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很大,很快就覆盖了一切,世界呈现出灰暗单调的白色。建筑物和树木背风的一面虽然没有被雪覆盖,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但在这样的天气里,它们看上去只是雪的阴影而已。
在远离城市的这个小屋里共有七个人,三男四女,他们都很年轻,最大的三十五岁,最小的才十七岁,他看上去还是个娃娃。他们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的。他们虽然互不相识且经历各异,但基本的想法是一致的。他们都是一个秘密网站的会员,在网上他们已经进行了足够多的交流。他们对世界共同的看法是,厌弃。
这个小屋将是他们离开这个世界的最后场所。他们听不到落雪的声音,房间密封得很严,门缝和窗缝都用密封条封着。室内与室外的空气是隔绝的。房间里有一个炭盆,里边烧着红红的炭火。房间里比较温暖,当然,这是相对于外边而言。外边的雪已经有半尺厚了。还在滚滚而下。如果这样下去,这个林中小屋就会被雪埋住。
室内除了炭火没有更多的热源,他们围着炭盆而坐。
天色向晚。室内越来越暗。白衣少女点了七根蜡烛。她知道这儿没电,早有准备。一个少年帮助她将蜡烛固定好,四根塞在空酒瓶里,放到小屋的四角;一根粘到窗台上;两根粘在一个没人坐的三条腿小凳子上。白衣少女身材修长,一袭洁白的衣裙,加上瀑布似的长发,宛若仙女下凡。她是组织者,也是实施者。
外边是不真实的白光。这光仿佛来自雪花内部,微弱,寒冷,什么也不想照亮,甚至也不想照亮自身。
白衣少女看看其他六个人,她对每个人都是熟悉的,因为她与每个人都有过网上交流,她了解他们,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自杀。
1笔直地坐在长条凳上,一脸严肃,他穿着一件黑风衣,进屋后一直没脱,他是个瘦高个儿,站着的时候像一个棍子,坐着的时候像半根棍子。他是个思考者,据他自己说他毕业于某大学哲学系,他对哲学问题深有研究。这一点她是领教过的。
2是一个抑郁症患者,她二十二岁,长得很漂亮,两只眼睛出奇地大,但目光迷离,看什么都很茫然。她勇敢地与这种病症对抗了两年,她说自己身心俱疲,该歇歇了。她特别安静,一副梦游般的表情。她是大四学生,再有半年就毕业了。
3只有十七岁,长得很帅气,他的面容就像初升的朝阳,明亮,光洁,朝气蓬勃。他活泼开朗,学习很好,家庭条件也好,教师喜欢,在同学中又很有威信。他自小学以来一直是班长,可是前不久他却因为打架被撤销了班长。干吗要打架?他自己一直闹不明白。他班上有个胖子,大家不喊他的名字,都叫他“胖子”,这天3喊了一声“胖子”,胖子不干了,说3侮辱了他的人格,让3给他道歉,3觉得胖子是故意和他过不去,于是坚持不道歉,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最后就打起来了。这件事的后果是两个人都受到警告处分,3的班长也被撤销了。他于是就不想活了。3夹了一块炭放进炭盆里,蹲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看着炭燃烧,炭渐渐由黑变红。
4是一个失恋的少女,她十九岁,最近她的男友小秦抛弃了她,她不怪小秦,她以前一直欺骗小秦,现在小秦知道了真相,自然要抛弃她,这很正常,这就是她的命运,她接受。她十六岁时就被继父占有,三年来他不断地要她,她还打过一次胎,她后来竟可耻地喜欢上了和继父做爱。但她拒绝和小秦有亲密的行为。母亲发现了他们的勾当,大闹了一场,继父出走,小秦抛弃了她,母亲骂她不要脸,如此,她还有什么脸面活着?她看着3的手,那只拿着夹子夹炭的手完美无瑕,美得让人忧伤。
5是一个企业家,三个月内他有五个亲人相继去世,父母都死于突发性脑溢血,前后只相隔九天;第三个去世的是奶奶,死于心脏病;正当大家都深陷悲痛之中时,他的六岁的儿子被绑架了,后来绑匪抓住了,但他儿子却死了,绑匪在打电话勒索赎金前已将他儿子杀死;不久前他的妻子又死于车祸。下一个就该他了,他想,与其等着死神上门,不如自己动手。他今年三十五岁,是七人中年龄最大的。他盘腿坐在一个放于地上的沙发垫子上,双手合十,像在祷告。
6是一个刚离婚的少妇,由于丈夫提前把财产都转移了,她离婚后竟然变得一无所有,儿子倒是没被转移,可是法院将儿子判给了丈夫。她两手空空。这个世界不再需要她了,她成了一个多余的人。她坐在一个破旧的沙发上,手中玩弄着一个木制的小汽车玩具。这个玩具已经很旧了,毫无光泽,那些常被摩挲的地方则又黑又亮。
白衣少女——称呼她为7吧——半年前毕业,找不到工作,心灰意冷,她在网上发了一个帖子,表达了自己对世界的灰暗看法,流露出自杀倾向。当天她就收到一个帖子,某网站要雇用她当斑竹,月薪3000元。她的工作是帮助想自杀的青年人排除自杀困惑。她说,还有半小时……也许……半小时后我们就会失去意识……很平静……雪还是那么大……你们有没有后悔的?
都不说话。这表明没有人后悔。这是理性的选择。
她又说,大家干吗不来看看雪景呢?这是我们的最后一场雪,我们再也看不到雪了,再也看不到这个世界了,多美啊……
1没有动。他听到7的话,但他没动,他不想看雪景。没什么好看的,特别是在这时候。光线很暗,看不到什么,最多只能看到近距离的物体的模糊轮廓,或者只是一片朦胧的白。雪与我无关,整个世界都与我无关。一片雪花落下来,它存在着,但要不了多久就会融化。人和一片雪花一样,来到这个世界,融化,消失,不留痕迹。没有哪片雪花是重要的。没有哪个人是重要的。这个世界没有我会更好,我确定。雪花有什么好看的?
3来到7 身边。他是个善解人意的孩子。他从窗子看出去,什么也没看到。稍停一会儿,他才看到飞舞而下的雪花。风在窗前回旋,雪便跟着回旋,来而又去,去而又来。他看到7映在窗玻璃上的面影,烛光从侧面照过来,仿佛影子从侧面放出光芒来。你很漂亮,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人。他说。7笑笑,算是回答。7说,外面很美,不是吗。3说,是的。4来到3站的身边,朝窗外看去。她看到的只是寂静。这是一个寂静的世界。也将是个干净的世界。雪会覆盖一切。覆盖耻辱。覆盖丑陋。覆盖生命。也覆盖死亡。不久人们就会彻底忘掉他们。人们会有新的话题谈论,会说别人的闲话。2也过来,她从未像现在这么平静,她感到大解脱前的轻松。我会像雪花一样轻盈地飞升飞升飞升,或者像雪花一样落在某个地方,安静地呆着,直到寂灭……
5仍然保持着双手合十的姿势,他在祷告,他在战胜恐惧。他是惧怕死的,怕得要命。怎样才能战胜这种恐惧呢?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拥抱死亡,迎着死亡走上去。你看,我投入死亡的怀抱,我何惧之有。
6也没响应7的提议,她没去窗边看雪。她将手中的玩具汽车丢进炭盆中。玩具是木头的,且干燥,很容易燃起。这玩具是她买给儿子的,可是儿子受了他父亲的唆使,不认她这个娘,不要她买的玩具。俗话说母子连心,她不明白丈夫是用了什么手段让儿子这样对她的。木头汽车燃烧起来,炭盆里腾起明亮的火苗。火光将房间照得亮堂了许多。
7说,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你害怕吗?
她是对着3说的。
不怕,3说,我不害怕。
3看着窗外,又说,姐姐,我会把你带走的。
7笑笑,你把我带哪儿?
3说,我把你带到天国。
于是——
3看到黑暗的夜空出现一团光,光越来越近,在距离小屋50 米远、距离地面20米的上空停了下来,比一些树梢还低。如果他猜得没错,那是一个外星人的飞碟。它悬垂在那儿,静止不动。飞碟周围的树枝在亮光中轻微地颤动,像是在发抖。3盯着飞碟看。他知道他们是为他而来。他们要搭救他。他是外星人的孩子。果然,飞碟的正下方有一个门,门打开,一束光垂直照着下面的雪地。光之中,几个外星人轻盈地飘下,仿佛他们能自由地在空气中升降似的。他们落到雪地上,一共五个人,每人都穿着厚厚的宇航服,头上带一个明亮的大罩子,看不到罩子里的形象。他们朝这儿走来,边走边与3联系。3接收到了同类的信号。五个外星人走过来。他们步伐整齐,后面的人都踩着第一个人的脚印行进,亦步亦趋,看着很滑稽。他们来到小屋前,门自动打开,3梦游般地走出去。走到五个外星人跟前,他停下来,对他们说他想带上7。外星人同意了。3回来喊上7 ,我说过会带你走的,现在跟我走吧。7于是跟上3一块走出小屋,朝飞船走去……
当然,并没有什么外星人,也没有什么飞船,这只是3的幻觉或想象而已。蒙田说强劲的想象创造事实,这或许就是个例子。
室内的气氛有些沉闷,为什么不来点刺激的呢?于是——
1从他坐着的长凳上站起来,从黑风衣里边拽出一根长长的皮鞭,在空中绾个鞭花,“啪——”打破了室内的沉寂。生命没有意义,那么,死亡有意义吗?同样没有意义。自杀有意义吗?这种行为有意义吗?他大声地质问其他六个人,你们为什么自杀?难道你们参透了生命与死亡的奥秘,嗯?他把皮鞭抽向2,2 尖叫一声跳起来,她脸上梦游般的表情被抽碎了,取而代之的是痛苦的表情。鞭子抽向4,4 拱入3的怀抱,寻求庇护,3没有表现出主动性,也就是说他没有搂紧她,他的胳膊甚至没动一动,只是冷漠地任她抓住他的衣服。3的注意力在7身上,他看不见的眼神是含情脉脉的。鞭子再挥起来的时候就抽向7了,7洁白的衣服上出现了一个蛇一样的鞭印。这个白衣少女第一次被人鞭打,她第一次感动疼痛的滋味。她摇晃一下,几乎跌倒,3扶住了她。3去扶7的时候,动作幅度太大太猛,使抓着他衣服的4摔倒在地。4摔倒后手还没松开,仍拽着3的衣服,这个姿势像是一个绝望者爬在地上,高高地伸出胳膊发出无望的呼救似的。鞭子接着将6抽倒在炭盆旁,炭盆里6扔进去的木头汽车玩具还在跳动着火苗。鞭子在空中疯狂地飞舞,不断落在2、4、6、7的身上,2、4、6、7躲无可躲,痛苦地尖叫着,随着一声大喝,趴下!四个女人都匍匐在地。鞭影像黑蛇一样游动。3吃惊地看着1,不明白1 要干什么。5虽然还保持着双手合十的姿势,但这不是刻意的,而是因为过于惊骇,僵在那儿。1变成了恶魔,眼睛中喷射出邪恶的光芒,具有地狱一般的魅力,他身材也变得高大起来,那件黑风衣现在像个短上衣似的不合身,他兴奋异常,口吐魔咒。他说,变!四个女人变成了四匹人首马身的动物,一个个热气腾腾,威风凛凛,她们踢踏着,嘶鸣着,充满惊人的活力。1又念了咒语,一辆漂亮的镀金马车出现在房间中,这样的马车只有皇室的人才有资格坐。1跳上去,抓住缰绳,四匹人首马身的动物如何被套上车的谁也没有看到。1在空中接连甩几鞭子,房门自动打开,四匹人首马身的动物冲出去,马车颠簸几下,冲进大雪之中……1头脑中的世界已天翻地覆,1也乘着四匹人首马身的动物拉的马车远走高飞了,但幻想归幻想,现实是——1仍然端坐在那儿,严肃深沉,像在思考重大的哲学问题。
5来到上帝面前,上帝问他为何来此,他说他想见刚去世的五位亲人。上帝说他没有资格见他们,因为他是自杀的,死去的人或去天堂或去炼狱,而自杀的人只能下地狱。
——不,我不要下地狱。他说。
——那你只能重回人间,别无选择。上帝说。
——真的还可以回去吗?
——只要你能认识回家的路。
上帝叫来天使,让天使送他回去。天使有一对洁白的小翅膀,可是这对翅膀要么是退化了,要么只是起装饰作用,总之,她不靠翅膀飞翔。她可以自由在空中行走,完全邈视万有引力定律。天使牵着他的手,他们踏着云彩上路了。走在回去的路上,他心情平静,不再害怕死亡。也不再害怕活着。天使说,你为什么要选择死亡呢?你的死亡只会加速你的亲人的死亡。他不明白天使何来此说。天使说,生命是相互联系的,每个人的生命不仅存在于他自己的肉身,还存在于与他关系密切的人的记忆中,也就是说,每个人既承担自己的生命,还承担着亲戚朋友的一部分生命,人只有在彻底被他人遗忘时才真正死亡。他说,那么,我身上还有我亲人的一部分生命?天使说是的。他于是觉得有必要活着,哪怕忍受痛苦……他们来到茫茫雪野,天使问他路在何方?他举目望去,四野全是一样,夜的黑暗和纷纷扬扬的雪。已不辨东西南北,惟一能辨别的只是天和地,或者说只有地是实在的,因为脚感觉到了雪的柔软和柔软之下的坚实的大地。天是什么?只是茫茫然的虚空而已。他突然再次感到恐惧,比死亡更甚的恐惧,该往哪里去呢?
4抓住3的衣服试图站起来,可是她发现自己没有一点力气,手软软地滑了下来。她想,我就要死了,我死了对所有人都有好处。按要求每个人都必须写下遗嘱,以免人们对他们的行为感到疑惑。她的遗嘱是这样写的:
我觉得这个世界没有我会更好,我已认真想过,我若死了,对母亲是好的,对继父是好的,对小秦是好的,对我,那就更好了,我完全解脱了,也干净了。
4想不到小秦会来到这里,这是一次秘密的行动,他怎么会知道呢?但他确实在这里,他不但出现在她身边,还要将她救活。她的意识还清醒,但她手不能动,口不能言。小秦将她抱到外边,放在雪地上。外边的冷冽清新的空气刺激着鼻孔和肺。她还能够呼吸,尽管她浑身无力。小秦呼唤着她的名字,语无伦次地说,4,我爱你,你知道我是爱你的,我只是和你斗气而已,你也爱我,你不会离开我,你说过的,你只爱我一个人,永远不变心,你不会离开我的,是吗?我不允许你离开我,我不允许你离开我,你一贯听我话的,你还会听我话的,我知道,我知道!你说过只要我爱你,你就会幸福,我现在对你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4,我爱你,你不能做傻事……小秦要将她唤醒,他不再嫌她脏了,她都听到了,他还爱她,她还要她,她感到欣慰,也感到甜蜜,她决定活过来,与小秦一起生活,或者说句诗意的话,一起去创造明天。她挣扎着想起来,想回应小秦的呼唤,她想对小秦说,只要你爱我,我就再也不做傻事了。于是,她起来了,让她感到奇怪的是,她看到自己的身体仍然躺在雪地上,她再反观自身,她发现自己是一只蝴蝶,她轻盈地扇着宽大的翅膀,她已化成了蝴蝶。她化蝶之后,想试探小秦的态度,看小秦是不是还能接受她,于是朝树林里翩翩飞去。她想,小秦会不会跟来呢?他知道这只蝴蝶是我变的吗?她很快飞到了春天(好像春天就藏在树林深处),遍地花草,空气芬芳,阳光灿烂,她回过头去,没看到小秦,倒是看到另一只蝴蝶跟着她,朝她飞来。——小秦,是你吗?
房间里弥漫着一氧化炭的气息。4软在3的脚下。3靠着墙,头枕在7的肩上,7的头枕在3的头上,他们两个形成一个“人”字形的结构,互相支撑着身体,不至于倒下。5仍然保持着坐姿,但双手合十的姿势已坚持不下去了,两手自然而然地垂在大腿上。1的身子有些摇晃,像不倒翁似的,摇来摇去却没有倒下。2倚着窗边的墙角,眼睛看着屋顶,仿佛那儿藏着什么秘密似的。七支蜡烛都即将燃尽,愈是到最后,烛光愈是明亮。
6盯着炭火出神,那个已烧成灰的玩具汽车还保留着原来的形态,她隐约听到汽车发动机的轻微的声响,她正在辨别声响传来的方向,看到炭盆中的玩具小汽车动了一下,她以为是下边燃烧的炭产生塌陷引起的,紧接着玩具小汽车又动了一下,这次比较明显,她看到轮子在转动,像陷入沙地似的那样疯狂旋转,然后,“噌”地一声从炭盆中冲出来,向前驶去。汽车在房间里绕了一圈,停到6的身旁。6看到汽车里坐着她的儿子,她一下子来气了,上去将儿子揪下来,你才几岁啊,就敢开小汽车,还开得这么冒失,你不要命了吗?儿子梗着脖子说,你管不着我,我归爸爸——她说,你爸死哪儿去了,他怎么不管你?儿子说,我也不知道。儿子开着车又转了一圈,经过她身边时说,我已经长大了,也不用他管。她想,一个六岁的小孩也敢用这样的口气说话。她再看儿子,儿子已经十五六岁了,个头很猛,如果站起来,肯定超过一米七。小汽车在她身边没停,又朝前开去,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你能指望他不出圈吗?果然,儿子一踩油门,小汽车“嗖——”一声蹿了出去,房门不知是谁打开的,也不知是何时打开的,小汽车在雪地里辗下一道清晰的辙印,消失在雪夜中……
2从未感到过这么安静,长期以来她受着失眠的困挠,夜深人静时,别人都在酣睡,她头脑里却有万千声音在喧哗,好像有一万张嘴在争吵,有一万个问题在寻找答案,有一万个魔鬼在舞蹈,让她不得安宁,让她生不如死,让她度日如年,对她来说如何捱过一个个长夜不是件容易的事。她深知死亡会给家人带来什么,她的父母都那么爱她那么宠她,她怎忍心让他们陷入可怕的痛苦之中呢?她给母亲打电话,她说,妈,这是最后一次治疗,这次治愈后就一劳永逸了。
——妈很为你担心,你一定要挺住啊,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可让我怎么活啊。
——妈,你放心,为了治好我的抑郁症,我下了最大的决心,我相信这是最好的治疗,现在我已经感到了难得的宁静,头脑从没有这么清醒过……
——女儿啊,妈想替你受罪,妈要是能替你受罪该多好啊。
——妈,我知道,妈,我不是一个软弱的人,我会坚强地活着,我会战胜抑郁症的。
——女儿啊,你是妈的心头肉,妈所有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你爸也一样。
——妈,让我爸接电话——爸,你支持我,我有信心,我会克服所有困难把病治好的。
——2,爸支持你,永远支持你,爸知道你所受的痛苦,可是……
——爸,你别哭,你一哭我就忍不住……
——好,爸不哭,你也别哭,会有办法的,只要你有信心,我们一定会战胜抑郁症的。
——爸,我已经找到办法了,虽然风险很大,但很管用。
——2,什么办法?你快说,说来我听听,你妈也想知道你用的什么办法。
——……
——说呀,有什么不能给爸妈说的。
——用死亡来对抗抑郁症,死亡,只有死亡,爸,妈,我也是不得已才这样做的,只要我过了这一关,我的病就会好,我也就什么都不怕了,不管多少魔鬼,我都能把他们打败……
最后这段话被2堵回嗓子眼里了,她把快冲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她不能告诉他们这些,这样只会让他们担心,不会有任何别的好处。她是个孝顺的女儿,她不想让父母为她担忧。
——我不会就这样死的,我不会就这样死的……
2呢喃着,她相信她只是经历自杀,而不是真的自杀,她相信自己最后会得救的,生命坠落到最低处时就会反弹,她的霉运不应该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坠入地狱,她应该……飞翔!
7一直以来只是自杀的组织者和指导者,但今天不同,她不仅仅是组织者和指导者(尽管她仍然扮演着这些角色),她参与进来,她也成了自杀者中的一员。她要行使自杀的权力,享受自杀的快感。自杀的权力,这是她反复强调的概念;自杀的快感,这是她想象出来的。对她来说,这两样都很迷人。
7本来就有自杀情结,应聘了这份工作之后,她的“导师”更是给她灌输了许许多多自杀的观念。让她认识到自杀的美,自杀的魅力。
——想想看,人生有两件最重要的事,出生和死亡,出生你是无能为力的,你虽然参与了,但你什么也决定不了,你决定不了是否要来到这个肮脏的世界上,你是被抛入这个世界的,没有人管你情愿不情愿,但死亡就不一样了,这是一件你完全能够掌握的事情,你可以做决定,你也有这个权力,试想,身体是你的,难道别人比你更有权决定如何对待你的身体吗?如果这个世界不值得我们生活在其中——难道它值得吗?——我们完全可以不生活在其中。我们可以离开。就像你进到一个令你讨厌的房间,那里的气味、摆设、家具等等都是你不喜欢的,简直令人作呕,你还要一直在那里呆着吗?世界也一样,环境污染,毒品泛滥,空气有害,道路拥挤,水就更不用说了,鱼儿都难以生存,人喝了会如何?此外,还有沙尘暴,原子弹,艾滋病,癌症,花柳病,亚健康,抑郁症,失业,房价飞涨,户籍歧视,贫富分化,乞丐,凶杀案,过劳死,住院难……你能说这是一个美丽的世界吗?你能说这是一个值得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吗……
这是“导师”的一席话。她认为说得有理。
从此,她心安理得地按“导师”给她的地址,把氰化钾或者别的帮助自杀的东西寄出去,寄给那些急需它们的人。她为那些想自杀但没有勇气的人鼓劲,让他们勇于面对,勇于行动。她还按照“导师”的指导,每月的一号组织一次自杀沙龙,把那些决定自杀的人召集到一起,然后选出一个人当众自杀,这当然都是秘密的,对这个城市来说,每月一日都有一个人自杀是个谜,媒体将之归结为巧合。
她的工作很有成效,“导师”很满意。
——你可以策划一次更大的行动啦。“导师”暗示她。
——没问题。她说。
她也早就有这样的愿望了,这次正好可以借此行动,自己也获得解脱。几乎不费什么劲,她就约到六个愿意集体自杀的人。地点是“导师”提供的,这个地方非常理想,远离城市,没有邻居。这儿是个国营林场,这个小屋以前是守林人住的,现在封山育林,这个小屋基本上就废弃了。他们上午在市里集合,一起共进了最后的午餐,打两辆的士冒雪来到这儿。小屋已打扫过,炭和炭盆已准备好。门窗是他们动手封的,胶带是她随身带来的。他们对这儿很满意。他们升起炭火,驱除寒意。然后,就是等待和体验……
7与3相互支撑着,靠在墙上,力量渐渐消失,她感到身体往下滑,好像墙上抹了油一般。同时,3的身体也在下滑,他们几乎是同时滑下去的。滑下去后,两个身体还靠在一起。
——现在我就要死了,生命正在离我远去,肉体是沉重的,在往下沉,而灵魂是轻盈的,正要飞升。最终肉体要沉入地狱,而灵魂呢,自然是升入天堂了,如果有天堂的话……
她记得看过一个电影,说人死后会轻21克,也就是说脱离躯体的灵魂是21克。这21克重的灵魂此刻正在离开她的身体,渐渐地,灵魂从躯体中钻出,像一缕轻烟,在封闭的小屋里上升。7的灵魂看到七个东倒西歪的身体,1倒在他坐的凳子旁,因穿着黑色风衣,看上去像一段放倒的黑木头。2靠墙角坐着,头垂在胸前,仿佛一个极度瞌睡的人进入梦乡一样。5盘膝坐着,如今仍然保持着这一姿势,但头也垂在胸前。4像是往外爬行的中途被定格了一般,一只胳膊前伸,一只胳膊弯曲在头边。3滑下来之后,左脚蹬住了4的肋骨,3 和7头靠头,肩靠肩,像一对亲密的朋友。6倒在火盆旁,眼睛睁着,但眼中已没有了光。
七根蜡烛中有四根已熄灭,那是放在空酒瓶中的四根。两根粘在小凳子上的蜡烛只剩下两滩烛泪,最后一点儿烛芯仍在挣扎着发出光亮。那根放在窗台上的蜡烛恰在这时熄灭,一小缕青烟像一根直线升上去,消失在空中。
7的灵魂在小屋里徘徊,找不到出口,门窗封闭得太严了,一缕烟也出不去,她感到窒息般的痛苦。
小屋里静悄悄的。
小凳子上的两根蜡烛也同时熄灭了。小屋陷入黑暗之中,但炭火还在放出热和光,但那光是微弱的,而且也在渐渐暗下去,暗下去……
小屋静静地伫立在黑暗中,外边雪仍在纷纷扬扬地下,轻盈的雪花已在小屋的顶上堆积了厚厚一层。小屋在林莽中,白雪也将林莽覆盖了,在夜里,林莽显出浑然一体的白,暗淡的白。林莽在大地上,白雪也覆盖了大地,事物之间的差别被取消了,万物消失,只有大的起伏的轮廓依稀可见,那是山川的走势,其他则恍若不存在一样。大地在地球上,地球像个鸡蛋一样安静,在它的轨道上按部就班地运行。地球在宇宙中,宇宙是亘古以来的寂静……
作者简介赵大河,作家,1966年出生,1989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1990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主要发表在《花城》、《芙蓉》、《山花》、《十月》、《美文》等刊,多篇作品被转载或收入选本。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隐蔽手记》、《北风呼啸的下午》,长篇小说《刀口上的蜜汁》、《黄雀》。合作编剧的话剧《想吃麻花现给你拧》、《麻花2,情流感》、《麻花3,人在江湖漂》在京城演出100余场。现居北京。
责任编辑蒋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