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喜林
娘曾经是人贩子贩过来的。
这段家私,是我在20年前,听大舅舅喝多了酒讲的,那时娘已经离开人世好几年。大舅说娘十四岁那年就出息得水灵灵的,在阳平关方圆有了名声。娘上坡打柴,或去嘉陵江饮牛,常惹得后生们呆望。有一次娘在坡上扯黄豆,被坐轿路过的马财主瞅见了。一个月后,娘就成了他的童养小妾。马家财大势壮,舅家人惹不起。
娘当小妾自然遭罪。马财主是个生意人,常常在外趸货。大老婆把娘当佣人,对她是横挑鼻子竖挑眼,让她跳水洗衣做饭喂牲口倒便盆吃剩饭,让她捶背挠痒,稍稍不慎,就用手掐娘的胳膊,还让自己两岁的儿子用放牛鞭打脸……娘跑回家向外婆哭诉,一家人只能陪着哭,末了还得催娘快回马家。在马家受了两年罪,到16岁那年将要开脸的前半月,娘终于借着月光,逃出了这个魔窟。
她没敢回娘家,而是沿着嘉陵江一直北逃。那时候还没有宝成铁路,也不能走大路,娘只能翻山梁、越峭岩,在听猫头鹰哭唳、野狼的怪叫中逃命。白天还要避开山民的视线,生怕被马家闻讯抓回。当时娘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逃得远远的,找个好人家落脚。娘踉跄到一个山镇,还没有向饭摊上讨饭就昏倒了。等娘醒来,已躺在一辆马拉车上,也不知过了几个驿站。车上坐着一位络缌胡子的中年人(娘后来才知道,其实是人贩子),正吸着大烟过瘾,对娘挺友善,给娘吃给娘喝,说要给娘找个好人家。娘相信了他的话,说越远越好。人贩子碰上白捡的生意,一高兴就顺了娘的心意,又走了一天,到傍晚时已到了关中的凤翔塬上。车夫说不能再走,马就像从水里捞出的一样了。人贩子说就在这儿吧,这是天意,随后就寻找过夜之处。那夜很黑很黑,人贩子领着娘随意走到我们村子。别家的院子都黑漆漆的。惟有我家的草屋窗口亮着灯光。爹一个人正在屋里搓绳子。那时我爷爷已过世几年,伯伯被抓丁吃粮去了,姑姑被人贩子拐卖到麟游,爹快三十了还打着光棍。娘和人贩子的到来,让叹息声声的爹又惊又喜,娘一眼就看中了爹的忠厚、、壮实、勤劳。次日人贩子拿了钱走了。爹请人做媒,借别家的箱柜和镜子与娘成了亲。
娘后来的故事是在坎坷和艰难中,辛辛苦苦地生养了我们兄妹四人,拉扯我们一个个长大成人。终年苦累,忙出一身的病,终于夺去了她47岁的生命,临终时,已有了两岁的孙子。按乡下的说法,娘一生够得上儿孙齐全,功德圆满了。但我觉得娘更有伟大的地方,在于她有着主宰自己命运的坚强信念,在黑暗的年代,一个年仅16岁的少女,又身处大山深处的魔窟之中,就敢于向命运抗争,敢于去闯一条新的生活之路,令我深深敬佩。也多亏了娘的这个信念,才会有爹曾拥有的幸福生活,有了我们兄妹四人的降生,凤翔塬上才有了我们这个幸福的家庭!我正是承载了娘的品性,有了屡受坎坷磨难但乐在其中的人生经历。
娘离开我快三十年了,连一张照片也没有留给这个世界。但她永远是世界上最美丽、最坚强、最值得我尊敬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