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强的祖母

2009-12-19 07:51赖得成
安徽文学 2009年1期
关键词:大儿子巫师祖母

赖得成

我的祖母在重重磨难中度过自己的大半生,她是一个坚强而伟大的女人。

祖母实际上是养祖母,但以她对我的长期养育之恩,她就是我的亲祖母。

祖母家叫山岗,离生父所在地乡市二十公里,是一个偏僻的山庄。过去,这里山高林密、路隘涧深,只有一条路从山乡悠悠而过,是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加之大部分百姓历代贫穷,除了终年“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种植耕作,没有其他副业,因而“革命热情始终高涨”,红军时代参军的人不少,专区苏维埃政府和省军区曾经设在这个地方,毛泽东及其夫人贺子珍也在这里有过逗留,是地道的革命老区。

我祖母生于1905年,卒于1991年,享年八十六岁,算是长寿了。但是她的一生是苦命的,除了生命的最后七、八年享了“清福”之外,其余的数十年都在苦难中熬过。前辈们说,我祖母年轻时家庭还算殷实,有10余亩地,丈夫开了一座石灰窑,除雇一小工帮忙外,采石、烧窑、出窑、销售都以自己为主。有田种粮解决吃饭问题,烧石灰在当时当地是一门收入不菲的副业,因此我祖母的家庭生活在变故之前应该是比较好的。我祖母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曾读书到初中,这在当地也是少有的,说明当时她家庭生活的宽裕。

但是好景不长,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开始,恶运就接踵而来。

开始是丈夫的死去。

据说那是一个盛夏的下午,毒热的太阳已经向西山沉落,通红通红的,欲望燃烧着想着要与山体拥抱了。我祖母的丈夫凿完最后一个石洞,突然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乌云滚滚从头顶压来,黑暗要给太阳与山体的暧昧创造条件。他赶紧往凿出的洞里装完火药,点燃导火线,退到山坳里整理工具。在整理的时候他发现少了一枚凿子,于是鬼使神差又返回石山下去找。就在这时,只听“轰隆隆”几声巨响,火药爆炸了。石块伴随着电闪雷鸣滚落下来,其中一块不偏不倚飞削在他头上。大雨滂沱,天空像铅块一样沉沉地压迫着大地。不久雨过天晴,但天色渐渐地昏沉下来。

我祖母等候丈夫迟迟不归,心中感到不安,于是叫了儿子一路寻找。找到石场,只见暴雨过后积水汪洋一片,枯枝败叶飘浮在水面上,在昏黄的暮色中,我祖母的丈夫倒在血泊中,倒在枯枝败叶飘浮的浑水之中,血和水溶为一体,殷红色足有数平方米。我祖母急速与儿子一起将其丈夫抱到草地上,眼见丈夫头部被石块削了一个大窟窿,鲜血已经流尽,早已气绝身亡。此时此景令她悲痛欲绝,因为那时她才三十多岁,她丈夫也不足四十。男人是家庭的“顶梁柱”,现在丈夫没了,等于“天”塌下了一大半,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我祖母的心像电击似的一下子停了跳动,眼前一黑昏了过去。她儿子见母亲昏了,赶紧掐“人中”把母亲弄醒。祖母醒后呆坐在地不知有多长时间,她脑子一片空白,全身一片麻木。

按家乡的规矩,人不足六十而亡谓之“夭寿”,如果死在外面,尸体是不能运回家里的。我祖母见其丈夫已经身亡,让儿子回村请宗亲前来帮忙,漏夜就地搭起帐篷停尸候葬。因为是夭折,不能请道士超度亡灵,入棺后,第二天就在附近的山上埋葬了。

我祖母的丈夫的墓地我到过,因为在我稍大后,常跟祖母去扫墓,帮助为墓地除草,放鞭炮烧纸钱。在扫墓的过程中我见祖母常会触景生情,默默流泪。我们家乡扫墓不在清明而在春节期间,据我分析,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春节时大部分家庭都有杀鸡宰鸭,祭品比较丰富;二是春节期间大家休息,有充足的祭祀时间。小时候我对扫墓充满矛盾,我怕扫墓,见祖母默默流泪的情景心情无比沉重,只能低着头使劲地拔干净坟地的草,烧香时把头几乎弯在胸前,虔诚地希望先人们能保佑我的家庭日子过得好些。但我又喜欢扫墓,主要是扫完墓后祭品可以煮了全家吃,那可是一顿“丰盛”的午餐,在贫困的山区是难得的。

我祖母的丈夫的石灰窑我见过,因为它保留了很长时间。当时,在我们家乡,谁先使用的土地就是谁的,没有人会去侵占,这是长期形成的规矩。只是我见到这座石灰窑的时候,早已没了旧日烟火,只见荒草萋萋一片死寂,窑洞内部已经坍塌,山鼠成群出没。现在应该已同荒山混为一体。

我祖母的丈夫的死,是她50年守寡的开始,是她家道衰落的开始,也是她不尽磨难的开始。

就在我祖母的丈夫死后没几年,她的大儿子生病了。开始是不时昏倒,口吐白沫,需要卧床休息才能好转。根据这种症状,按照现代医学常识,应该是属于癫痫病之类,难以治愈,但只要注意休息,合理用药,是不会有生命危险的。然而在当时的山区,没有医生,土郎中只会治疗一些感冒、拉肚,对于癫痫病他们是束手无策的。

有一天我祖母的 大儿子在课堂上昏倒了,抬回家时已经气息奄奄。我祖母见其有生命之危,赶紧请当地最有名的巫师前来看望。丈夫去世后祖母对儿子疼爱有加,她决不愿意自己的大儿子又离去,要坚决阻止这种火焰山似的走势。

巫师看了我祖母的大儿子一眼,没有问诊打脉(巫师当然也不会问诊打脉),却非常仔细的察看了他所睡的房间,又将我祖母的住家前后左右反反复复察看了几遍,而后极其严肃认真地对我祖母说,你家有鬼,是蚂蚱鬼围住了你的儿子。必须立即请神驱鬼,否则你儿子青春难保。我祖母听后感到十分恐怖,因为早就有人说我祖母家“风水”不好,多代无丁,男孩都是入承的。因此她听信了巫师的话,立即恳请“大仙”作法,一定要驱除恶魔,保全家平安。

巫师年纪大约五十来岁,由于风吹日晒少,显得较白皙年轻,听我祖母说愿意请他作法,心中暗自高兴,即刻回去叫来两名徒弟,并带来布道家什,无非锣鼓拂尘道服之类。同时请来当地教书先生,书写了六六三十六幅大小对联,张贴在我祖母家厅堂屏风和墙壁上。当我读书识字以后,这些对联还存在,我见上面写的是“天罡地煞,神明保佑;天长地久,全家平安”等等。字写得挺不错。

巫师张贴完对联,随即摆起香案,放上香炉,供上祭品,燃插六六三十六支香,点放六六三十六支蜡烛。为什么都要六六三十六这个数,我不十分清楚,大概是六六大顺之意。巫师装神弄鬼要顺,也祈佑我祖母家庭今后事事能够顺利,后一立意还是好的。

布置完这些以后,巫师穿起道服戴上道帽,拿起拂尘往空中一晃,喊声“起啊!”鼓声随即“咚咚咚”响起,巫师在香案前晃晃荡荡,口中念念有词,突然一声大喝:“赤脚大仙到,诸鬼快快降来。”随着一声沉重的锣响,巫师的拂尘从高空向下一劈,有如雷鸣电闪,巫师及其弟子同声大呼:“杀!”似见“蚂蚱鬼”头颅滚滚落地,鲜血溅满四壁(现在想来,这肯定是烟雾缭绕,墙壁贴满红纸对联的幻影)。巫师说,鬼怪很多,赶尽杀绝需要时日,因此反反复复。时而鼓声骤起,时而鞭炮声声,伴之烟雾弥漫,烛光闪烁,巫师念经阴阳怪气,搅得我祖母家乌烟瘴气、阴森可怖。“打醮”(这种道场家乡人称之为“打醮”)持续了三天,我祖母花去了七担谷子,折磨得精疲力尽。

此间,我祖母的大儿子就躺在厅堂隔壁的卧房里,在整个“打醮”期间一直昏迷不醒。我看过道场张挂的过“奈何桥”的画轴,会想象他一定被锣鼓声扰得幻觉不断,朦胧中觉得自己伴随着鼓点长途跋涉在崇山峻岭之中。只见四周高山险峻,中间有一条河流水湍急,只有一根独木桥横架其间。他要过河,虽然已经没有气力,但决心要过河,因为他恍惚看见对岸是美丽的村庄,鲜花盛开,绿树成荫,房舍精巧,可能是歇脚的好去处。于是他毅然上了独木桥,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到了木桥的一半。突然间雷声大作,阴云四合,从对面的村庄里冲出一大群妖魔鬼怪,两眼闪着绿色的光芒,凶残地向他迎面扑来。他本能地拼死抵抗,但由于全身瘫软,寡不敌众,很快就被魔鬼推下滚滚的河流。奔腾的河水立即吞噬了他 。(不要认为这是我的胡思乱想,道场的画轴里明明白白告诉你的就是这样的图景,这是对恶人的惩罚。我“名义”父亲前世做了什么?我不知道,难道他做过坏事?)

我祖母的大童养媳是要与她大儿子圆房的(在家乡讨媳妇聘金高,大部分家庭没有这一资金能力都领养女,长大后与儿子结婚。有的甚至儿子还未出生就领养女,称之为等郎妹),在大儿子病重期间一直守护在他身旁。“打醮”时,她见其未婚夫病情加重,不时抽搐,心痛不已,斗胆提出让其未婚夫好好休息不要“打醮”了,遭到巫师的大声斥责:“妖魔鬼怪未尽,岂可草草收兵。再有此言,扰乱道事,得罪神灵,后果自负。”吓得我祖母的大童养媳赶紧躲回房去。而我祖母却希望“打醮”能驱赶魔鬼挽回儿子的生命。她愿意花费,甚至倾家荡产在所不惜。但是她错了,这是当时农村不少人会犯的错误。我稍大后,如果生病,也都是请来仙姑“诊断”,在离家数十米外烧纸钱,将纸灰泡在水里让我喝下去。到医院看病,那是很久以后的事。

“打醮”收场后,我祖母的大儿子病情更重,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第二天早晨就撒手西去,魂归九天。据说,我祖母大儿子临终前最后说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话,似乎在说:“我要休息,对岸真美啊。”

我祖母的大儿子名叫露,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他只是一滴露水,虽然灵秀,却生命短暂。他死后,为了继承香火,祖母将我买去,作为她大儿子的儿子,也就是长孙。这次她非常慎重,请当地有文化的招为我取名成,祈盼我能健康成长,长大后事业有成之意。俗话说“名亮则路宽,路宽则民众,民众则事成”。我能在如此困苦的家庭读到中专毕业,工作后又官至“正处级”,每到关键时刻总有“贵人”相助,这与名字是否有关?

我祖母的大儿子死后,她的悲剧并没有结束,没过几年她的二儿子又死了。她的二儿子的死是1951年的事,我已经到了祖母家。我记得他驮着我在河边放牛的情景,却对他的去世没有一点印象,只是后来才听说,他是在同我另一位过继的叔叔一起,夜间在山田看水时突然胃部剧痛而死的(急性胰腺炎?)。死时天还未亮,又是夭折,而且此时我祖母的家境已经困难,只能将她的二儿子用白棺材草草掩埋。

二儿子死了,再买一个孙子接香火已经没有这个能力。祖母同她的第二个童养媳商量,出嫁之前,与她的未婚夫在我家生下一男一女,作为我祖母的二儿子的子嗣,也就是我的堂弟妹。十分遗憾的是,我祖母二童养媳的未婚夫家族有精神病史,这就为后来我堂弟培发生精神病种下了祸根。因此我祖母的苦难还将继续,也为我以后生活的波折埋下了伏笔。这当然是二十年以后的事了。

经过接二连三的死难,紧接着是我祖母两个童养媳的出嫁,此时我祖母家已经完全衰落,兴旺的家庭只剩下年迈的婆婆,和连我一起的三个小孙儿孙女。在改革开放前的年代,人们主要靠在生产队出工,赚点工分分些粮食,不能自己搞副业,一般人的家庭经济尚且拮据。何况我家全是孤儿寡女,严重缺少劳动力,生活的艰辛是能想象的。我家五口人的生活完全依靠我祖母的筹划安排,每年在生产队分到的谷子是四五担(我很怕分粮的时候,总感觉,分这四五担谷子就像是他人布施似的),只够半年的口粮,日子是怎么过来的?我也搞不明白。但是我祖母是一个压不弯挤不垮的女人,亲人的接连逝世使她无比地悲伤,但她经受住了一次次的打击,始终顽强地站立着。她知道自己要顶替男人为全家越来越沉重、越来越艰难的生活而支撑而拼搏,深知自己必须振作精神,绝不能倒下。她吃苦耐劳、顽强不屈,想尽办法让全家在半饥半饱中度过一年又一年。每当夏收秋收之时,我见祖母总是早出晚归,卧房门口朝阳之处时有一些夹杂着泥土的谷子在晾晒,谷仓里的粮食似乎在一点一滴地长了起来。她不仅养活了我们,而且让我和弟弟都上了学,培养出村里第一个中专生。

事实证明,我祖母的确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女人,她做到了一个男人都难以做到的事情。她在我心目中是一座丰碑,高耸入云。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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