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淳
很多人都说,如果你到了威尼斯,能迷失在那里,是一种享受。
很长时间,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凡听到有人这样描述威尼斯时,我的眼前似乎总有一只乌鸦闪过,形象虚幻而缥缈。
今年六月,举世瞩目的“第53届威尼斯国际艺术双年展”在意大利的水城威尼斯如期举行,中国青城山当代美术馆、上海当代美术馆和威尼斯国际大学作为“给马可·波罗的礼物”特别展的组织机构向我发出邀请,并将我推进了威尼斯。
九天的时间在地球的另一端,置身水都,被迷幻包围,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处在一种迷失和虚幻中。街上晃动的人头和拥挤的人群,五光十色的橱窗和光怪陆离的商品,古老的建筑和难以数计的水巷,加上一百多个最具当代性的展览,使我感觉进入一个巨大的迷宫中——时差与错位,古老与现代并存,穿行其中,在现实的陌生中迷失。
在威尼斯的日子里,我终于明白,往往那些并不居住或生活在威尼斯的人,才能更好甚至更深刻地感受威尼斯。时间一久,这座城市便复活在每一位游客的视野和内心深处——尽管她总是让人迷失。
在过去很长的时间里,“威尼斯”对我来说始终是一个遥远的想象和抽象的实物,是一个深藏在《辞海》中的名词。当我在《辞海》中找到她时,我的大脑又开始一种不着边际的想象,口腔飘出淡淡的海风。
今年四月在台北,我的朋友、法籍华人、著名的收藏家程听东告诉我:如果你到了威尼斯,你一定要漫无目的地去游走,如果你能迷失在那里,你算是真正去过威尼斯。如果你能赶上大运河的水淹没街道,淹没圣·马可广场,你挽起裤子手提皮鞋在水中恐慌地行走或继续迷失,那你才算是真正去过威尼斯。这位帅哥是一位“威尼斯通”,曾去过36次威尼斯而被威尼斯人称之为“威尼斯的中国人”。在台北的那个晚上,我与艺术家方力钧和艺术史家吕澎等人散步在夜色中,昕东关于威尼斯的话语喋喋不休在我耳边飘来游去,但我怎么也勾画不出他的描述——威尼斯依然深藏在《辞海》之中。
从巴黎到达威尼斯的当天下午,我就迷失在这座对于我没有任何记忆的水城中。一个人从下午三点一直徘徊到午夜。也许,这种迷失从一开始就是自愿的。穿过数不清的水巷和街道,在月光的陪伴下与圣·马可广场不期而遇。热闹的广场灯火辉煌,汇聚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啤酒和咖啡增添了人们的兴致,古典音乐和现代音乐有序起伏。这时候我才知道为什么漫无目的的行走——辉煌的文明将这里的街道和水巷变成世界文明史的地图和集体记忆。脚踩着这块地壳,链接和对应那些文化想象,也许,这正是我迷失的理由和原因。
那一刻,我在圣·马可广场那直穿夜空的钟楼下猛然想到,迷失也许正是解读威尼斯的开始。
威尼斯的夜空飘动着大运河的水汽,岸边街道灯火通明,不同肤色的人们各怀心思涌向酒吧,威尼斯的故事在人们不同语言喧哗的分贝中改变了瞬间的走向。一个金黄色头发的女郎靠在椅背上沉睡,当过量的酒精暂时将她带入另一个世界的时,拉丁音乐则把我调进红酒的搅拌中。大运河上吹来的风,裹挟着清晰的歌声,然后又将这歌声推向威尼斯的街道和水巷深处。这个威尼斯的夏日,浪漫是开放的;在我的视野之内,无论诗人、商人、游客还是艺术家,都来自咫尺天涯共度此刻;视野之外,巴黎、东京、太原,哪怕是我们居住的威尼斯国际大学的san Senvolo岛,同样遥远——因为,所有的人此刻都愿意醉倒在此地。
手机响了,这是一个越洋电话,对方告诉我,太原下雨了。
时差使我的大脑出现紊乱,回到宾馆彻夜未眠,透过天窗长久地凝望夜空。
从威尼斯的古根海姆美术馆出来,是正午时分,太阳照得大地上所有的一切惨白。古根海姆的艺术场不知道是演绎我们的神话,还是让不同的神话构成另一幕琐碎的生活。烈日当空,美术馆外游人穿梭,水巷里船只迤逦,混杂着发动机的轰响和游人的歌声,交织成一件流动的威尼斯外衣。
在威尼斯,时间是生活中的重要指南。时间在哪里,谁也说不清,但所有的人都知道,时间是人们在咖啡馆里用早餐、读报纸,看过路那些精心打扮的人。威尼斯在相互的观看中消磨时间。这不是说威尼斯的懒惰,在这个连同生活方式都属于遗产的城市冷落时间自有她的道理。
威尼斯非凡的财富化解在城市的每一个细节中,并且在不经意中熠熠生辉。每一个高贵的品牌,优雅的生活方式或精心策划的艺术展,其背后都有一个世界,一个她自身的进化逻辑。文明积淀,传奇历程和精神操守建构的世界,当价值达到一定程度时,健全的市场调节机制总会匹配以相应的价格刻度。
威尼斯制造的诸多品牌正是这样迈向价格金字塔的顶层——并且,伴随着物化的梦想走过芸芸众生。
在这座传说的城市中,记忆从来没有被尘封,艺术并非仅仅存在于教堂或古根海姆,而更像是冰块融化在阳光之下一样在大街上发生。超现实从人的幻象已经变成现实,浪漫早已被实证,连梦想都在发酵。作为异域行者们的彼岸,除了威尼斯,还有什么可以被期待呢?
威尼斯的空气除了大运河的腥气以外,还混淆了香水和欲望的味道。呼吸吐纳间,内心的彼岸正在彼岸悄悄着陆。我相信,一定是只有威尼斯以外的人才能幻化出这样的经验——因为,威尼斯人有他们自己的经验。
这座胸怀世界的城市在汇聚并展示不同文明的同时,又把她们变为城市的一部分——结果是,她越来越大,越来越模糊。就在越来越不知道应该怎样描述这座城市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威尼斯就是威尼斯。
在离开威尼斯的前一个夜晚,我再一次迷失在水巷的深处,这一次,也许还是自愿的——我情愿这样迷失下去一一因为,一旦认清了威尼斯,她将永远不复存在。
走下一座小桥,我才发现水已经漫过街道;走出水巷,我才发现已经置身于没膝的水中。许多人手拎皮鞋小心翼翼地行走,兴奋中带有几分恐慌。我想起友人程听东说的话,被水淹掉的威尼斯才是真正的威尼斯,此时,这座水城披上一层神秘的面纱。
一位朋友说,在全世界的许多城市中,威尼斯最为贴切地唤起人们的梦境。在威尼斯,你拥抱的不是明确可靠的目的性,而是一种轻渺的内在过渡性,这就是她的浪漫所在。这样一座使人陌生而亲切的城市,给人带来一种内在的体验和愉悦——她是一系列与陌生的人或物的交会和擦肩而过。穿行于威尼斯,更像是一个人在舞蹈而不是散步,窄小的街道和壁橱一般大小的商店连在一起。尤其在黑夜,狭窄的小巷直通幽暗的水面,像是一个不详的梦境。在后半夜万籁俱寂之时,有时传来琐碎的脚步声和人的声音,它们好像是一个从你面前飘忽而过的鬼魂,瞬间消失,似乎融进运河的水波中。然而,它们又突然而神秘地在你的后背出现。当这一切消失以后,你会感到一种释然。
离开威尼斯是凌晨,快艇在水上奔向机场,阳光照射过来,温暖中还带着凉意。特别是人的影子,勾画出光源的方向。我突然觉得,威尼斯大概就是我在许多年以前预期的一个驿站,是我所处的现实之外的彼岸。其实,我知道我根本不属于威尼斯,甚至永远不属于她。但是,我愿意带着疲倦带着迷失回到故乡——还因为,其中的距离——无论是地理的、物理的还是心理的,正好是我漫游的精神家园,她在不经意的许多瞬间,生长出存在的意义。
威尼斯是深藏在“辞海”里的一个名词,当我找到她的时候,我却在此迷失。
责任编辑白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