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峰
村庄是人的,但更是那些扑棱棱飞来、又扑棱棱飞去的鸟儿的。
人安居在一大片一大片的田野的中间,那些或黑或白或褐或黄的房屋垒得歪歪扭扭、七零八散的,就像一蓬乱蓬蓬的鸟窝,而鸟儿们就宿在村庄上空绿叶浓密的树上,鸟儿的巢就像村庄里的房屋,也是它们自己量力而筑的,譬如叫鸡鸟,它们体大有力,于是它们就叼来些筷子粗细的枝叶,甚至村庄西边山岗的红薯或大豆藤蔓,把它们的巢筑得有面盆大小,很像殷实人家的阔绰庭院。斑鸠也体格健大,但它太懒散,总是在枝桠间潦草地堆一个窝而已。齐尾如剪的燕鸟尽管体态纤小,但却像那些披星戴月的勤快人,从泥塘边或刚飘过斜风细雨的稻场上啄来一粒一粒的泥粒,在屋檐下筑起一个个半梨形的漂亮巢穴。最让人瞧不起的就是那些灰褐色的麻雀们,它们总是成群结队地一会儿从村北呼啦啦飞到村南,一会儿又呼啦啦从村东飞到村西,每天吃饱肚囊便无所事事,但都从不在巢穴上下力气,墙洞和屋檐下它们象征性地叼来几根羽毛便成了一个巢了。当然村庄里还有脸鼻上生了一撮黑黑绒毛的八哥鸟,翅膀或脖胫上总长着一圈雪白羽毛,就像穿了件白短褂或像系了一条白纱巾的喜鹊,还有浑身溱黑得闪闪发亮的乌鸦,以及那些整天咕咕咕咕鸣叫不停的野鸽子,甚至从河边飞来一眼看上去就水灵灵的水鸟,和偶尔从山岗上掠翅而来、像黑云一样贴在又高又蓝的天空中一动不动的鹰或者雕们,这些猛禽不多,每次也就是一两只的样子,但只要它们飞临到田野和村庄的上空,刚才还啁啾嘈杂的田野和村庄就一下子沉静了,连鸡鸭都躲进了树丛和庭院。
村庄是鸟儿们的。每天东边山岗上刚刚泛起微微的鱼肚白色,那些叫鸡鸟们便急不可待地醒了,吱喳吱喳的惺忪啼鸣声从还浓得一团黑的树蓬中滴落下来,就像一粒粒石子投进了夜幕的水面,把牛栏里的牛羊们溅醒了。于是便有了三五声慵懒的羊咩或低沉的牛哞。把鸡埘里的鸡鸭也闹醒了,于是鸡埘里便有了鸡鸭们扑扑的振翅声,然后是从南到北,或者从北到南的一声声亢亮公鸡啼鸣。村庄的夜晚就在鸟儿们的啼鸣中结束了,而村庄新的一天也在鸟儿们的嘈杂喧闹中开始了。如果清晨坐在夜露未退的庭院树下,或静静走在绿树环合的村庄巷道里,满头满身都落满了鸟儿们一串一串的惺松啼鸣声,满脑满耳都是鸟儿的飞言和流语。
黄昏的时光,也是村庄的鸟儿们嘈杂的时候,这些在野外扑棱棱飞来又扑棱棱飞去已经飞得羽毛疲惫凌乱的鸟儿们,就像村庄里那些劳碌了一天却依旧说个不停的女人们,它们纷乱地栖落在屋檐上,庭院里,枝叶间,甚至巢穴的边缘上,闪着豆粒一样又黑又圆的眼晴,你一声我一声地喳喳个不停。也许是那些飞在田野的鸟儿要告诉大家,有一种农作物快要熟了,招呼大家不要错过这丰腴的时光。也许是那些忙碌在山岗上的鸟儿在说,某种浆果已经甜了,某种草籽已经饱满得要马上叼食了,也许是那些河滩里奔波了一整天的鸟儿在说,某种河草的芽尖正鲜正嫩,或者是又发现有新的鸟类溯河飞了上来呢。
对于鸟儿们,村庄里的人们向来是不理不睬的,他们知道,鸟儿们是另一个世界,草虫蛇鼠是地下的世界,人和走兽是地面的世界,而鸟儿和另外一些长有翅膀飞翔的生灵是天空中的世界,一个尘世只忙一个尘世的事情,整天在田里劳碌已让人骨松筋软劳累不堪了,谁还有心思去打扰另外世界的事情呢。鸟儿们想在庭院的树上闹喳就让它闹喳吧,想在村庄的上空飞来飞去就任它们飞来飞去吧,一个殷实人家的檐下如果筑满了燕窝,庭院的树蓬上如果筑有三五个鸟巢,那么就表明这家人日月过得红火,一个村庄如果没有成群成群的鸟儿们,或许这个村庄就凋敞了,人寿年丰的村庄,也必定是鸟儿密集的地方,没有了鸟儿,一个村庄就显得寂廖和不像样子了。
但鸟儿们也有让村庄头疼的时候。每到农历初夏,当村庄周围的麦田渐渐黄亮起来的时节,或者秋风初吹,河滩稻田里的稻子或者菜园子里的菜种饱满时,一群一群的鸟儿呼呼啦啦从这一片田地飞到另一片田地,啄得焦脆的麦穗零落了一地。或者把本就沉甸得有些糟乱的稻穗折腾得没有头绪,更多的时候,它们不是把架上留作种籽的豆角啄得千疮百孔,就是把菜园子里还没有来得及收割的菜疏种籽扬洒了一地,让村庄里的人们又气又急。村庄里的人知道,庄稼不仅是属于人的,每只鸟儿都命定要有几把属于它们自己的秕谷,树四周的大片大片庄稼也不在乎鸟儿们叼食那几粒,但令人们烦的是,本来齐齐整整的麦田稻田被它们淘气得七零八落,收割时要多费不少的功夫,本来那些豆种菜种留得来年足用,但被它们一掠啄,来年下种时就有些捉襟见肘了。
无奈,只好扎稻草人了。
稻草人很粗糙,不过是用一长一短两根木棍绑成一个“十”字,然后在木棍上扎些烂稻草,远看有些人的模样。把它们插在麦田稻田里,就像有人在田野里守着,尤其是野风吹拂时,那些稻草瑟瑟嗦嗦,就像一个衣服褴褛的人在田里摇摆,把那些本想淘气的鸟儿吓得一轰哄而散。我十七八岁在村庄时,那些简陋的稻草人已被村庄的鸟儿们看破了伎俩,它们一点也不惧怕那田野里三三两两的烂稻人了,它们旁若无人地叼食那些焦脆的稻穗麦穗,胆子大些的,甚至嘲弄似的掠翅飞到稻草人上歇歇脚啁啾几声,更有甚者竟在稻草人上拉下几粒灰白色的鸟屎。最令我们尴尬的一次是,在村庄四围的十几个稻草人上,一些斑鸠、麻雀竟然筑下了巢,巢里藏着几枚鸟蛋或者孵出了几只羽毛未满嘴角赫黄未褪叽叽直叫的雏鸟。村庄的人被激恼了,他们有的给稻草人戴上了一顶被风雨浸染得在灰黑的破草帽,有的像模像样地给稻草人穿上了件醒目的烂衣服。戴了草帽披上破衣稻草人果然有些威慑力,鸟儿们的淘气一下子便收敛了不少,它们很久都不敢那么旁若无人地叼食庄稼,甚至有的从稻草人旁飞过也吓得趔趔趄趄。尤其对于那些身穿一件孩童服装的稻草人,鸟儿们更是心惊得要命,因为无缘无故我们这些村庄里的顽皮孩子便会手舞树枝、扫帚嗷嗷叫着在村庄里外群魔乱舞地追逐鸟儿们,大半天都让鸟儿栖不着枝、惊魂难定,鸟儿们一直对村庄里的孩子们心存惊悸。
但鸟儿们最怕的是村北头的韩四爹。韩四爹灰嘟嘟弥散着酸辣味的烂衣服,让村里的鸟儿都惊悚不已。韩四爹逮鸟有绝招,要么就是不声不响地蹲在田野里,就像一块被太阳晒灰的石头,待鸟儿毫无警觉地从他头顶飞过时,他却猛然跳起,一挥扫帚或树枝就把鸟儿打得兜头栽下,要么就手持一张木秧削的弹弓,眯着一双浑浊的老眼,“嘭”地一响,便射下一只鸟儿来。村庄外哪里的庄稼被鸟儿们折腾得不成样子了,庄里人便把韩四爹派往哪儿去,久而久之,鸟儿们便惊惧了韩四叔,瞄见了他,就一哄而散地远远逃开去。有时候韩四督甚至虚张声势,他躺在树荫下呼呼噜噜地睡懒觉,却把自己灰塌塌的破帽子,或者他那件灰嘟嘟的衣服挂到田中间去,却也唬得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一只鸟儿敢飞到那儿去。因此韩四爹的几件破衣服是村庄里借用率最高的宝物,哪块地的麦子黄梢了,哪块地里的豆莱要熟了,庄里人就借一件韩四爹的衣服,把它披挂在地中央的稻草人上,或者披在田中间的一块石头上,吓唬那些成群成群的鸟儿去。
鸟儿们最惊恐的,还有那些衣冠楚楚的城里人,他们不多到乡下来,偶尔游荡似的三五结伴而来,就是村庄鸟儿们的劫难日,他们不是扛着油光锃亮的鸟铳,就是在田野或林地里张起巨大的网罩。他们只需半天的工夫,不是枪头上挑着一嘟噜一嘟噜鲜血淋漓羽毛凌乱的鸟儿,就是蛇皮袋里装了半袋或一袋吱吱叽叽哀鸣的鸟儿,他们每来走一次,村庄或田野里就要寂静几个月甚至大半年的时光。我十来岁的时候,父亲在村庄里做事,常常有衣着光鲜的干部或城里人隔三差五到我家来,于是庭院里椿树上的那窝叫鸡鸟,还有院角那棵老榆树树蓬中那窝喜鹊相继迁走了,只剩下两个空空的鸟巢,像两只空碗,随着风缕在树梢上晃呀晃的,祖母便一迭声地叹息说:“都是这些人给闹的,咱家多少年的鸟雀们了,都给这些人给吓跑了。”有一年秋天,菜地的种子被鸟儿们折腾得不行,父亲就灵机一动,翻箱倒柜找出乡上一位干部送给他的一件旧衣服,披到菜畦的稻草人上,果然,我家那年的菜出奇地好。
到城里工作和生活后,偶尔回到老家去,和父亲母亲端着碗坐在院子里吃饭,头顶树蓬里的鸟儿只是喳喳地叫,并不敢像过去那样扑落到院子里,和鸡鸭牲畜们抢食地上的谷粒。母亲笑着说:“庄里的鸟雀和你生疏了,你坐在院子里,它们不敢下来了,平时,它们和鸡鸭抢得疯呢。”
我不知道庄里的鸟雀和我生疏是因为我身上的衣服,还是身上弥漫的那种城市味道?但我多想自己还是村庄四周田野的那些稻草人啊,披一件烂褂子静静站在田野里,让熏香的风微微吹拂着,能把鸟儿们吓得四散逃开,也能在被鸟儿们识破伎俩后,得意地落在我的肩头清脆地啁啾,或轻轻啄食我发际上的灰尘和虫子。但我清楚,人一旦离乡,就很难再彻底融回到故乡中去了,许多细微得我们意想不到的东西一旦同我们生疏和陌生后,就永远在灵魂里同我们产生了距离,而消逝这些距离,至少需要我们用上二十年、三十年,甚至大半生的时光。
灵魂一旦漂泊,人就没有故乡了。
而我们,怎样才能真正回到那些田野、树林、鸟儿、牲畜、风缕、虫子、炊烟共同写意的故乡呢?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