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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创业》剧本创作争议
近来我一直在想,关于电影《创业》,既然毛主席批示肯定“此片无大错,建议通过发行”,为什么从批示下达至今20多年间此片却极少公映,难见踪影?这种现象,是隐示江青否定《创业》有理?还是由于历史强加的缺陷,致使它如今难以完美地再现给广大观众?对此要做出客观回答,就有必要重新回顾《创业》剧本创作中的分歧和争论,总结创作的经验教训,剖析影片的成败得失。
摆在我面前的是一本较完整的《创业》创作纪事。在长达130多页52000余字的记录中,从创作组到摄制组,从长影各级创作干部到大庆油田领导、工人和技术人员,以及燃化部政治部主管和作家魏纲焰,直至当时中央文化组管电影的要员,对《创业》剧本由初稿至四稿,都发表过相同、不同或完全相左的意见。虽然《创业》完成片编剧署名:“大庆、长影《创业》组集体创作,执笔:张天民”,可当时这些意见汇总到张天民的案上,压力主要由他顶着。历史案卷既不能增也不可减。我们只要按照原始记载了解其不同阶段的争辩,就不难透露出不同创作理念对这一重大题材作品的影响,以及创作者落笔之艰难!
最初的争议,是在创作组内部进行的,那是在1973年7月的胜利油田。此时,编剧张天民和导演于彦夫带领摄制组赴大庆深入生活已有半年。为落实江青有关指示,那年5月中旬,长影和大庆人员先赴克拉玛依和玉门油田,扩大走访,丰富石油史素材,继而边访边谈,酝酿剧本初稿方案。
需要说明的是,早在张天民、于彦夫两位介入大庆题材之前,原大庆创作组于1972~9月间,曾按长影总编室纪叶主任敲定的计划,由我和卢泽洲、门加利、王基等写出了一个详细的剧本提纲,取名《钻塔战歌》,送交长影与大庆领导审看。此提纲构思要点是:
其一,从会战前夕主人公老铁参加1959年全国群英会开场。这位玉门油矿的标兵,听见各路英模为国家缺油叫苦连天,看见背气包的车流在天安门广场前东行西穿,内心愧赧。接着,他出现在石油部廊道上,听到苏修断油的消息后,义愤填膺。而就在此刻,石油部正在召开重要会议,老铁从走出会场的指挥李光(后为华程)口中得知,松辽发现大油田,部党组决定调集全国的精兵强将部署石油会战。老铁倍感振奋,发愿“宁可少活20年,拼命也要拿下大油田!”
其二,老铁率玉门钻井队来到会战地,条件极差,人拉肩扛、破冰取水,为打第一口井摸爬滚打,获得钢铁钻井队的称号,他自己则被叫成“铁人”。在首战祝捷会上,会战指挥为他披红戴花,他成为全战区的模范。
其三,围绕试验区布井方案之争,战区指挥李光在技术座谈会上发现了两位年轻地质师的聪明才干。其间,接连发生了丢沙样、井打歪及取错岩心等事件。针对从老矿带来的马虎、不在乎作风,李光拿老铁的标杆队开刀,通过干部大会上刮胡子(批评),使各井队受到震撼。由此展示主人公勇于认错的科学态度,为以后严细作风的形成做了相应的铺垫。
其四,提纲没有写阶级敌人破坏会战,但突现了生活困难给指挥部、会战队伍带来的重压和分化。李光借某井队取暖烧井房事件,开大会批评干部作风粗暴,不关心工人疾苦。领导的批评激发了老铁勇渡难关的意志,他带领全队开荒种地,盖“干打垒”,拣野菜,磨豆腐……生活条件得到改善。
其五,由于新油区地层压力大,重晶石浆按以往标准压井压不住,钢铁井队井场发生井喷。在险境面前,老铁奋不顾身,带头跳进泥浆池。经过激战拼搏,终于制服了油龙,迎来了大吨位喷油。老铁万分激动地对李光}兑:“人没有压力轻飘飘,井没有压力不出油。一个人应该有志气,一个国家应该有民气,我们把憋在肚里的火气、怒气都撒在井场,就能把石油落后的帽子甩进太平洋!”
创作组对剧本方案的讨论,正是从两万多字的剧本提纲谈起的。
大家比较一致的意见是,一、提纲的基本构思是按照大庆会战的实际路程表现的。故事从北京石油部决策开篇,以挥师北上、开发中心试验区为重点,围绕老铁带领钢铁钻井队的钻探、取芯与艰苦生活展开矛盾,直到打出高产油井。二、铁人形象基本反映了王进喜本人在大庆会战中的原貌,接近真人真事,丰富加工较少,这显然不符合江青“不要写真人真事”与“不要局限在大庆”的要求。由此,张、于两位编导提出:新的剧本必须从玉门写起,用江青的话说,“从玉门上火车不行,还要往前推,写一个中国石油工人的成长。”接着,张、于提出他们的构想:全剧可以以甩开勘探、三钻定乾坤为框架,表现主人公打三口探井的艰难历程,最后打出高产井,喷射油花。总指挥部由此决定,挥师北上,会战人马投入开发。
这样一来,以两位编导为一方,原创作组为一方产生了分歧。其焦点是:所谓“不要写真人真事”,又要以铁人的“这个材料为基础”该作何理解?要求写出的英雄人物是铁人,还是像铁人,甚至于对其加载过多而脱离铁人?再者,所谓“不要局限在大庆”又该如何理解?是否会同样出现是大庆,像大庆,或是远离大庆的问题?于导演说:“有分歧好啊!咱们也来它一个敞开肚子倒意见,七嘴八舌摆方案。”
曾当过铁人文秘的卢泽洲提出:“从玉门写起,叮以,王铁人本来就是玉门的捞油娃,新旧油矿的兴衰部紧紧连着它。不过我认为,剧本总的先进事迹首先应该是铁人的,可以有补充,有改动,但不宜加工过大,不然大庆人是不会认可的。”大炮门加利说:“现在从大思路来看,一个是写会战开始拿油田,另一个要写会战前夕找油田,这个差别不小。所谓石油会战,一般是指大庆长垣见油,但油田究竟有多大?油层有多厚?必须通过会战开发才能验证。这才调集各路人马,挥师北上,在含油希望最大的萨尔图试验区摆开战场。如果剧本只写铁人一个井队三钻定乾坤,他打的探井还属于找油阶段,那就淡不上什么会战,剧本只取松辽一个钻井队的原型就够了,何必再调集全国石油的精兵强将呢?”
编剧张天民回应说:“石油会战素材很多,剧本选哪一段为好,关键在有利于主要英雄形象的塑造。这部电影的重点,不应是大庆会战原始事件的照搬,而是通过打井揭示钻井工人艰苦拼搏的精神风貌。因此,仅推出一个井队来表现,既符合电影必须集中的特点,也有利于展示会战前夕决策者们的战略宏观。再一点,江青特别强调:要写一个中国石油工人的成长,要塑造典型。所以我们写的主人公,应该既是铁人,又不全是铁人,应该大致像铁人。否则,我们就没有必要跑这么多油田,补充这么多先进人物的素材了。”于导演完全赞同他的观点,只是提醒我们:“大庆材料你们掌握很多,但不要被真人真事框住了。比如甩开勘探,现在胜利油田的河口会战就是这么干。把他们的素材糅进来,剧本的视野会更开阔。坚持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才能创造典型啊。”
面对争论,因张、于两位基本构思还不太清楚,大家当时的观点只能姑妄言之。前辈导演史东山有句名言:“编导的功力一、取舍,二、分寸。”他的话对我影响很深。我认为,选择哪一段素材来表现,取决于编导自身的
生活体验与美学考量,不能以对错论短长。张、于二位对“三钻定乾坤”感兴趣,我理解其着眼点更多出于对余秋里、康世恩会战决策的赞赏。但有两点我与他们见解不同,一是立主脑。我认为,主脑不是“三钻定乾坤”,而应是石油会战的基本冲突。剧中矛盾可以有多条线,但集中点要明确,我意可用“艰难”二字来概括。主人公斗争的焦点是艰难,即艰巨任务、困难条件。所有的矛盾与纠葛,都应化为和艰难拼,同艰难搏,这才能把精神面貌写得活。不然,一口口井,一条条线,再带出一个个事件,不集中,缺悬念。二是大庆会战的主要事件与王铁人的感人事迹具有无可争辩的典型性。大庆精神大庆人所创造出的业绩早已深印在全国人民心中。何况这一会战在中国石油工业发展史上,已作为重大事件载入史册。而英雄铁人的形象,不管你如何改头换面,也不可能让这一形象脱胎换骨,变成貌不合神又离的另类“典型”。因此我建议:“在初稿阶段,编剧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与设想去写剧本,原提纲只作参照,也可不予考虑。希望敞开想象,写出好戏。构思、创意效果如何,最后还得看落笔。”方案讨论浅尝辄止,于导演给大家做结语:“争论不再继续。张天民对不同意见可自做分析,然后安心去大庆写剧本,我们打道回府,等待他的好消息!”
1973年8月到9月,张天民在大庆50多天伏案挥毫,写完了以《创业》为片名的文学剧本初稿。初稿内容,可作如下概括。
1,以主人公周挺杉在戈壁滩拉骆驼为矿主送“美孚”油开场,因受到洋顾问的欺负而反抗。很陕迎来了玉门解放,他与军代表华程相见在石油河上。
2,石油会战打响,周挺杉带领井队来到北方大草原。他们在前线指挥华程支持下快摆硬上,先后在田家庄、龙虎滩、无名地打了三口探井。第一口井因自发势力农民田家根拔掉井位木桩,错位打了口干井。第二口井由于资料不准而打出水。第三口井因遇到高产油气层而发生井喷,主人公为了压井,不顾一切跳进泥浆池,奋力抢险,最后制服油龙,拿大油田获得成功。
3,和周挺杉、华程发生冲突的主要对立面为总地质师章易之。他们围绕所探之创业油田是贫油还是富油,是迎着困难上还是碰到困难退等分歧,发生多次争论。华程全力帮助周挺杉井队突破难关,并不时对章总击一猛掌,促使他积极投入会战。
4,玉门矿科员出身的前线副指挥冯超,是暗藏的坏人。他与周挺杉在玉门有嫌隙而心怀叵测。第一口井田家根拔井桩,出自他的暗示。打第二口井,他散布悲观情绪,主张退却;还暗中指使人打小报告,诬蔑周挺杉卖表买土豆,助长资本主义自发势力,致使华程在干部大会上对周先批评,后表扬。打第三口井,冯超铤而走险往柴油机里塞棉纱,妄图制造机毁人亡事故,结果造成井喷。
5,周挺杉的弟弟春杨,属钻井工中的落后层。他因受田家根的影响,不耐艰苦,从丢沙样到开小差,给井队造成许多麻烦。经周挺杉与范师傅的帮教,最后转变……
初稿亮相,喜至全厂。长影从摄制组、总编室到党委班子、艺委会领导,展开了一场规模空前的大讨论,人们都从剧本看到了大庆题材影片成功的希望。大家对初稿总的印象是:剧本所表现的主要工人形象周挺杉,激情火热,奋发图强,性格比较鲜明,有较大感染力。前线指挥华程,石油干部特点明显,形象比周挺杉还显生动。其他先进人物如柴油机工人秦发愤、指导员许光发、老石油工人范师傅等,在艰苦会战中都有作为有特色。整体看,作者试图以史诗传记样式进行艺术概括,基础不错。
但一触及存在的问题,意见就比较尖锐了。大家第一个不满的人物,是反面形象冯超。编辑惠岐说:“冯超这条线,显得很失败。他和田家根扭在一起,像大特务小特务那样,总是在搞破坏。他的破坏活动和打上去还是退下来的主要矛盾斗争联系不紧,让人觉得他像是贴在会战之外。”老剧作家兼副厂长胡苏说:
“大庆会战中的阶级斗争怎么写?分寸如何把握?要研究。冯超形象如不紧密勾连会战中上与下的路线之争,基调不明确,就会显得帽子大,分量轻,人物脸谱化,难以服观众。我看是否应该把以什么主导思想拿油田为主线,阶级敌人的破坏放在次要方面。”老厂长苏云更清醒,他指出:“大庆精神的核心在哪里?我认为,就是周挺杉、华程代表的自力更生、艰苦创业、走中国自己工业发展的道路,通过会战拿油田,显示我们民族的雄心壮志。写阶级斗争,首先一个斗争方面就是反对苏修。苏修给我们的压力剧本写得很不侈。是否可以把冯超视为苏修搞工业那一套的代表,而从老矿过来的老总章易之也有此倾向,然后对华程、周挺杉形成更强的干扰。我想这可能对揭示主题、刻画人物会更有利。”
第二个焦点人物是章易之。编辑富生说:“作为英雄人物主要对立面的老总章易之,他和周挺杉、华程之间的冲突核心在哪里?不明确,尽管争吵的篇幅很多。在勘探技术上,他又毫无作为,总拉周挺杉的后腿。”艺委会副主任韦连城说:“周挺杉、华程同章总的纠葛,不能老是在屋里打嘴仗,缺少动作和形象。他们之间的矛盾,我看更多应该围绕科学拿油田展开,而且更多是认识上的差异和思想分歧。这似乎更符合石油会战的实际。”
《创业》初稿送到大庆,油田各部门一方面对剧本整体描写都给予好评,认为主要形象写的动人,有感情,像大庆,看了很亲切。特别是老铁玉门矿拉骆驼、大会挨批评以及井场负伤等情节,表现得都不错。但同时,也对剧本中存在的一些缺陷提出了中肯意见。
王铁人的老战友周正荣说:“剧本写一个井队来到大庆,打了三口井,一个干,一个出水,第三口井喷。标杆队打井打得那么窝囊,怎么体现出石油会战的高速度与高水平?”队长贾明学说:“剧本虽战斗气氛浓,色彩却不丰富,全是气啦,水啦,大钳啦,卡瓦啦,感到硬邦邦,风趣东西少。那时,小伙子下工,吃不饱,还要摔一跤,很乐观呢。”
钻井地质师姚传贾针对章易之,提出意见说:“一个打主攻的总地质师,怎能成为石油会战的最大绊脚石?这个章总究竟是什么思想作怪绊住了手脚?他到底是保守。还是崇洋?是闯路,还是爬行?现在看,焦点没对准。而且作为总地质师,直接同党的领导发生矛盾不合情理,倒是可以写他与技术人员如年轻的女工程师姚云朗产生分歧,突出华程支持谁,这符合生活实际。”
如何表现知识分子问题,大庆研究院的秀才们在剧本讨论中发言热烈。女工程师沈联蒂,印尼华侨,出身不好,而康世恩在会战中发现她特别能吃苦,和工人一样滚一身泥巴,便大胆提拔使用她,当时被传为佳话。她看了剧本,颇有感触地说:“会战中感受最深的一点是,余秋里、康世恩把一大批年轻的技术骨干推到阵前,挑起重担。总地质师闵玉,那时才三十几岁,干得很出色,并不像章总那样因循守旧,从头到尾扯后腿。他处在重要岗位若像章总那样干,怎么可能拿下大油田?”关于这一点,总地质师闵玉这样说:“剧本中两个知识分子形象似乎都没有写好。章易之实际是错误方面的代表。周挺杉、华程同他斗了5个回合,他都不转变,是不是太死不悔改了?
而代表新生力量的姚云朗,出现11场,大部是参加劳动,在井场东走西转,不去听工人的建议,技术上也拿不出主见。这样的形象,对表现科学拿油田是一个损伤。”
大庆党委成员讨论中,热情肯定了剧本的大方向,给予初稿许多赞扬。同时,又对作品的高度与深度提出了殷切希望。刚刚复任的党委副书记宋振明这样讲:“写石油题材,不一定多在搞油上下大工夫。不是让人看科教片,弄懂找油。技术上涉及越多越糊涂。应该是通过找油、拿油的斗争,写一种精神一种气,写人气、志气,还有豪气和壮气。更要写形势逼人,顶恶风上,为拿下大油田革命加拼命,干出大名堂。当时国际反华势力封锁中国,苏联人要压服中国。我们打的就是一场政治仗、志气仗。这场仗讲革命精神,讲科学态度,讲质量第一,讲好中求快。电影到最后,要让人看到我们中国有一支像铁人那样充满豪气、志气、拖不垮、打不烂的石油队伍,和无愧于毛泽东时代的英雄人物。”
在剧本讨论中,我们在大庆偶然碰见了著名陕西作家魏纲焰。魏老是大庆通,曾多次采访过大庆会战,写出不少讴歌大庆精神大庆人的诗篇。他看过剧本后亮出自己的观点,他说:“一是大庆石油会战唱出的是一支国际歌式的雄壮曲调。苏修叛徒集团上台后,中国能不能继续打着红旗办工业走自己的路,举世瞩目。我考虑,为《创业》定调子是否选取这样的视角为好,而塑造铁人形象同样应是这一角度。二是写工业走自己的路。不仅要塑造好工人形象,还应该写好高瞻远瞩、指挥若定的党的领导人物。这些人和石油工业发展有渊源,像康部长、宋书记,都有一番找油搞矿的经历。他们最大的特点是,紧紧依靠群众,依靠像铁人这样的工人阶级。三是电影表现‘两论起家很重要。关键是表现好大庆人运用毛主席的哲学观点,高速度、高水平、科学拿油田。这不一定仅靠对话,要靠动作,靠形象,多用电影语言。四是怎样写好铁人式英雄周挺杉的成长。玉门矿解放,老铁一直心存报恩思想,而到了全国群英会,他看到听到的全是国家缺油,千斤鼎压在了他的心上。一个生气,一个憋气,使他认识产生了飞跃,于是自党承担历史使命,去为国家、为民族快打井,打好井。五是剧中人同章易之的斗争比较概念。其实,章总有他的小传。他应该像当年发现玉门油矿的孙健初那样,有爱国心,对帝修反憎恨。但又对外国技术崇拜,坚信技术决定一切。解放后有贡献,也有荣誉感。他和周挺杉感情较深,因为自己有失败教训,所以敢对朋友讲真话,生怕捅出娄子有失职责任,对不起党。不过,我更看好姚云朗,她是新型知识分子代表,朝气蓬勃的石油闯将,剧本写好她,预示着未来油田的希望。”
魏纲焰不愧是熟知大庆的作家。把他的活同大庆宋振明以及长影的胡苏、苏云的看法联在一起,完全可以看到他们心灵相通的一条表现壮阔时代、塑造真实英雄的剧作思路。这思路牢牢扎根于大庆会战的生活基础。但不幸的是,在1973年“批林整风”提出“批林的实质是批右”之后,随着政治形势逆转,使张天民修改剧本的任务更变得艰难而无奈。
事实是,尽管我们的张大编剧在二次改稿中,努力吸收各方意见,对人物、情节做了大幅度的调整,主要人物周挺杉、华程、章易之、冯超也进行了相应的加工和理顺,但是剧本再交付审查,仍遇到一帮新权贵们的政治关卡。他们指出难以过关的两大焦点:一是以什么指导思想来写阶级斗争?二是用什么方式来表现会战中的困难?
记得在初稿讨沦中,因岳林书记病退,主持长影党委工作的军代表就曾提出:“大庆会战如何写阶级斗争是个大问题。现在写的这两个敌人,不够分量。冯超要加强政治上两面派嘴脸的勾画,调子要更加阴险奸诈。对田家根没写历史罪恶,他的活动应出于对社会不满,心怀鬼胎,恶意对油田进行破坏。”而另一位党委成员、工宣队负责人说:“剧本表现生活困难,要注意副作用。你光写生活艰苦,这没条件那没条件,正符合赫秃攻击我们缺吃少穿。国家组织大会战,应表现有一定条件,不能夸大艰难。”
与此相呼应的是,大庆一位政治部军代表兼副主任也说:“华程批评周老铁这场戏,我看了反感。主人公卖手表买土豆情节,最好不表现。生活中可以理解,上银幕是宣扬灾难。”他接着又对如何写阶级斗争提升了调门,他说:“根据中央首长对拍大庆题材电影的关怀和指示要求,现在,我们必须以党的十大精神来统帅剧本创作。从三条原则上看,冯超是搞修正主义的,搞分裂的,搞阴谋诡计的。这样,在出场安排上就该有变化:比如解放前他是地下党,有过叛变,是叛徒,是内奸。会战中他发展成野心家,两面派,还是党内走资派,是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对象。这样写,才能和现实斗争背景、和毛主席
‘三要三不要原则联系密切。写戏嘛,应站在70年代高度写60年代的故事,来为70年代的斗争服务,这样现实意义强,剧本才立得住。”
好家伙,张口党的十大精神,闭口毛主席“三要三不要”原则,还有20世纪70年代高度,为现实斗争服务。这政治图解式的新设想、老思路,在大庆老干部再次被封嘴之后,俨然是以代表大庆党委口气正式提出的。此时冒出这样的审查意见,作为剧本创作者,应该怎样来对待呢?
重压在身,大帽吓人,张天民无奈之下,只好重翻矿史档案,总算找到一个玉门地下党在天亮前组织罢工的事件。于是冯超摇身变成了玉门的工贼,暗藏的内奸。而且为了表现他在会战中与华程斗争旗鼓相当,又把他从副指挥提升到党委委员。不过,对于不该过多写生活困难的指责,却遭到了于彦夫、张天民的反驳。于导演说:“有领导提出,要我们把华程批评周挺杉‘我不趴下那场戏拿掉,这显然违反‘文艺创作源于生活。这场戏不是胡编的,它来源于大庆‘难忘的4·19,二李、老铁出了丑的真实事件。”张天民补充:“写大庆会战,不写生活困难,人的精神面貌怎么展现?写困难不等于宣扬苦难。只有把困难写够,写透,大庆人最真实最感人的风貌才能让人看得见。不然岂非空谈?华程借批周挺杉把井打歪,抓典型,目的在于质量教育,汲取教训。而且通过老周喊出
‘我不趴下的话,展示他光明磊落,面对错误的勇敢品格。”苏云厂长支持他俩的看法,他说:“大庆会战就是在困难的时间、困难的地点、困难的条件下打上去的。不表现困难与战胜困难,哪几来的大庆精神?”
两位编导顶住蛮横的压力,换来《创业》留在银幕上周挺杉“我不趴下”的好戏。而他们对政治高压的困惑与无奈,就像眼看即将建成的宏伟楼房,被塞进了一根朽梁,结果让冯超发出政治臭气的丑相,熏黑了电影《创业》的光彩,给这部讴歌时代英雄的作品带来了无可补救的硬伤。
四、导演二度创作有何突破?
1974年春节的鞭炮声还没响完,《创业》摄制组大队人马便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大庆油田。或许是天公与电影有缘,我们刚在让胡路住所落脚,鹅毛雪片就飘飘而降,铺盖了广袤无垠的大庆草原。当时,正值大庆新油区会战打响,全战区钻井队在喇嘛甸豁然排开,气势壮观。摄制组
紧张地进行着开拍前准备:演员试妆,景点复查,以及各类服装搭配等等。根据拍摄计划,第一个景点确定在龙虎滩车站。这意味着头一天开机,便是各路石油大军前来参加会战的下火车场面。
第一天动员的群众演员几乎上千。此前,作为负责后景的副导演,我通过大庆协作班子,已向提供群众的钻井、井下、采油和油建各单位,把应有的会战装束,要带的行李特点,以及带队到达现场的时间,做了详尽安排。然而就在全组行将出发之前,是时已近凌晨1点,我刚要躺下来打盹,忽然传来导演的呼唤。他虎着脸,生气地对我喊:“你看,明天一早就要拍周挺杉遇见‘铁裁缝,道具员刚才来报告,说他们没来得及准备电焊枪和护面罩!”我倏地一怔,忙说:“道具单早就给了他们,还特意叮咛过,怎么这样马虎啊?——您赶快去睡觉,这事交给我了!”消了导演怒气,我站着发愣,心想,早半天知道我还有办法,现在已经半夜,去找谁呀?……俄而灵机一动,翻出了我刚来油田时组织创作组的名单,一眼便扫见井下指挥部一位姓凌的调度员。这时,我想起大庆各部24小时都有值班,于是操起电话,直接要井下调度。值班员听见我的声音,马上回答:“是你呀,老华!放心,明早正是老凌带队出发,我这就通知他,一准给你带两套家伙去,行吧!”石头落地,我连声道谢之后,心中立刻泛起对大庆人雷厉风行作风的景仰。
周挺杉风尘仆仆带领井队下火车,狂风怒雪覆盖的草原上人拉肩扛……这些场面,我们接连拍了5天,才转移景点。为了抢拍雪景,全组每天4点半起床,5点吃早饭,再乘车一个半小时抵达现场。然后冒着零下20多度的严寒,冰天雪地连轴转,直到晚8点收工回住地,才能到房间暖一暖。又三天过去,第一批送洗的样片返回油田。气氛热闹的车站会面,雄师挺进的风漫雪原……所有这些画面都拍得不错,有气势,很壮阔。不过,我似乎总感到还缺点什么。直到后来全片完成,我才恍然明白,拍大场面少了细节!——比如表现主人公初到大油田的内心激动,就缺少感染人心的细部刻画与突出描写;而铺展冰天雪地中的人拉肩扛,也由于欠少特写镜头渲染,致使营造的艰苦形象显得粗略而概念。一句话,单一的气氛呈现,未必能产生感染;只有抓住能触动人心的细描,将气氛化为意境,升华为形象,才能打动心灵,带来震撼。不过这种看法,我当时只藏于心头,没向别人流露。原因很简单,自己是副导演,职责只应完成导演授命,不可越位纵言。而于彦夫有多部拍片经验,也曾在电影学院上过苏联专家导演课。他从深入生活到剧本创作,一直思考不断。因此,二度创作总体构思如何,打算有哪些突破,我想他早已胸有成竹了。
必须承认,视觉形象是电影的主要特征。在把文学文本化为影像的过程中,如何发挥造型手段的优势,彰显综合艺术的功能,以及如何对剧本再次熔裁提炼,这无疑是导演二度创作欲获突破的重要途径。因而,就有必要在创作理念上,确立“形象思维”。我的老师干学伟教授曾讲过:形象,它不是一般的生活现象,而应该是具有生活的自然特征,并具备深刻美学内涵的社会现象的集中反映。这就像前苏联影片《列宁在1918》中,瓦西里与妻子道别时互相塞面包的那个细节——在这里,苏维埃大地的饥饿状况,仅从这小小的面包块中,得到了极具感染力的艺术再现。它不仅饱含了夫妻深情,也揭示了新政权初创时的艰难。其篇幅虽短,但意味无穷。
那么,若从形象意义上来观察《创业》剧本的再创作,提高分镜头剧本的艺术质量,突出各类形象的美学内涵,就显得重要而迫切了。为此,于彦夫导演敞开胸怀,要求全组成员出谋献策。于是大家在讨论中,各抒己见,畅所欲言。美术师一针见血地指出:“现在,剧本篇幅过长,什么都想表现,什么也不突出,这会影响表现主要人物的戏。”摄影师有同感:“矛盾展开太迟缓,情节平铺直叙太松散,缺少电影特点。在人物塑造上,一定要强化感染力,应挖掘出动人心弦的好戏。”制片主任说:“人物不突出,主要原因是情节反复,比如章易之,磨磨叨叨,多次反复,性格太单调,感觉不舒服。”导演指指我,让我提看法,我说:“还是那句话,要想得,就得舍。全片长度就那么多,重场、过场应该有区分,善把握。再就是,从高潮看统一,紧紧抓住高潮点,回头对各场做检验,让全片情节尽量通顺、连贯。”摄影助理张晓秋,北京人,电影学院刚毕业,平时不说话,出语惊人:“导演拍的是电影。要像电影,不能像话剧。千万不能拍完叫人看,就像舞台纪录片!”
据说一位电影老前辈讲过:“聪明的导演不在于自己是不是天才,而是善于把别人的好主意拿过来,变成自己的。这才是做导演的本事呢!”《创业》导演于彦夫,正是这样做的。夏季外景中,他在充分吸纳众议的基础上,忽而突发奇想,抓住周挺杉被井台卡瓦砸伤这一事件,重新调整场次,组织纠葛;把所有可见的剧作因素,包括过场戏,——经过筛选,紧紧围绕“顶高压,抒豪情”这一构思,形成画面顺接、内涵反差或跳荡的镜头组合,在二度创作中产生了从戏剧模式向电影观念跨越般的突破。
这一段戏的开场,命名为“砸伤”。文学剧本把事件过程铺得较长,而导演却节省交代,将它简略,把镜头运用的重点,摆在周挺杉走进值班房同章易之的正面冲突上。章总针对田家庄、龙虎滩打井失利,力拉老周撤下钻机,离开无名地。而周挺杉则对准他“陆相无油”的旧观念发出挑战,以无比的激动厉声喝问:“你为什么要在外国人‘贫油论这棵树上吊死?为什么不能通过实践,自己找油田,抖出中国人的威风来?”导演处理这场戏,逮住一个关键戏点,就是章总对周挺杉被砸伤不知情。因而可以“欲擒故纵”,任章易之向主人公尽情发泄冲动。华程的到来,使剧情发生转折,他一句话点穴:“老章,该对我说的话对我说嘛,老周刚被砸伤……你…一”章总在惶然无措中,华程又意味深长地规劝他:“……记住周挺杉忍着巨大伤痛说的话吧,大老粗手里有真理!”一时间,让章易之心灵产生巨大震动。镜头从而把三个人物既对立又亲密的感情关系与性格面貌,表现得活灵活现,情节巨大的感染力也油然而生。
接着,一个电话打来,华程立刻表情沉重。这时发生了什么事情?导演依然在埋伏笔。当镜头把周挺杉移上汽车,送往医院之后,分镜头剧本将关注的情绪焦点转向华程。这时,这位会战前线的指挥兼政委,飞步踏上钻井台阶,喊出了全剧主题的最强音:“同志们,修正主义者对我们下手了!撤专家,撕合同。答应给我们油料没有了!”再进一步,导演把镜头推向华程,华程沉痛地说:“现在我们几万人的战区,只剩下很少的柴油。空军支援我们一批柴油,可我们是搞油的,怎么好向我们的空军伸手呢?”
经典的电影形象,就像是浓缩铀,体积小,能量大。“搞油的,却没油”,这一落笔生花的提炼,不知导演付出多少心血!然而这就是形象的升华,它开掘出了《创业》剧作内的思想含量。华程讲的这段话,既昭示了国际的高压,又展现了油区的艰难,把全剧张力最强的冲突线,浓聚到情节发展的最高汇合点。而由此剧情产生的裂
变,进发出强大的推动力,促进了所有人物内心世界与精神面貌的展现,全剧的主题也因此更加鲜明,更为深刻。
导演构思由于抓住了这一可贵的内核,紧接其后,便尽情地扩展艺术空间,拍出了_二幅幅冲击人心的画面:它通过“风雨行车”中周挺杉的目光,看到了油建工地,电花闪闪。接着,大型画幅,标语醒目:“油田就是战场,刹把就是刀枪”,以及烟尘弥漫的土炼油场,一派繁忙……这一系列激情燃烧的镜头组合,把文学剧本分散的过场,变成了融会一体的画卷,形成了生动流畅的电影语言,给了观众以豪迈壮阔的美感和情绪冲击力。
在整个二度创作中,导演要拿出好的创作意图,需要思想见地和艺术功力。而要实现导演意图,则必须全组合作,配合默契。
这里有一个插曲。这一天,喇嘛甸井场钻台前,饰华程的演员李仁堂刚修完妆,准备拍“压力”这段戏一个重场。于导演来到摄影机旁,忽然招手对我讲:“华克,我突然有个想法,不知道能不能实现……”他话没讲完,便转而摇手,“算了,算了,有想法也没用,我没提醒道具做准备。”我立即回应道:“没关系,您说吧,需要什么?”于导思索着:“哦,想要一面红旗。华程在苏修压力来临下,上钻台进行动员,台词是‘同志们,总部意见,把情况告诉工人们。我们要团结起来,高举红旗,要为真理而斗争!我想在他说完,让红旗在镜头前一闪,以红色画面为剪接点,拍出来给人以振奋感。可是,镜头马上要拍,现场哪有红旗呀?”我说:“得,明白了,我找去!”他摆摆手,拉住我:“算了,来不及。方圆十几里,等你找到,戏早拍完了!”我赞赏他的创意,丢掉太可惜,于是说:“千万别放弃。您先拍别的,我这就去找,最多一个钟头,找不来再说,行吗?”
找红旗需要车帮忙,孤零零的井场上,哪有车辆?我心里正打鼓,突突突听见了摩托响。这时,只见一个外队的钻井工,跑来送油样。我不顾一切,立刻冲进值班房,只用几句话,便把情况讲明白。小伙子一挥手,爽快地对我说:“嗨,您还真碰对人了!08队刚开完现场会,借的红旗多着呢。您快跟我走,别让队里还回去!”他话一落音,便骑着摩托带着我,冲出井场。来去仅仅半小时,红旗就给导演扛来了!
一面红旗,镜头前只是一晃,时间不足半秒钟,但它却是一种艺术追求,表达了导演的创作设想。放弃它很容易,说一声“算了”便了事。而要留住这片红色汜忆,让它为创石油大业的情境增光辉,就必须不惜奔跑,不齐努力。这在长影历年的-拍摄现场中,更多更难的先例比比皆是,不胜枚举。
长期以来,不同方面对长影的影片曾提出责怪,认为长影作品艺术粗糙,缺乏现代意识,原因是背上了过时的“长影传统”包袱。如此评说,似乎有失公允。从长影20世纪50年代以后生产的一大批至今还具有生命力的电影来看,长影艺术家勇于站在时代前列,大胆揭示现实生活中为广大群众最为关心、最感迫切的社会矛盾,努力塑造现实变革中优秀的人物形象,满腔热情地从中展现具有先进思想意义的精神美与情操美;并以质朴易懂的叙事风格,来创造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电影形式。应该、兑,这是长影创作群体共同显示出的基本艺术品格。而电影《创业》的编导和主创人员,无疑也是这种艺术品格的实践者和体现者。《创业》导演于彦夫,在电影艺术遭到全面禁锏的年月,所创造出的耳目一新的电影情境与画面是值得珍视的。虽然其初露的创新不无稚嫩之处,作品甚至还带着违心愧意的硬伤,但毕竟掩盖不住影片对时代主潮沤歌与弘扬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