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 月
连夏天自己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体育课居然会选修游泳。
泳池分男生区和女生区。某一次,夏天英雄就义般跳下去,一沉一浮一沉一浮,等最后脚趾勾到池底,终于站稳的时候,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已经站到了女生这边。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像你这样学游泳应该很容易—”
夏天转过身去,刚想道声谢,那女生接着说了句:“—肥肉多,能漂。”
夏天顿时把还在嘴里没咽下去的一口水给喷了出来。女生乐呵呵地看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夏天。”
“从没遇见过这么肥嘟嘟的夏天!”女生说,似乎很为自己的幽默自鸣得意。
“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萝卜。”
萝卜说完,一下子扎进水里,像一条红鲤鱼般游开。夏天歪着脑袋想:“萝卜?水萝卜吗?”
连续多节游泳课被萝卜冷嘲热讽,夏天恨得牙痒痒。无奈水性不好,不能在泳池里教训她,只得忍辱负重。
某天游泳课。夏天怀着绝望的心情练习蛙泳腿,两腿一蹬,身体还是义无反顾地向后退去。
“哎,我说你啊,”又是那讨厌的女生,“猪都会了!”
夏天不理她,转身努力想朝反方向游开—得,脚一蹬,向后一退,刚好停在女生身边。
“既然你诚心诚意地过来问我(夏天:我没有!),那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女生无视夏天一脸可怕的表情,说,“你这人好像不错,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夏天:那是迫不得已……)。不像那帮人一样小气,我就交你这个朋友吧(夏天:我不要……)。你没有翻脚啦。翻脚!”
经过萝卜一节课的讲解,夏天终于取得了长足的进步:两腿一蹬,身体终于不会坚定不移地后退了—而是原地不动。
而萝卜好像对她这个教学成果很是满意:“喂,我教了你这么多,你该怎么报答我?”
“你想怎么样?”
萝卜一笑,说:“跟我去个地方就成。”
“这是要去哪儿啊?”
“脱协。”
“拖鞋?”
“脱协,是脱光协会的简称。学校里一个非法社团。”
脱光?非法?
萝卜看一眼夏天的表情,哼了一声:“你想到哪里去了?脱光,是脱离光棍的简称。就是一群无聊的光棍聚在一起玩而已。”
“只是待一会儿就走。”萝卜语气平平地说,“你什么都别说,站在一边就可以了,懂吗?”
夏天跟着萝卜迈进Campus餐厅,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萝卜牵起自己的手,朝某个聚着人的角落走去。
“阿梦!太好了,本来以为你不会来呢……快来这边!”一个瘦削的男生冲萝卜招手,他旁边还坐着个长发及腰的女孩。
“不用。”萝卜说,忽然扬起夏天的手,说了句很让他晕的话,“这是我BF。我脱光了。”
离开餐厅后,萝卜就松开夏天的手。夏天满脑袋的问号,一回头才发现女生在哭。夏天彻底乱了手脚,“你,你怎么哭啦?”
“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还跟着我干吗?”
夏天费了吃奶的劲才忍住没揍她。“你不是说我是你BF吗?当然要尽点职责啊。”
女生一副“就凭你”的表情。
“得,既然你看不上我,那我还是走好了……”
“哎—”女生一把拽住他,“我有要求:陪我说话,请我吃饭,送我礼物,否则我就把你的手机号贴在墙上写上‘办证,你看着办!”
夏天一副想跳水的表情。
“你长得胖是胖了些……但是,眼下我举目无亲,无依无靠,只好拿你将就—不过,丑话说在前面,你可别对我认真哟!”萝卜说,然后摆出一脸决绝的姿态,“我要忘掉过去,走向明天—”
夏天就这样开始了他的新生活。就因为这个从水池里冒出来的女生:
—会在自己好容易跑完五圈累得半死不活的时候,说一句:“减什么肥呀!太阳体重那么大都不减肥!”然后递上一瓶水。
—会在自己永远学不会蛙泳而想要彻底放弃的时候,鼓励他说:“只要能向前进,游得难看又有什么关系!”
—会在自己送她一顶小红帽的时候,戴上帽子反复对着镜子端详:“哎,我是一棵有火柴头的萝卜!是不是很可爱呀?”
在Campus餐厅吃饭。萝卜点了咖喱鸡块饭,夏天点的是红烩鸡块饭。萝卜忽然若有所思地说:“我第一次吃的是一盘咖鸡(咖喱鸡块饭),我后来吃了一次红鸡(红烩鸡块饭)。我一直相信我爱的是咖鸡,结果,最后才发现,我爱的是红鸡。不幸的是,我已经和扬州炒饭结婚了……”
夏天在一边听得满头是汗:“……我说,很快就期中考试了,你一点都不急吗?”
“急什么?准备裸考好了—”看一眼夏天的表情,忙补充说,“裸考就是什么都没准备就参加考试。懂吗?”
夏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萝卜一面翻开她文学史的课本,一面半梦半醒地哼着《上海滩》:“裸奔,裸泳,满泪头痛就是未办到……”
始终不愿意提“拖鞋”的事。只不过,走在路上经常为了避开某个人而特意绕道。每每夏天问起,萝卜总是一脸蛮横:“我有向你解释的义务吗?”
夏天有些害怕知道谜底。天上掉下来棵大萝卜,捧在手心里就好了,何必知道是哪朵云上掉下来的呢?
但是,那朵云真的飘来了。
力学课后,夏天被一个男生截住。那晚在Campus餐厅叫萝卜小梦的男生。
“你好,我叫苏哲。”男生说,然后绽开一个会让任何女生都心动的笑容,“我找你是为了小梦,罗梦婷。”
再次听到这个称呼,夏天忽然想起萝卜说自己的名字时候的事—“罗梦婷罗梦婷,多叫几遍,语速快些,是不是像‘萝卜丁啊?简称‘萝卜……不过,有一个人不这么叫我……”
是面前这个人吧。
“嗯。这么说吧,我是小梦的男友。我和小梦一起长大。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了。真抱歉,我们两个人的事,本不该把你牵扯进来。是因为那天我跟另一个女孩……总之是小梦误会了我们……”苏哲顿了顿,又接着说,“希望你能把她还给我。”
苏哲又说了句:“反正你们彼此都不是认真的。”
夏天很想说一句,谁说彼此都不认真的?可是脑袋里立刻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说:你认真,萝卜难道是认真的吗?
“我想先问问她。”夏天的嘴巴在他的脑细胞想好之前就说了出来。
“问清楚比较好。那我今晚在小梦宿舍门口等你们的答案。”
“你喜欢我吗?”夏天问完了自己也觉得脸红。
“很喜欢呀,胖嘟嘟的咧。”萝卜嬉笑着说。
如果不是后面的理由……
“那么—那么苏哲呢,你还喜欢他吗?不喜欢的,是吧?”
萝卜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板着脸说了句:“他来找你啦?你别理他。”
夏天不再追问。
校园的寂夜弥漫着甜味。他们走在湖边。幽静仿佛做了船,荡在湖面上,叫人想起些寂寞异常的往事。
如果能像现在这样一直走,一直走。
快到女生宿舍时,夏天忽然止住脚步,“就送你到这儿吧。”夏天淡淡地笑了笑。对萝卜招招手,退进墙边的阴影里。
可以看到,宿舍门口有人在等她。捧着一大捧花。
他面对着她。她在听他说话。然后他把一大捧花送进她怀里。她把花扔在地上,扑进他怀里。
一切都像一场梦。梦里鸽哨划过。天边飞过一群白鸽。它们扑扇着翅膀,在上空留下几片叫做回忆的羽毛,便匆匆飞走了。
之后的游泳课,一直没见到她。夏天在信箱里发现一封短笺,上面用秀丽的字体写着:谢谢一年的四个季节,都被你变成夏天。
落款画着一棵有着三片叶子的大萝卜。
然后,是自己的游泳考试。很辛苦。夏天沉在透明的池水里。水流清透舒缓,好像无论多么痛苦的事,在这里面都会像掠过肌肤而去的鱼群。
其实本来就没有恋爱吧。那也无所谓失恋了。与夏天不是遇见。与夏天只是擦肩。
共同拥有那段纯粹出自偶然孕育的、处在时间夹缝里的空间,夏天忽然觉得很幸运,足够了。
走出更衣室的时候,夏天以为自己眼睛花了:萝卜笑盈盈地站在那里,“知道我不在,你游泳肯定得不及格。怎么样,今天是不是吉星高照过关了啊?”
夏天惊喜得说不出话。
“那……你……你跟他……”
“哎,你以为我会为了几朵小玫瑰卖身吗?”
“那倒不……可是……”
“因为你比较笨,耍你比较好玩嘛!”萝卜乐呵呵地说,“最重要的是,我还没有跟扬州炒饭结婚哦……”
(焦春芳摘自《新蕾》2009年
3月下半月刊,侯海波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