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保罗(Paul Cavey)
扩大内需有可能缩小中国贸易顺差,但压缩顺差的主要动力来自投资,而非消费。因此,顺差降低并无助解决当前经济的结构性问题
众所周知,各种关系背后总是有着错综复杂的互动。但在当今世界,很多人将中美关系解读为简单的联动。美国消费者不掏腰包了,美国的贸易逆差就下降;这就意味着中国的制造业失去了客户,中国的贸易顺差也随之下降。由此可以推论,全球贸易恢复平衡的动力来自逆差经济体的衰落,而非顺差经济体的崛起。这与麦格理银行(Macquarie)近年来奉行的“亚洲再通胀”(Great Asian Reflation)宏观经济理论背道而驰。
实际情况并非如此。美国消费者确实花钱更谨慎了,美国零售业收入也在快速下滑,有经济学家发现美国贸易赤字出现了收缩的苗头。而中国出口在经历了年初以来的高速增长之后,终于承受不住全球衰退的重压,显出颓势。2008年11月出口同比甚至出现了负增长。但中国的贸易顺差并未缩小,11月顺差创下400亿美元的历史新高,按年化计算约为GDP的11%。
中美脱钩,提出了一道难解的选择题:要保持中美贸易的关联性,就必须降低中国的贸易盈余;但要实现这一点,惟一途径就是降低双方的关联性。如果中国真的是出口主导型经济,那么美国经济放缓必然会拖累中国内需,使贸易失衡进一步加剧。而贸易失衡正是两国关联性最明显的标志。
反过来说,中国扩大内需有可能缩小其贸易顺差。庞大的顺差存量使中国可以放手刺激经济。最近的政策调整也说明,中国政府正不遗余力地防范衰退。这些放松信贷和巩固资产市场的政策来不及影响2009年上半年的增长,但到下半年可能会发挥积极作用。
进口变局
中美脱钩是一个重大课题。有些人据此认为,只有降低两国贸易的关联性才能减少中国顺差。中国内需必须保持合理增长,才能使进口超过出口,进而降低顺差。实际上,普通程度的增长根本无济于事。在中国进口中,用于出口加工的零部件约占40%。全球经济低迷会压缩这部分进口。剩余的进口份额中,原材料和燃料约占一半。这些商品的价格最近大幅下挫。因此,中国内需增长首先要弥补这部分价格缺口,才能防止2009年进口出现下滑。
有几个数据很能说明问题。2004年,能源和铁矿石占中国进口总值的10%,2008年前九个月,这一比例已上升到20%。在此期间,两类商品的进口量均翻了1番,而且价格大幅上涨。如果这些商品的价格维持在2004年-2005年的水平(当时全球油价为50美元/桶),2008年以来中国的进口总值会缩水1000亿美元。这等于在保持进口量不变的情况下,中国的月均顺差上升100亿美元。
中国进口的构成可以有效解释中美脱钩现象。如果世界上只有中美两国,那么全球贸易就是一场零和博弈:一方顺差扩大必然增加另一方逆差。但现实世界并非如此,虽然美国逆差在缩小,中国顺差却仍在扩大。两国的国际收支平衡均与其他国家拉上了关系。与第三方的贸易越来越重要,例如中国进口的铁矿石和原油。2004年,15个大宗商品生产国的贸易顺差为3000亿美元,2007年已猛增到6000亿美元。
在本轮市场调整中,这些资源出口国首当其冲,中美贸易关系也有所改变。美国贸易逆差总额降低,但对华逆差却节节攀升,于2008年10月创下280亿美元的新高。造成中国巨额顺差的原因不在国内,而美国逆差加剧的源头同样来自海外。中国对美出口不断上升,但美国对华出口的降幅更大。虽然中国对美出口增速已有所放缓,但主要是受景气周期的影响,而不是结构性调整。中国一度调低了出口退税,并允许人民币升值,但中国制造的产品仍然在美国开疆拓土,势不可挡。
当然,面对不断上涨的大宗商品价格,中国也在寻找替代来源,包括鼓励国内铁矿石生产商开发新矿。这些新项目成本高昂,如果商品价格下滑,它们将会入不敷出。因此,如果国际商品市场走弱,中国可以增加进口量,从而弥补价格缺口。这一趋势值得关注,但要注意两点:第一,虽然中国铁矿石生产商成本压力大,但以前的经济衰退并未压垮它们;第二,这些生产商急于从商品牛市中分一杯羹,它们在中国铁矿石供应中发挥着重要作用。近年来,中国消费的铁矿石约有一半来自这些企业。
商品价格上涨并未降低中国的巨额顺差,说明中国贸易还有一个优势:生产效率。据我们估计,中国的贸易条件自2003年以来已下降了12%,严重挤压国内出口商的利润空间。因此,人们纷纷推测,这些企业还能生存,完全有赖于政府和银行的援助。这种想法未免流于悲观。中国的出口中,外资企业和民营企业占比超过80%,与国有银行关系密切的国有企业却只占出口市场的18%。无论如何,我们的统计数据显示,中国生产性企业的资产回报有显著改善。因此,虽然公司利润率有所下降,厂房和设备的使用效率却不断提高,降低了投入产出比,从而在国际贸易中抑制了进口的增长。
由此不难得出结论:出口放缓不足以削减中国的巨额顺差。仅大宗商品价格下跌一项就可以将中国的进口值减少一成。因此,即使出口下滑,顺差仍可能保持不变。如果中国内需不足,对大宗商品和其他产品的需求疲软,会导致进口价格和进口数量双双降低。这种情况下,即使中国出口大幅缩减,也难以撼动其庞大的贸易顺差。
顺差忧虑
因此,中国顺差仍可能居高不下。实际上,如果不是与内需脱钩,中国的国际收支失衡可能达到惊人的水平。这令人深感忧虑,因为国际收支平衡对国内财政状况有重大影响。经常项目盈余意味着流动性净流入,从而直接抑制国内同业市场利率上扬。同时,流动性净流入还为国民经济提供保护,缓解资本大规模外逃造成的冲击,这也间接地缓解了升息的压力。
当然,资本项下流入也可能表现为经常项目盈余的扩大。例如,广东出厂的裤子如果定价为100美元,就脱离了真实的生产成本。这更可能是在利用国际贸易套换人民币。
尽管如此,如果将这种贸易套汇视为中国顺差的主要成因,就很难解释为什么在全球市场去杠杆化的过程中,中国出口依然强劲。资本项下确实有资金外逃的迹象,但规模有限。要抵消月均400亿美元的贸易顺差并导致资金净流出,资本外逃规模要达到GDP10%的水平。这种可能性确实存在,但在中国的资本管制下成为现实的几率微乎其微。
巨额贸易顺差不一定是好事。过去几年全球繁荣,中国出口面临的国际环境相对宽松。如今全球经济哀鸿遍野,巨额顺差很容易激起保护主义情绪。中国会挤占别国的增长空间;而且在内需和出口乏力的情况下,中国会拒绝人民币升值,损害其他经济体的增长能力。目前,中国产品在美市场份额仍在攀升,但中国政府还在采取措施刺激出口,这将进一步激化矛盾。
不过,避免国内经济衰退本来就是各国政府的头等大事。这是民主政体的义务,在西方国家应对银行危机的过程中表现得淋漓尽致。中国同样需要促进经济增长,从而保证社会稳定。
我们并不是说中国一定能保持高速增长。中国政府给经济增长设定的底线是8%,但最新统计数据显示,增速已经跌破这一水平。这主要是因为全球衰退规模空前,中国政府措手不及。因此,中国正在积极采取措施“保增长”。鉴于中国顺差庞大,又无通胀的后顾之忧,政府可以毫无顾忌地实施宽松政策。除印度和韩国,其他国家也基本没有通胀问题,但它们必须提高利率,防范经常项目赤字导致流动性外逃。相比之下,北京有条件充分放松银根。
三个月来,全球主要经济体中只有中国在连续下调利率。政府公布了十年来最激进的货币政策,显示出进一步降息的可能性。中国人民银行发行的冲销工具总值近11.5万亿元,约合GDP的40%。因此,货币政策还有进一步放松的空间。中国的政策底气十足,没有任何限制。我们认为,这些政策可以在2009年下半年有效启动内需。因此,虽然2009年中国顺差的绝对值依然庞大,但在GDP中占比却会下降。
在保护主义甚嚣尘上的今天,顺差下降不失为一个好消息。可惜的是,这并不能解决所有的结构性问题。因为压缩顺差的主要动力来自投资,而非消费。我们认为,中国对教育和医疗卫生投入不足,难以持久地扩大消费。消费者的支出能力仍将取决于国民经济的健康水平。
政府为应对衰退出台的开支计划也反映了这个现实。4万亿元的经济刺激方案引起了广泛关注,但其中只有400亿元用于教育和医疗卫生事业,投资重点还是放在基础设施和房地产市场。这说明中国仍在走投资拉动内需的老路。
这种投资拉动的内需增长可以削减顺差。因为从会计学角度来看,贸易顺差不过是储蓄存款与投资的差额。将储蓄用于消费或者增加投资都可以降低顺差。这也说明为什么即使中国发生衰退也不一定会改善其贸易失衡:企业利润降低肯定会减少储蓄,也会相应削减资本性支出,从而抑制投资。但这种投资主导策略可能是剜肉补疮。我们估计,到2010年,中国固定资产投资占GDP的比重将达到惊人的45%。■
作者为麦格理证券中国经济研究部主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