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净植
家里两年前种的那株玉兰终于在今春开了花,粉紫的花朵开得非常的健旺,大朵大朵的,花瓣晶莹肥厚,在春日的阳光下格外诱惑人的眼睛。
我忙回头去问奶奶和姑姑:“这花瓣吃得吗?”
姑姑笑了:“这个怕不行,是叫辛夷吧?是中医里可以入药的那种。”
奶奶说:“原来我们家里吃的那个,叫白翰林。”
如今住在都市里的人们,在逼仄的楼房间养出一两株花殊为不易,光顾着清心养眼都嫌不够,要说吃,仿佛如焚琴煮鹤一般煞风景。然而自古以来,在我们祖先传统的生活中,“餐芳饮露”不仅是诗人自喻高洁的一种方式,伴随着季节的更替,在自家的花园或庭院中采撷时令的花卉入馔,更是日常生活中最自然不过的事情。清代顾仲的《养小录》中“餐芳谱”一节,便十分家常地记录下二十多种鲜花的食用方法。
在鲜花盛开的季节于唇齿间品尝芬芳,似乎在今天已成为一种遥远而奢侈的想象。但在我童年记忆中的故乡,家家都有自己的小花园,四季离不开花朵娇艳芳香的陪伴,“餐芳”便成为故乡的饮食生活中最寻常自然又优美惬意的一部分。
奶奶的娘家,有一株高高的白玉兰树,每年春天,远远就能看见那一树白鸽子一样的花朵,嗅得到沁人心脾的清香,那就是奶奶所说的“白翰林”。白色的玉兰花开得硕大,花瓣肥厚饱满,早晨摘下几朵,用鸡蛋、面粉调的面糊拖过,在油锅里一炸,金黄金黄的捞上来,吃在嘴里脆生生的,还真是又香又甜。
外婆家没有白翰林,却有牡丹。遇上家里打牙祭,炖了鸡汤或是汆了肉片汤,在春天花园里信手摘下几朵正开得娇艳的牡丹,洗净了花瓣放在炉旁锅边,就是一道粉嫩的时鲜涮菜。用筷子夹起花瓣在滚开的肉汤里边涮边吃,眼中是美丽的颜色,口里是满足的鲜香。
同样称得肉汤最佳搭档的是新鲜的南瓜花。南瓜花有雌雄之分,雌花留着结瓜,雄花授完粉之后便上得餐桌了。嫩黄嫩黄地摘下,整朵整朵地放进肉汤,仿佛把春天的滋味也煮到了汤里,吃起来分外地清爽。若是将花朵和肉片同炒或干脆清炒了吃,味道也是一流。
整朵入馔的还有萱草的花朵,我老家叫它“金针花”。每到初夏的傍晚,正是后院里萱草开花的最佳时光,橘红色的花朵跟火焰一样,烧得直耀人眼。到了早晨,奶奶会摘下一两朵开到盛处的花儿,用细细的竹条从花柄处把它们串起来,两三天便串出一个橘红色的小花环,挂在火炉上方的高处晾干。从夏天一直到整个秋天,黑黑的屋梁下总是挂着几串火红的花环。每到奶奶取下那花环,把如同风干的火焰般的花朵撸到大碗里用开水泡软时,我们就知道有美餐了——鲜艳的金针花一定是放在鲜香的肉汤里煨煮的,大朵大朵的有如初放,让人说不出的愉快。东晋张华的《博物志》里说萱草“食之令人好欢乐,忘忧思”,或许就是因为它如此美味又如此娇艳,让人在视觉和味觉上都那么享受吧?
到了秋天,我们有可以清心明目去火的菊花。屋后的花台下有一蓬小菊,秋风渐起,小白花朵开得密密的,霜降之后花儿会从雪白变成粉紫,风儿一吹,清新怡人的香气在屋前的院子口都闻得到。待到早晨,奶奶和姑姑会把小花朵摘下来,放在蒸锅里轻轻蒸一下,然后晾起来放干。花朵干了以后,清新的菊花茶便随时可泡饮了。姑姑说,把花朵蒸一下再晾干,花瓣就不容易脆碎,茶水泡开之后又会是一朵朵完整的花儿绽放在水中,那多好看啊!把鲜花稍稍蒸过再阴干,这是故乡存制干花保持花形的一种方法。
小菊入茶,大菊则更有吃法。说不清楚故乡的菊花有多少种,我只记得五彩缤纷的菊花开得丝丝缕缕的。把各色繁茂的花朵摘下,那花瓣便可以用来做菊花豆腐:头天晚上先泡好黄豆,用家里的石磨磨好了豆浆。在锅里烧开了豆浆,把洗净的新鲜花瓣放入,再用酸汤(当地用青菜发酵制作出的酸菜的汤汁)一点,豆浆便开始凝固。这时候故乡的人们通常会用筲箕(一种竹编的、日常用来盛放蔬菜的扁形容器)在豆腐上一遍遍按压,让它可以尽快紧实成形。当锅里的汤水变得清澈时,菊花豆腐也做好了。用刀直接把豆腐在锅里切成方块,就能盛出来开吃啦。夹起一坨嵌着菊花花瓣的豆腐,蘸一蘸自制的肉末豆豉辣椒蘸料,放入口中,那滋味令人难忘!吃完,还要喝上一碗颜色清亮的菊花豆腐汤,那种清甜甘美,不尝过的人怎么会知道呢?
不过,每年的“餐芳”,在我记忆中最美好也最有仪式感的莫过于玫瑰开花的时节。可别告诉我都市里花店卖几块钱一支的那个叫玫瑰,那其实不过是与蔷薇、玫瑰杂交过的月季花。真正的玫瑰花花形没那么大,花瓣细碎得多,裹得也没那么紧那么好看,叶片也小,茎上的刺密密匝匝的,但是花儿芬芳扑鼻,甜香醉人。
不记得是哪一年了,大表姐牵线,从别人家给我们后园里挖来一丛玫瑰,刺蓬蓬的真扎人。可到了开花时节,那满枝的芳香羡煞了一条街的人。待到一片瑰色铺满枝头时,挑一个晴天的早晨,在花瓣上的露水干透之后的八九点钟,奶奶和姑姑会把一朵朵的玫瑰花儿摘下,兜在围裙里拿进屋。屋里的大桌子上早就铺好了干净的草纸,她们一边轻轻地抖动花朵,一边把繁复的花瓣扯落下来,一层层地铺在草纸上。如丝绸般的玫瑰花瓣在她们的指尖跳动着,醉人的甜香也随着这动作满屋地舞蹈。然后,她们会让它们静置上一两个小时。花瓣底下可不是安静的,慢慢的,就会看见有针尖大的小虫子爬出来——小时候的我总是被禁止用鼻子凑上去嗅花,长辈们总会指着玫瑰花瓣下这微小的虫子恐吓:“小心被咬成烂鼻子。”
小虫子爬光了,花瓣就晾好了。奶奶照例会拿出那个特意买来的、没上过釉的粗瓷碗,还有一支玻璃捣棒——那原来是爷爷的镇纸,摔断了正好拿来研磨玫瑰糖。对了,那么香甜的玫瑰花,最适合做玫瑰糖。先在粗粝的碗底放上白砂糖,然后把玫瑰花瓣放进来,用玻璃捣棒把它们和糖研磨在一起。很快,新鲜的玫瑰花汁溅出来了,白糖被花汁溶化了,又香又甜的玫瑰花糖蜜制成了,研得越细,糖蜜越稠。把研好的糖蜜放到洗干净的玻璃瓶里,再接着来。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慢慢磨,一天下来,可以得到不及茶杯大的小小一瓶。每年,大概家里能做上个三四瓶玫瑰糖,送了极亲近的亲友,自家就靠着那一两瓶封存的宝贝蜜糖,享用一年。
我无法形容那玫瑰糖有多么的甘美芳香,只知道四季要吃的各种甜品,无论是冬天的汤圆馅、夏天的甜汤凉饮、秋天的月饼心子,还是宴席上必须的那道甜点,只要放上一点点自制的玫瑰糖点睛,那滋味便芬芳无比。而且即便是存了一年,那糖的颜色还是花瓣的颜色,加在甜品中,能看见淡淡的瑰色。我们家的玫瑰糖,也因此十分的出名。
玫瑰不是独我家才有,因此也有人家做了玫瑰糖来吃的。可是我在别处吃到的玫瑰糖,不是颜色黑紫不及我家里的鲜艳好看,便是玫瑰的花瓣有股子涩涩的味道。奶奶和姑姑笑道:“他们不知道玫瑰花瓣不能沾铁器和石器,沾铁杵会变黑,用石臼舂出来味道也不好。”所以,家里才会用粗瓷碗,用玻璃杵。而且,像奶奶和姑姑那样的巧手细工,也不是一时能学得好的吧?
另外,如果那花瓣不做蜜糖,也可以直接晾干了来泡茶喝。但是,加了玫瑰花瓣的茶叶,哪抵得上用花露浸润出来的玫瑰茶香呢?奶奶从不把花瓣晾干了泡茶,她娘家的长辈们教得有一个好法子:待到玫瑰怒放的傍晚,用干净的白布缝个小袋子,把茶叶装进去,然后敞开袋口,把茶叶袋挂到玫瑰花的下面。第二天早上把袋子收回来,玫瑰花的露水已经深深浸透了茶叶。这样制成的玫瑰茶,威力是在冲泡开来之后,满室的芬芳,满口的甜香,那样的惬意仿佛神仙。
然而,那样的惬意如今却只能在我的想象中去不断回味了。
随着故乡急急忙忙用水泥楼房和机动车追赶着现代化的步伐,随着举家迁往都市的改变,原来屋前房后的家庭花园没有了,四季常伴的繁茂花木不见了,玫瑰的甜香越来越远离我的生活,唇齿间花儿的芬芳也在记忆中变得遥远。曾经以为稀松平常的生活和饮食习惯,待到它已经远离的时候才惊觉美好。也正是因为这样的习惯曾经那么家常,在它不知不觉间远离的时候让人不能立刻意识到珍贵!
在我的身边就这样无声地流逝的传统,又何止是故乡令人沉醉的餐芳往事呢?如今我只能一遍遍在记忆中去温习:我们曾经有那样开满鲜花的缤纷庭院,随手可以摘几朵喜欢的大丽花插在屋里花瓶中,簪一朵晚香玉在衣襟上添一添香气,闲聊着明天的早餐大概可以炸面拖玉兰还是花椒尖,百合该到什么时候吃得了……香气袭人的玫瑰花枝下,有小小的白色影子或明或暗地张望,那是奶奶的白布茶包醉染馨香,随着入夜的清风,在那里轻轻地晃啊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