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雪
母亲七十多岁了,仍然闲不住,好像她的生命价值,她存在的全部意义都是干活、说话。前几年住在乡下,自己种着花生、黄豆和青菜什么的,农忙还要帮哥嫂、弟媳晒晒谷子,做做饭菜。后来住到惠州,每逢禾黄米熟的时候,总要回去一趟。再后来村里搞开发,土地都征收了,哥嫂、弟媳他们都不种地了,母亲才算歇了下来。
在这个熙熙攘攘的城市里,在这个钢筋水泥森林的峡谷中,母亲还想寻些活儿做。起先她只是在街边溜达,在公园闲逛,看到大排档的亚姨在择菜,她主动地微笑着上前搭讪,随即就在小凳子上坐下来,边聊天边帮别人择菜。后来又到小区门口的鞋摊旁,看人家修补鞋子,帮人家递递锤子、钉子什么的。再后来又跑到公园边的缝衣摊帮缝补衣服的亚姨剪线头,扯碎布……妻子对母亲行动有些愠怒,说她没事找事。我也不高兴母亲和那些陌生人打得火热,天南海北地乱扯。母亲喜欢说话,也喜欢听别人说话,别人无话说的时候,就她自己包场,一边讲一边还帮人家干活儿。许多街坊邻居都喜欢这个老太太,我却很反感。有时候她兴致一来竟把自己的三姑六婆儿子媳妇全一古脑地倒给别人听,遇到有感兴趣的陌生人追问起来,母亲更来劲了,像人家请她做专场报告似的,把她几十年沧桑经历,年轻时如何艰难困苦,儿子如何听话孝顺,孙子如何调皮,现都在哪里工作哪里上学的全抖出去。一次我路过,听到她正在兴高采烈地讲着,末了还把家里的电话号码一字一句地念给人家听。我经过她的面前叫了她一声,惹得一班老太太、老亚姨都转过头来仔细打量我,让我全身不自在。那天我真的很生气,我骂她:“你就不能闲些吗?你就不能跟那些老太太去打打牌或散散步吗?你帮人家干义务活我没意见,你怎能把家里的情况、家里的住址、家里的电话什么的全说给别人听呢?这是城里,不是乡下,你看我们这幢楼里的邻居,个个上上下下形同路人,连招呼都懒得打,一进门就砰地关上,做了三四年邻居我还不知道人家姓甚名谁,谁会像你那样多嘴多舌,你要让人家偷你一次,抢你一次,劫你一次才会醒悟吗?”母亲让我痛骂之后,开始小心翼翼,不再随便出去和人闲扯了。可能她真的怕家里失窃吧。闷了几天的母亲跟着小区里的几个老太太去广场晨练了几回,又去公园里打了几天扑克牌,后来觉得没劲了,便躲在家里看电视,看了几天电视又烦了,便去我公司的宿舍楼那边转悠,一转就让她发现了我用围墙围住的那块空地。她回来问我那块空地是干嘛的?我说建楼房的。她又问什么时候建啊?我说现在不知道,还没有报建呢。她接着问现在可以给我种菜吗?我笑着对她说那块空地全是石子、水泥、石灰渣,连草都不生,何能种菜?她肯定的说能种,我没好气的回答能种你就种吧!
她不知从哪儿找来了锄头、便桶、铲子、簸箕,在那块空地上忙活了好几天,把它整成薄薄的几块菜畦,远远看去,好像水泥地上的一块块预制板。她接着购买菜籽,播种,浇灌,施肥,除虫。天天都往菜地里跑。有一天她突然抱回一大把青菜,黄黄的叶子上还有些斑斑点点的虫眼,毕竟是母亲种的,我们还是煮来吃了。青菜又硬又涩,又苦又韧,母亲便摇头叹气说施化肥就是涩,不好吃。我笑她说可以喂鸡,要么买几只鹅来,鹅连草都吃,别说菜了,只要把鹅往菜地里一赶,不管黄绿、老嫩,保证好销。妻子也劝她别折腾了,二十块钱可以买一大筐,何必每天早出晚归的往菜地里跑。母亲没有说话,她知道我们虽然不支持,但也不会强行阻止,她打算继续种下去。
星期天,我正在练毛笔字,母亲喜滋滋地凑过来,掏出一张红纸,要我帮她在上面写几个大字。我问她写什么内容,她说就是写关于小便的地方。我噗哧的笑了,那不就是小便处吗?我随手挥上了一行“小便由此进”的字样。墨迹还没干,母亲就匆匆收起往菜地去了。待我收拾笔墨开车来到她的菜园,她已经把那张红纸贴在一个新搭的小铁皮棚上。我下车一看,原来是母亲刚刚搭建好的小便处。小便处建在围墙的一角,用旧铁皮围了一个圈,只容一个人进出。门边坚着二根旧顶木,顶木上又用二条顶撑横架过去,一头搭在围墙上,一头架在顶木上,两头用铁钉固定,再用钢线扎牢。中间就用工地的废木板密密麻麻地排过去,上面还铺了一层旧铁皮。小便处里面放着两个塑料桶。看门的保安跟我说,你妈为了搭这个小便处已经忙碌了好多天,找铁皮,找木头,找铁钉,忙得不亦乐乎,那个门和柱子还是他帮手做的。
一个星期过去了,母亲很失望,两个塑料桶加起来还没有半桶尿。有一天刮大风下大雨,又把小便处的棚顶刮飞了。更让母亲难过的是,掉下来的横木不偏不倚刚好砸到塑料桶上,两个塑料桶都变成了花卷面包的形状。母亲在菜地里转悠了几天,又把小便处重新搭起来,棚顶特地加了钉子,还搬来粗重的木条把它压实,再去废品店买来两个旧铁桶,继续着收集农家肥料的工作。不单如此,母亲还主动出击,像掏粪工人一样,到下水道去提肥淋菜。一旦看到那些通厕所的清洁工人,母亲就挑着便桶跟着他们的队伍,单等那些工人掏出粪水往她桶里倒,她就一趟一趟的挑回自己的菜园去。粪水太稀了,她就倒在围墙的一角,又培上土,等晒干了再砸碎,然后才往菜地里撒。母亲的菜地越来越厚,面积也越来越大,半年左右竟占去那块建筑块空地的三分之一,种上了豆角、木瓜、茄子、西红柿,绿油油的一片。许多居民主动去母亲的菜园里和她搭话,帮她拔几根杂草,顺便摘一把青菜回家。母亲乐了,不管是谁进了她的菜园,总不会空手而归,要么两个木瓜,要么一袋西红柿,抑或是一把青菜或一捧豆角之类的。随着菜园面积的扩大和品种的增加,单靠那点农家肥料已经远远不能满足菜园的需要了。有一天,母亲竟把一个塑料小桶放在家里卫生间的一角,她除了身先士卒带头往桶里小便外,还动员全家人往桶里小便。我有些恼火,狭窄的卫生间里放个便桶,一股刺鼻的尿味直扑而来,十分难闻,整个卫生间,包括阳台的空气都被污染了。我命令小孩立即把塑料桶丢到楼下的垃圾桶里。
母亲没有马上表示抗议和不满。只是过了几天,她又抱回一大把青菜来,亲自煮了好几碟,有小白菜、大白菜、木瓜,还有茄子什么的。她笑嘻嘻地叫我尝尝,说是自己种的,一没化肥,二没农药,用时尚的话说就是无公害绿色食品。我看见碟子里的菜绿油油的闪着亮光,颜色特别引人开胃,挟一筷子放进嘴里,真是清甜爽脆。母亲问好吃吗?我说好吃。她继续说都尝一尝,看哪种好吃我就种那种。我说都好吃。母亲接着说还晒有菜干,白菜干、豆角干、苦瓜干,煲汤特别好!妻子收拾碗筷的时候,母亲一边抹桌子一边说,就是肥不够,有肥还更嫩更好吃。我第二天下班回家走进卫生间,又发现多了一个全新的塑料桶。这桶多了一个盖,盖上安有一根尺来长的木棍。我抓住木棍提起桶盖就往尿桶里小便,以后一家人都往桶里小便。待桶里的尿差不多满时,母亲便开着抽风机,用塑料漏斗往塑料油罐里倒尿,倒满了拧好盖又用蛇皮袋装好,然后冲洗尿桶和卫生间,再喷上清新剂,把尿桶放回原处,然后提着油罐一摇一摆地往菜地蹒跚走去,左手提累了换右手,右手提累了换左手,走走歇歇一直提到菜园里去。不知详情的邻居都问,老太太,隔两天就看你提着一罐油出去,你到底去哪啊?母亲一笑说,不是油,是尿,淋菜。我叫妻子去买了两个新的塑料桶,放在楼梯间让母亲轮换使用。一旦装满时,不是我用小车便是妻子用摩托车把尿运到菜地里。母亲就用这些尿一勺勺地兑水,搅匀,然后再一勺勺地浇到菜地里。
有了充足上好的农家肥料,整个菜园生机勃勃,绿蓝相迭,红白点缀。青色的是木瓜,红色的是西红柿,白色的是白菜,紫色的是茄子,绿色的是灯笼椒……菜贩子跑到母亲的菜园里要定购母亲种的菜,母亲说不卖,自己吃。菜贩子说,这么多你怎么吃得完啊?母亲接着说,吃不完就送人,随即给了几把青菜给来人。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