学成归来,目前刚刚去沙城一个政府要害部门上班。在不久前的政府要员竞选中,他的大幅照片一度占据了沙城日报的主要版面,有一天晚上,在沙城晚间新闻的录像中,他低着头,表情呆板地宣读一系列让人无法记住的套话——他的嘴角长着一粒黑色肉痣,两根粗黑、长过三厘米的汗毛随着他嘴唇的张合醒目地颤动。倒不是因为他近段时间在电视、报纸上频频出现使我对他印象深刻,致使我决定对他下手的更重要的原因,是我恰好认识他。去年的某一天,他与一群随行人员来沙城医学院视察,到过我的办公室,为了表示他的和蔼可亲,那日他当众给我发过一张名片。后来有一次,我一位家住沙城的学生很想去他管辖的一所医院工作,我曾自作聪明地带着那个学生去他办公室见过他一次,虽然那学生的工作最终在他老到、狡诈的敷衍下告吹,但总算使我与他有了些微实质性接触。对有所接触的人下手远比向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下手要容易些,原因来自心理,对于那些完全空洞的人,我们总是心怀更多的畏惧。

沙城十月的气温有所下降,但夏天还正襟危坐在那里。来自海上的风小了些,阳光不再那么咄咄逼人。我从已经变成十五万的十六万块钱中拿出一万块,作为近期使父母和妻子惊喜的小小道具,时不时地买件把两件东西犒慰他们。那段日子,我的家庭生活前所未有地愉悦,令我信心倍增。妻子到底还是发现了那条长过五厘米的伤疤。我记得那夜她发出了一声尖叫。这是怎么回事?她高喊。你身上怎么会有这东西?我赶紧装疯卖傻,说,这东西从来都在我身上啊,怪就怪你到现在才发现。妻子少有地冷静,她责令我侧卧在那里,方便她好好地把伤疤研究一下,过后她又扯去了我的所有衣裤,要看看我身上到底还有哪些她不曾发现过的隐秘。她把台灯拉到床上,使我精瘦的裸体一览无余地陈列于她的眼前。你什么时候学会说瞎话了?说!这是怎么回事?我再也不能装傻了,这个时候误导更有效。我让自己阴下脸,反戈一击。我说,你还好意思问我,我上个月被别人捅伤了,有心跟你叹叹苦,你倒好,成天骂骂咧咧的,不给我机会,让我一个人承受痛苦。你可不可以对我好一点?妻子一愣,当夜无话。第二天早上,她史无前例地比我早醒了。你应该告诉我才对,夫妻间有什么话不好说的,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家不败了吗?现在好了没?有没有伤着里面?什么时候你也学会跟人打架了?是这块料吗?我穿上衣服,摸着她饱洁的身体,柔声说,小事一桩,早没事了,要有事还能躺在这儿吗?男人嘛!身上有条疤,也是种性感,对不对?妻子撇嘴,乐了。以后自己小心点。她快速出门了,留下我一个人躺在寂静的房间里。十月是安静的,同所有的沙城时光一样。我心里空洞无物。

14

医学院老师的身份为我接下来的谋杀计划带来了相当大的便利。九月到十月期间,我和学院一个叫吴斌的药剂学老师兼我的同乡走得极近。我请他吃了两顿饭,培养与他的感情。为了使我的接近显得不那么突兀,第一顿饭我是以同乡会的名义请的。饭局设在临海的粤菜楼。那顿饭效果不错,往常的同乡聚会都是凑份子,像这种一人独资的情况很少有,因为少有,作为独资者的我在这次饭局中给大家留下很好的印象。我一个劲地与吴斌胡吹海侃,一扫我往日的木讷与矜持。第二顿饭就是我与吴斌单独面对了。男人的友谊来得那么快,警惕心并未在他身上出现过,他对于一个一贯被大家认为清高的人的示好极为受用。第二顿饭的那个周末,就是他主动请我了,我们去城北的烧烤店吃了顿自助晚餐,为了证明我们友谊的水涨船高,他最后还主动帮我吃掉了一块冷掉的牛肉和一条鸡翼。夜晚因男人间的亲密无间变得炽热和躁动。我顺势让预谋中的邀请出场,拖着他去了一家发廊,再次独资,让他享受了一次身体狂欢。两个男人到了共同去找小姐的地步,就变成一个人了。叫吴斌的同乡接着每天晚间饭后到八点半这段时间都打电话给我,邀我一道去散步、打球或去各自的办公室讨论学问。我们谈许多关于世情、生计、学术的话题,变得形影不离。在十月上旬即将结束的一天,我故作无意地跟他去了他的实验室。在我的鼓动下,他彻底放松了警惕。我们要了两箱啤酒、几种袋装小食品,坐在实验室的地板上胡喝,直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双双醉倒在地。半夜里我挣扎着爬将起来,睁大空蒙的双眼,去药物架上找到了几盒胰岛素。连同我早先从其他科室窃取的一副注射器具,我将它们锁在自己办公桌最里面的那格抽屉里,静待那个官僚落入我的手掌。

在与吴斌套近乎的那些天里,我同时完成了对那人的密切跟踪,完善了这次谋杀计划。男人住在高新住宅区十幢三楼,有一个专职司机每晚十点之后护送他回到住所。司机一般将他送到楼下,目送他上楼,两分钟后开车走人。那小区的保安检查并不严格。如同很多小区的保安一样,出于审慎的考虑,他们一般不轻易拦阻那些看起来气宇轩昂的进门者——这小区住着相当数量的显贵,保安们总怕因盘问而开罪某个显贵或他们的家属。我要做的是,让自己进大门时尽量显得倨傲无礼。他们一般不拦我,有一次,有个保安作势欲阻挡我的进入,我冷冽地瞪他一眼,他临阵退却了,任由我大步走了进去。

但谨慎一点的话,我不应该将谋杀地点选在男人的家里,一来你无法控制他家人的去留,何年何月才能等到他单独在家的时机呢?二来我老是进出这小区,必然会给保安们留下印象,一旦男人暴死,他们很快会追想到近期频繁在小区出没的这个神秘男子。更不可能选在他的办公室,那个地方是真正戒备森严的,我根本无法在不留痕迹的前提下踏入一步。最妥善的只能是,在熟悉他的行动规律后,抓住一个他单独出行的机会,哪怕只有他与司机两个人也行。

很难,几乎是不可能的。这类人远没有普通百姓那么懒散,况且他们是那么的忙,绝少有单独游逛的时机。十月变得极其地漫长,在那段时间里,我陷入了一次又一次的焦虑。我的课题还没完工。事实上,自从我躺到手术台的那一天之后,它已经越来越被我漠视了。这世界确实并不需要我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课题,而我,现在似乎也已经没有足够的理由重视它。它无疑要草草了事了。这种漠视,给我带来的好处之一,是我慢慢走出了它给我带来的精神困顿——说实话,先前我也并没有进入得太深。现在我的念想全部集中在这桩计划上去了。我走火入魔般专心于对那个男人的跟踪和研究。有些时候,我也会把自己关在洗漱间,打量身上那条日益与肤色接近的伤疤,有那么几次,我深深地后悔了,觉得如果早想到现在的这个途径,就远没有必要如此残暴地对待自己。也有犹豫的时候出现,我担心这次谋杀最终失败,非但不会令我如愿,还可能事情败露,到那时,我不仅人财两空,还会累及家人,这是很可怕的。惟一的办法是开动我作为一个心理学博士的脑袋,使这一行动天衣无缝,不求上天保佑,惟愿自己严谨和周密。

15

中年男人喜欢吃菠萝蜜。这是一种据说甜得发涩的上等果品。在沙城的巷子里,随处可见附近的果农将它们硕大的身体堆放在三轮推车上,行人经过时,他们懒洋洋地用土话献媚地叫卖。我从未吃过这种东西,它们闻起来太臭了,一种非常奇怪的臭味。不要说吃,就是让它们摆得离我近一点,我都无法忍受。还有榴莲,也是奇臭无比。但很多人喜欢吃这些水果,菠萝蜜、榴莲,甚至一种专门长在岩壁上的不知名的坚果。这证明人的口味是千奇百怪的,神秘莫测,与死亡的诡异如出一辙。十月初的一天,我曾经走到那男人的家门口,听到里面一阵似是而非的争执。男人的妻子高声控诉他不该在她数次提醒的情况下带回一瓢菠萝蜜——她也厌恶这种东西,真想不到我与这个陌生的女人还有同好。更多关于菠萝蜜的争执没听得太清,我很快警觉地奔离了那扇门。

男人竟然也有孩子气的一面,这样一个常人眼里的达官显贵——谁没有一点孩子气呢?即便垂老的暮年人——我数次看到他回到他家那幢楼的楼底时,在车里停留几分钟。越过半开的窗户,我遥遥看到他急切地伸出手来,接过驾驶室里司机递过来的一瓢黄澄澄的菠萝蜜。它是他们在回来的路上顺便买来放在车上的。我望见他飞快地吃完,用随车的纸巾潦草地抹一抹嘴,接着心满意足地爬出车门。那样一幅画面拉近了我与这个政客的心理距离,在跟踪完毕回去的路上,我有时甚至会觉得他有点可爱。

我再三分析,觉得最能促成这场谋杀的时机,就是那男人走入混乱的小巷聊解口舌之欲的某个时候。问题是那个英武的司机基本上与他形影不离。通常,都是他们把车停在接近巷道的一条大马路边,司机的手插进裤兜里,摸索着零钞走进小巷,而后大步流星地托着一块菠萝蜜走回来,那男人一直仰坐在后车座上。也有例外。司机有时在停车的当儿,恰好手机响起,或者他可能要趁着停车的空当去上个厕所。也许他还是阳奉阴违的,很多司机都这样,装作有事不下车,由着领导自己走入巷子寻觅美食。我的判断是正确的,有接近两成的时候,那男人会亲自走下车去。反正,不管谁去觅食,那个时候我总混迹于人群和人流中,与他们近在咫尺。

十月末的一天傍晚,我终于迎来一个绝好的机会。那天他们肯定是要趁着停车的当儿一举购买几样东西。车停下后,他们兵分两路,司机去了巷子左侧的副食品超市,而男人则慢步进了巷子。天气已经不那么热了,兴许那个傍晚还是凉爽的,我身体里沸腾的血液使我无法准确把握那时的气温。男人走离大马路五六米时,我飞速蹿了过去,一路跟进。三十米、二十米、五米,终于逼近了他,很快,我就要闻到他身上的气味了。一个整日厮混在会议室、酒场与车林里的男人,与我的气味有何异同?我显然被一种阴谋即将得逞的欣快激励着,又因一场事端即将出场紧张不已。杀人!这是多么高亢有力的行动。史上那些突然掌握人口涨落的著名的刽子手面对杀人时是何种心境?我迈着惊心动魄的脚步,与一个又一个的行人擦肩而过,奔向我的猎物。男人已经走到一辆三轮推车旁。车上的菠萝蜜高高堆积,最上方的那颗似乎随时要滚落下去,可它是不会滚落的,从来都是这样。他竟然开始讨价还价,像一个平凡的家庭妇女最爱做的那个样子,看来讨价还价的乐趣并不仅止于为了少花那么一点点的钱。这再次让我觉得他与世人的共通。我犹豫了一下,停下脚步,急等他托着菠萝蜜往来路上走。很快他往回走了,我捏紧袖管里已注满胰岛素液的巨型针管迎面向他走去。贴近他,把针管抵向他的腰部,让他感受到针尖的寒冷,然后逼使他跟着我向别处走去,一直往前走,走到荒无人迹的某个地方,接着与他谈判,要求他在这个傍晚支开家里的所有人,我再与他进入那个小区,他的家,找出他所有的银行账号,问出密码,如果他习惯把银行卡放在办公室的保险柜里,就去办公室,接着手起针落,一举将几十克的胰岛素液全部注入他的体内。这是我一再设想过的全套杀人方案。

他不认识我。这是可以理解的。我想说的是,我竟然错过了挟持他的最佳时机。只是一个小小的念头阻滞了我的动作,我下意识地想知道他还认不认识我。看都没看我一眼,他沿着巷路的中间就走过去了。我陡然转身,站在他的身后瞪着他圆硕的背影。现在他越来越远了。我追了过去。

针管藏在我的袖管里,没有出场。太奇怪的体验,一旦与他真正照面,我胆怯了,杀人的念头顿灭。我精心设计了一个来月的计划轰然倒塌。只是,我只是颇显积极地喊了他一嗓,使他停下脚步,茫然与我面对。

黄部长!是你啊。

这是我张口即来的一句话。平庸的寒暄,或问候。天气倏然凉了下去,我牙齿打战,为自己不可理喻的倒戈。为什么我突然失去了杀人的勇气?

这个人匆匆看了我一眼,迅速做出礼贤下世的样子,站定了,转动着小眼珠子,微笑地看着我,熟稔的寒暄接踵而至。我顺道过来看看。你也过来么?看!我听说这里的菠萝蜜特别甜,过来给我的家里人买点回去。今年菠萝蜜大丰收。好!好!就这样!再见!再见!

他抽身欲走。说走就走了。话的尾音还流散在浑浊的夜色中。我不甘心,攥紧反扣在袖管的针筒紧跟上去。挟持他!我问自己:挟持他吗?

我们再次两两相对。一个身价不菲的老男人、一个内心正在抽搐的准杀人犯。气温还在骤降,我想哭。

你去过我们医学院。我听过你的报告。当时我一直坐在底下,给你……鼓掌,对!鼓掌。

我下意识地奉承他。只是想拖延时间,好使自己鼓足勇气,坚定信念。

没有理由不再停下来,一个注重修辞和表现的官人,他再次停下,比先前有耐心地望着我,微笑。我厌恶自己刚刚奉承过他。

噢!医学院是个不错的单位。代我向你们赵院长问好。你在那里做什么?学生?

我是——对的,我是学生,研究生,最后一年了,研三。

好好学!将来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才。

为什么放弃了杀他?我蒙在那里,讷不能言。任由他避之不及地走了。车门洞开,那个司机接过他手里的菠萝蜜,托着车门顶框,护着他进去了。他坐在里头,坚定地望着前方。车一掠而过。祝愿他吃过量的菠萝蜜今夜死在床上,据说这东西黏性大,吃多了会在胃里结坨,使人毙命。漫漫长夜尖叫起来,刺痛我的五脏六腑。

到处都是人声、世人的气味、菠萝蜜的气味、榴莲的气味、万物的气味,世界是丰沛的,充满脆弱的气味,我站在人世间,无所归依,欲哭无泪。为什么?我怎么了?

这是另一个我应该铭记的夜晚。我无功而返,感受着自己的渺小和懦弱。我懦弱吗?夜里,我躲进书房,瞪着那面被字迹铺盖的墙,无比难过。气味!到处都是气味,世界的气味,我闻着它们,闻得到它们,所有活着的人都在闻着它们,能够闻得到它们,而死了,这种嗅觉的抚慰不复存在。是气味打动了我,使我不忍残害一个同样的生命吗?不得而知。也许我是善的,善者无法劫富济贫,无法行恶。除了向自己榨取,无法接纳其他任何施注爱的途径。并不是怯懦,只是对生命的怜惜,将我束缚。

我站起来,稀里哗啦地撕掉墙上所有的纸,盘膝坐在满地皱皱巴巴的废纸上喘气。夏天不见了!从此销声匿迹。风乍起,月亮挂在云端,我颤抖着,不明去向。

16

伤处出现了一点小问题,奇痒难当。我去医院作透视,发现先前拆线的医生犯了点小马虎,将一小截线头留在了那里,现在它使得伤口发了炎,先是痒,接着是丝丝缕缕的痛。取出了那截线头,配了十几块钱的消炎药,我回到了家里。那几天里,我背着妻子偷偷摸摸地吃药,此外,就是感受一种新鲜的惊惶。对死亡的思索像一场最终离散的拖沓约会,最终被对伤处的过分关注取代,它还会被更多不够理性的自我折磨取代吗?

我心里总会冒出一种暗示:我是残疾人了。卖肾可能导致的后患并未在我身上出现过:虚弱无力、性功能变差,如此等等——我挺好,身体与从前别无二致。可一个人静坐时间超过半小时后,我便会想起我比别的男人、比别人少了一个器官。这不是残疾是什么呢?在我小的时候,隔壁住了一个断指的男人,缺失的那只小指并不会对他的生活产生任何影响,但背地里我和妹妹总叫他徐大残。我不是少了十指中最无用的一枚小指,我失去的是一个肾。我看到过的,九月八号那一天,我亲眼目睹他们急急忙忙地将它放入保鲜袋,埋进冰柜,它看起来是那么大,有半斤那么重?一斤?许多时候,我下意识将手伸进衣服里,长久地抚摸那个所在。我能感觉到那里的凹陷,现在,我真的很清楚地感觉到了。那种凹陷着的感觉令我觉得那里是虚空的,因为它的虚空,我余下的人生都将空洞?

妻子这回看中的是一款水晶脚链,我没听清是什么牌子,女性物品的牌子那么多,像人类浩繁的死亡名单,不胜枚举。我来不及辨听牌子的名称,就被数目激怒了。九千九百八十八块,为什么不是一万呢?商家们就爱玩这种心理游戏,蒙蔽那些被物欲烧昏了头的妇人。我忍住烦躁回避妻子迫切的目光。她斜倚在床头,等待我给她一个圆满的承诺。这又是一个新的夜晚,万籁俱寂,一对夫妇在沉默中对垒。我说我要睡觉了,明天再说,或许,后天,大后天,总之今天晚上不要跟我说,否则我要骂人了。

她张牙舞爪地扑向我的脚,痛斥我的脚臭。这是她的常用战术之一,指陈一个显而易见的我的问题,以使我最终向她真正的企图缴械。我用床单将自己紧紧裹住,包括那只成为借口的脚。妻子不会停歇,她要将脚的话题延续下去,至少十分钟。只要我捱过那十分钟,就万事大吉了,通常都这样。我一任她扯动床单,推搡我顽固的身体。我的腰被她踹到了,突如其来的一阵痛。我叫了起来,还她一掌,击在她肥美的臀部。她夸张地叫,给我更重的一击。又是在腰部。其实也没有那么疼,但我因想象中更大的疼痛眼冒金星。我佯作晕去,配以撕心裂肺的惨叫。

喂!你怎么了?

她屈坐在我身侧,状似泥塑木雕。

我屏住呼吸,请自己伪装下去。我卖了一个肾,她却一如既往地胡搅蛮缠,作为一个男人,我够失败的。挫败感使我坠入黑暗的囚笼,我一点都不想动。

给我看看。我碰到你的伤疤了吗?她减弱了嗓音,拉动被单。我欠身让了让,协助她。我不是有意的。很疼吗?她的声音继续减弱,小得不像她自己。我跟你闹着玩的,很疼的话,我们去医院吧。能听见吗你?

只要你别再提什么鬼脚链,就成了。

我坐了起来,看着她,目光灼灼。

装什么蒜啊你?她的脸说变就变了。又一轮搏击,这次她避开了我的腰。

我猛地推开她。长夜像一副隐形的镣铐铐住我的心、动脉,所有血管,我无奈地挥着手,央请她停下。

没有你这种男人,全世界都没有。装死卖乖。谁希罕什么脚链。不想买就算了,装什么装,不像个男人。

悲伤一跃而起,砸碎了我。我不想再自己承受了,一刻都不想。让所有虚妄的东西都见鬼去吧,包括爱。

你摸摸,认真摸摸。我把她抗拒的手强拉过来,按在我的伤处。有没有觉得这里少了什么?

见你的鬼去吧。她想抽去她的手,但它被我控制了。

就摸一下,用心摸一下。我残酷地望着她,说,我卖了一个肾。

超过一分钟的静穆,她的掌心出了汗,我感觉到的,之后是她的惊叫。

你又装?!

是真的。不信我给你去拿医院的单据。在书房的抽屉,要么你自己去拿?在最下面那个抽屉里。

她信了,毫无疑问她信了。她一脸煞白。后悔爬入我的心房,取代了震她一震的乖戾。我笑,说,好了,无非就是这样。睡觉吧。

哭声突降,眼泪哗啦啦地涌出她的眼眶。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还不是为你。我柔声说,你要项链、手镯、裙子、手袋……

放你妈的狗臭屁。她大声制止了我,又用极细的嗓音重复道,放你妈的狗臭屁。

不是为你还是为谁呢?

我确实应该把责任全部推到她身上。最重要的是要歼灭她一往无前的物欲,否则我们的生活永无宁日。我再不可能去卖什么了,更不可能去杀人,我连去街头摆个小摊的本事都没有,只有那点可怜的看得到边际的工资。让她觉悟吧,这个绝佳的时机,我得充分利用。我让嗓子充满悲情,柔声说,原本,我还打算卖掉心、肺、脾、眼睛——可怜我不知道该怎么卖——你以后可不可以体谅我?算了!我们睡吧。吵得邻居们全要醒过来了。

你少来!我从来就没叫你卖过什么。怎么可以把肾卖掉呢?你太过分了。不是说过了,夫妻间什么都可以商量的吗?为什么你要做这么大的一件事,瞒着我?要不要紧的,你疼吗?

只要你别再给我那么多压力,我就不疼了。我温柔地抱住她。

她很小力地推我,却再次跳了起来。我懂了,什么狗屁为我。我需要吗?是你的父母,对不对?你成天喊着要给他们买套房子,是他们给你施加压力,对吧?我早知道你摊了个烂家,哪有这样做父母的。

你说什么呢?算了,不为谁,为我自己,我有病,成了吗?睡吧。我没卖,什么都没卖。你让我安静一下。

承认了吧。她东一把西一把地抹着眼泪,咬牙切齿地说,我去找他们,现在就去。凭什么这么对你。

我意外地蜷在那里,她却开始风驰电掣般穿衣套鞋。我去找他们,现在就去。你躺着,不关你的事了。你好好躺着,听见没有?以后,你一直就这么躺着,直到死。

17

母亲揉着腥松的睡眼站在门口,父亲扶着卧室的门框探头站在昏黑的里面。妻子的胸腔大起大落,凶神恶煞般推开母亲。她一直往里走,大声哭着,咯噔噔坐进沙发。我像个十足的附庸,跟坐到她身边,制止她马上就要降临的训斥。母亲狐疑地望着我们,要去卧室里搬凳子。妻子不容置疑地喝止了她。她只好站在我们前面,一只手仓惶地去搓揉另一只手的手背。父亲被这种莫名其妙的气氛吸引过来,和母亲双双站在我们前头。他们像两个等待受训的幼稚园的学生。说吧!妻子的脸拧动着,不看父母,只盯着脚下斑驳的水泥地面。说吧!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你们的儿子,他是你们领养的吗?

父亲看了看母亲。母亲看了看父亲。怎么了?父亲揉着腰椎,弯下身,笑问我。

你问他。他卖掉一个肾。你问他,为什么要卖,谁叫他卖的。

天塌下来了,我知道,天从此塌下来了。在来路上,我拼命想把她拉回去,但她根本不听劝告。以她脾气的火暴,她想干的事天王老子都拦不住。后来我只好哀求她不要泄露我卖肾的秘密。我把责任全部揽到了自己头上。我说,是我疯了,我精神有问题。跟谁都没关系。她充耳不闻,现在事情终于在她的快嘴快舌之下败露了。我乱了方寸。

什么?卖肾?这是真的吗?

母亲急步上前,抓住我的手。父亲颤颤巍巍地紧随而至。沙城的夜晚全乱了,到处都是惆怅。

我低下头去,默认。

母亲和父亲先后踉跄了一下,他们不再说话,只是站在那儿。地面上映照着他们虚大的身影。

妻子已经不哭了。她说,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他不是你们亲生的吗?怎么可以叫他去卖肾。

两个年老的人对妻子的责问置若罔闻,他们只是看着自己的儿子,任黑夜带来的苍凉笼罩他们的内心。我觉得他们想到了很多的事情,过往、今生,他们恋爱的时候曾经有过的梦想,三十一年前,我从另一个世界里跑出来,让他们看到另一种希望,现在,什么都破灭了,我认为是这样的。

我摇晃着站起来,拥住父亲的肩,又去拥母亲的,母亲把我的手紧紧攥住。我把另一只手放到母亲的手上。没什么的。我虚张声势地安抚他们,说,你看!我不是挺好的吗?我跳一下给你们看看。

我跳了一下。很好!真的很好!事实已经证明它真的没什么。人有两个肾,一个肾其实已经足够身体机能的运转了,另一个原本就是可有可无。我想到了那沓渐减的十六万,觉得他们都在爱着我,我得赶紧告诉他们这沓钱,可能的话,我明天就把它取出来让他们看看,高兴一下。

妻子将手伸长了,够着了摆柜上的一个杯子,握着它向父母甩了甩,快速砸碎了它。

好好想想吧你们。她往外走,并不忘叫我跟上。她说,把心掏出来,反省反省吧,一辈子都要反省。没有你们这么做父母的。穷!还那么残忍。谁生在你们家谁倒八辈子霉。

18

过后的一天,妻子冷静了。她又长哭了一次,独自出了门,去沃尔玛买了两双鞋子,去向父母陪礼道歉,父亲一双,母亲一双。据说那天母亲抱着两双鞋,与妻子拥哭在一起。妻子请父母原谅她昨日的狂狷,说她一听到那个消息就什么失去理智了,只知道像一只没头的苍蝇一样把脾气到处乱抛,后来她拍拍母亲的肩说,都怪我不好。没事的。有我在,什么事都不会有。放心吧。我们都会挺好的。她俨然变成了我们生活中的主角,并且有将这个角色扮演终生的磅礴气度。我愕然望着她的蜕变,惊觉她其实并没有变,只是往日的生活并没有给予她展示领袖气质的时机,或者她被自己不思细节的个性麻痹了。

十月挣扎着远去了,因了妻子突发的踊跃,我有更多的时间站在窗后,眺望天空和远处的城景。我把那张银行卡拿出来,摆到妻子面前。妻子不屑一顾地推开了。她说,留着吧。这点钱够什么用呢?留着给你看病吧。谁知道以后你的身体会不会出状况。哪里都不缺你这么一点钱。

我诺诺称是,不失时机地去安抚她突然变得狂躁、慌乱的内心。我把衣服解开,让她看到我完好、听话的下体,请她即刻检验我的健全。她若有所思地听命于我,我们很好地做了几次。却依然无法打消她业已根深蒂固的顾虑。她说,现在是可以,以后呢?十年以后,二十年以后,我们老的时候,你还能行吗?我命苦,怎么跟了你这个神经病。好好呆着吧,不许抽烟,不许喝酒,不许乱动,衣服放在洗衣机里,我回来的时候再去拿出去晒。你上你的班,下班后乖乖呆在家里。上班不许跟人吵架,也不要看那么多书,你看你,脑袋上的毛全掉光了,真像头秃驴。

她把自己打扮得比从前还光鲜,情绪高涨地出门去了,早出晚归。她要重操旧业,去做一个最繁忙的小语种翻译。像她这种翻译人才,找工作是很容易的。找私活也不难。小语种的翻译常常比大语种的更吃香。

在此之间,十月末的一天,她向我索要了电话号码,向那个卖肾公司询问买肾的事宜。接电话的是另一个人,一个男人,普通话说得比我还地道,但他说他是华裔挪威人。妻子问他,买一个肾要多少钱?挪威人说,人民币一百万,这是国际价格。妻子把他骂了一通,先行挂断电话。第二天,她找到一个大学同学的父亲,问这位在沙城医院工作的口腔科专家一个肾的价格,对方当个正事去帮她跟医院相关人士打听了一下,反馈过来的信息是,当前正规渠道的一个肾价二十万到三十万不等。妻子火速跑回来,让我把那张银行卡拿出来,连同她日积月累的手饰、衣服,一应铺在床上。她说,还来得及,我们再去买一个肾,给你补上。这样万事大吉,什么都没有发生。我笑她的无知,说,不需要,我根本不需要,一个肾已经够了,我真的挺好。还有,重新补一个肾,并不见得是好事。一个外来的肾会导致身体的排异反应,到那时弄巧成拙、适得其反,花在抗排异药物的钱比新买的一个肾还多,何必呢?妻子打开网络,用搜索引擎查阅各种补肾资料,认为我说得极是,同意了我的劝告。

但是以后呢?谁知道你现在身体里的那一个肾会不会发病。保不准那个肾突然哪天坏了,你怎么办?到时候等着得尿毒症吧。所以,就算现在不补,也得做补的打算。我们必须有那么一大笔钱,搁在身边,用于以后你那个肾可能变坏时做补肾手术和买药用。你这个神经病,可害苦我了。我要多累,才能挣到这么一大笔钱。你看看我的眼睛,成天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外文稿子,都快近视得看不见了。

有时候她也会在夜里醒过来,哭哭啼啼地悲叹她的苦命,不管不顾地拧我的脸。翌日,她还是信心勃发地出去了。我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爱,它令我羞愧难当。不管这个世上曾有多少人死去,还会有多少人死去;不管我们何时死去,爱总会顽强地钉在人的心里,使一切困扰迎刃而解。我爱着我的家人,我的家人爱着我,这是一切问题起止的根源。

一个母亲用她的身体压住自己幼小的孩子,一根震塌的梁柱落在她的背上,孩子安然无恙。

那父亲将儿子拉到身后,袒露出自己的胸膛,勇敢而镇定地迎向对准他的狙击步枪。

这是从哪里看到的资料?现在此类汉体字踊跃地从我脑中飞速掠过,令我不敢胡乱开口说话。我想起了七月那个从我眼前坠落的小男孩,对他的早夭充满惋惜;又想起那个因我的谋杀未遂而逃生的中年男人,觉得他是那么的幸运。一切都是可以化解的:生活的困顿、对必然来临的死的恐惧。

有时我会走到人来人往的大街上,顾盼蜂拥而至的世相,为它们的灵动和雀跃高兴。我获得了一种别样的从容和淡定。阳光打在路上,世界平和地洋溢在四面八方,任行人漠视所有来自今生的无奈。漠视,是为了更好地仰望,我想是这样。

19

妹妹在过年的时候终于回到了她阔别已久的沙城。母亲提前腌了十几只猪蹄,挂在阳台上风干,妹妹打小就爱吃这东西。刮风的天气里,那些在晾衣竿上一溜排开的猪蹄荡来荡去,煞是壮观。妹妹什么也没带,只带回了她自己。她住在父亲临时为她架设的客厅的钢丝床上,近乎十年了,自从十九岁她离家远赴兰州上大学之后,就再没在家里长住过,按父母的揣度,她应该在二十三到二十六岁之间嫁为人妇,因此他们老早就把她房间里的床卸掉了,房子太小,那房间正好堆放杂物。妹妹回来的当晚,妻子就用一种控诉的语气把我卖肾的事告诉了她,接着是母亲,她并不责备我,只是回顾我与妹妹安静的童年,由着父亲旁白般数次向我们作检讨。是夜,妹妹把我单独拉到楼下的甬道里,问我为什么要那么做。我把预备好的一万块钱交到她手里,请她赶紧收起来,别让我的妻子看见——我一直没有让她知道真实的卖肾所得数,我告诉她的是十万。还有大约三万块钱,我存在了一张建设银行的卡里,想适时拿出其中一部分或全部给妹妹。

妹妹低下头,咬着嘴唇,不吭气,钱被她松松垮垮地捏着。我抢到手上,按住她木然的肩膀,将它塞进她的裤兜。妹妹一直没有对这笔钱发表意见,也不再提起先前的那个疑问。我们像一对深谙彼此的老夫妻一样,隔着幽黑的甬道长长地对望着,又一齐把头别开,看甬道尽头的灯火。一辆车由北至南飞过去,扬起一声长啸。除夕夜户外的气味其实是单调的,几乎所有沿街布设的排档、粥店、水果摊点都不复存在。

我们往父母的房子里走,路上妹妹抓紧时间告诉我她的近况。她说,在齐齐哈尔,一个比她略小的男生对她很有意思,成天对她嘘寒问暖,周末的时候总会准时给她发短信、打电话,问她有没有空跟他出去一下,吃个饭,散个步,聊个天什么的。妹妹说,这是第四次了,自从几年前的兰州事件发生后,是第四个男人追过她了。我都这样了,是不适合结婚的。我不打算嫁人了,嫁给谁不是害人呢?她慢慢地说,语气竟是达观的。等你老了,我搬回来住,就在你旁边住着,我们互相照应。她开着玩笑。怪我自己,花钱不加控制,临到有事了,口袋里空空荡荡,所以总是找你。以后我会注意的。放心吧,哥。在推开父母房门的一刹那,她生怕再没机会向我表达愧疚似的,飞快地说。

在要不要把她遭受的那场噩梦告诉父母这个问题上,我们接下来一次单独会面时,又认真探讨了一次。妹妹还是坚持说不。她说,最难的时候都捱过去了,现在她正越来越平静,还给父母添堵干什么呢?她真的成熟了,与我小时候熟悉的那个小女孩判若两人。我赞同她的想法。就让一些往事烂掉吧,永世不再向更多的人提及。

沙城冷得不像一个亚热带小城,老人们说,他们活了那么多岁,都没经历过这样一个北方才有的寒冬。这个冬天到处都传来雨雪灾害的新闻,有一天,我在电视上看到,与沙城不远的桂林的山上都银妆素裹了,沙城倒还不至于下雪,要那样的话,世界肯定已经颠倒了。

除夕夜到了,母亲把剔了骨的腌猪蹄切成圆形的薄片,高高堆在盘子上,摆在妹妹的面前。我们架起一个火锅,烫羊肉吃。我们互相夹菜,谈论很多往事。妹妹托着腮,扮演小乖女的角色,只听不说。妻子的声音最大,听到一个话题就抢过来高声说个没完。她开脱说,你们没听说过吗?过年就是要大嗓门,这样才能把妖魔鬼怪都吓跑,来年平安吉祥。有一阵子,外面响起了一小阵鞭炮。在禁鞭令早已深入人心的现在,还有人胆敢点燃它,这证明除夕是一个多么令人激动的时刻。节日以一种喧闹的姿态消灭人们心中的顾虑,使人蠢蠢欲动。我望着我的父亲和母亲、妻子、妹妹,遥想起一幅盛大的远景:

我看到我死去多年后,躺在郊外的公墓里:左边是父亲,右边是母亲,前面是妻子,后面是妹妹,远处,松柏林立,或许,他们各自的位置,会有所调整,无所谓吧。那样一幅景观,与其说是惨烈,不如说是美的。

责任编辑 朱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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