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松
唐志杏刚钻出防空洞,看见不远处的铁道线上。有一台火车头在呼呼呼地冒着蒸汽,风泵也在嚏嗒嚏嗒地泵个不停。听着火车头风泵发出的音响,唐志杏马上就判断出这台机车不是他前几天使用过的那台,来朝鲜还没到一个星期,就换了两台机车,现在那台机车又坏在哪里了呢?车上的弟兄们不会是又摊上什么事吧?特别是跟自己曾在一个战壕里猫过的郝运来,他就在那台车上呀,他小子没事吧?唐志杏这样一琢磨。就把自己的心琢磨得紧了起来,像是被捆了粽子一般。若是没有这场战争该有多好呀,皑皑白雪之下,有一台冒着白烟的红轮子火车头,迎着金灿灿的朝阳轰隆隆地驶过去,所经之处,树木上的雪被哗哗哗地震落下来,然后看见小松鼠呀小兔子呀这些小动物们面露惊慌四散逃去,这一切多好呀。多像一个童话呀。正在唐志杏独自一个人想那个快活场面的时候,高德怀回过头来说。志杏快走呀。唐志杏听得一愣,接下来就很不情愿地跟着高德怀加快了脚步。雪地很空旷,它的正后方是唐志杏和高德怀刚走出来的依山而挖的防空洞,它的正前方则是一排平房,这排平房再加上一个站台和两股铁道线,就组成了这个名叫平店的火车站。眼前靠左手边的那间平房已经被美国人的炸弹掀掉了房盖,只剩下檩木横七竖八地搭在红砖砌就的房框上,而靠近坑坑洼洼的站台的一角,则整齐地码着十几具冻僵了的尸体。唐志杏看得有些害怕,就紧走几步追上了高德怀。高德怀正低头仔细看着最上层的一具尸体,这具尸体睁着一双眼睛仰面望天。还张着一张嘴在笑,整个面目看上去没有一丁点痛苦的样子,身上的棉军服整洁干净,胸前的志愿军番号也是清晰可辨。高德怀指着这具尸体说,这兄弟是冻死的,不是战死的,还边说边解下了扎在脖子上的手巾,把这张脸给盖了起来。看看遮挡严实了之后,高德怀又嘟哝出了声,兄弟别望天了,这天呀咱是望不透的,还是好好睡觉吧。高德怀还在那垛尸体旁磨磨蹭蹭的时候,唐志杏已经率先来到了一间平房里,他对桌子后面的头儿说,我不愿跟高德怀一个班,给我调调班吧。头儿说,唐志杏你跟高德怀一班你高兴去吧,高德怀比我们先期来了两个月,他多有经验呀,再说了,眼下你让我怎么个调法?咱段这批出国的人中,加上我才来了不到三个班的人,一班掉大同江桥下去了,这是头几天的事儿你知道,你还知道本来你就是那班的人,本来应该掉下去的就是你,可你命大因为拉稀调班,把自己的命给调回来了,昨晚上又有一班被捂在了熙川北面的山洞里,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眼下就剩下你们这班了,没法调了,不仅没法调,而且你也清楚,你们班的司机因为冻掉了脚指头还上不了车,只有你和高德怀两个人上车干了。头儿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顿了下后紧接着又说,现在是特殊时期,就得特事特办,唐志杏,我们大家都克服点自己的困难吧,千万不要把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大宗旨给丢了呀。看着唐志杏一个劲儿地摸着锹把,桌子后面的头儿走到桌子前面来拍着唐志杏的肩膀说,唐志杏,你要往宽了想想才是,你昨天跟我反映高德怀的情况,我心里记着呢,高德怀就是那样的人,刚解放时我们一接管机务段就掌握他,一个伪满时就开车的司机,身上什么习气都粘,不免要做出些出格的事儿来,我也正准备寻找机会教育他呢。不过话又说回来,回国后你还是要严格把把你老婆的关才是。有道是那句古话呀,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难道我老婆是个有缝的蛋,被高德怀这只苍蝇给盯上了?唐志杏满脸迟疑,看上去情绪也很低落,他突然想起现在还被捂在熙川山洞里的郝运来来了,有一天就是这个郝运来,曾跟他说过那样一些话。记得那天段里开了个针对性很强的小型会议,操着很重的湖南口音的段长在会上给唐志杏他们这些投诚过来的国军训话,段长说,想当年辽沈战役,共产党的军队解放了你们,给你们发了路条,还往你们的兜里塞了盘缠,让你们回家,共产党做得多么仁至义尽呀你们说是不是?段长的话被底下此起彼伏的是是是声打断了好长时间,直到他伸出双手往下压了几压后,才把是是是声压住。段长接着说,因此你们被感动了,说不愿意回家。愿意跟着共产党干,就这样你们来到了段上。现在你们出徒了,个顶个是新社会的新铁路职工了。既然是新社会的新职工嘛,你们就要新出个样子来,你们一定要扔掉自己身上在旧军队里的坏习惯,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只有这样做,只有这样边做边往前走,才能步入你们的人生正轨。段长在台上哇啦哇啦地说,台下这些曾经的国军弟兄们在底下噜啦呜噜地议论。当时坐在唐志杏身边的郝运来说,志杏,他们要求咱新,他们自己咋就不新呢?唐志杏说,郝运来你别乱说,他们谁不新了?郝运来说,师傅就不新呗?哪个师傅不新了?咱师傅不新呗。唐志杏冲郝运来撇撇嘴,说,咱师傅能跟他们比?咱师傅哪头的军队都没参加过,咱师傅是伪满过来的人,是个旧人物,他也是受教育的对象,也得跟咱一起过筛子。郝运来冷笑起来,说,志杏你还给师傅撑口袋呢,师傅最他妈的低级趣味,我看他过几遍筛子都是那个鸡巴样。唐志杏急了,压低了声音狠狠地说,不许你骂师傅。郝运来突然有些冲动。就气咻咻地说,哟哟哟还不许骂师傅?师傅都把你老婆办了,你还护着他。郝运来的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说走了嘴,想收也收不回来了,于是开始胡乱往外岔话。可唐志杏却在此刻不依不饶地盯了过来,问郝运来你说咋办了你说咋办了你说咋办了你快说。唐志杏在底下舌头开始翻起花来,直到翻怒了台上的段长拍起桌子来才停住。那段日子里,郝运来的闪烁其词让唐志杏很难受,到后来他甚至看到对方一碰见自己都开始远远地躲起来了,而回到家里。他怎么问老婆,老婆始终是三缄其口,变成了个哑巴,如果再问急了,老婆也不叫也不闹,就像是来了大仙似地哈欠连天,开始眼泪鼻涕一把抓了。唐志杏想,自己才新婚没到一个月就摊上了这档子事,两个人的被窝还没捂热呢。自己就让人给戴上了绿帽子,而且这个人还是自己的师傅,这还有说理的地方吗?现在的唐志杏站在窗前,支楞着一双耳朵,隔着铁道线往熙川的方向望,平房外就响起了飞机低飞时的嗡嗡声。桌子后面的头儿拽起唐志杏就往外跑,可没跑出几步,便与往屋里跑的高德怀撞在了一起。高德怀大嚷,我们千万不能出去,飞机是打火车头来的,我们蹲在墙根下就行。三个人刚顺着走廊的墙根蹲下来,就听见外面的嗡嗡声被刹那间响起的高射炮射击声给遮蔽了。高德怀一下子站起来说,没事了,咱们的高射炮发现它了。三个人走到屋外,正看到美国人的飞机在一个劲儿地往蓝天上拔,把屁股后面的一股尾气抻得细细的,被太阳一照,像是一根白亮亮的绳子,而那些追着飞机的高射炮弹在空中接连炸开,打出了一朵朵像烟花一样的烟雾。高德怀指着变成了一个小黑点的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