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拷问与民族情感

陈　迪　罗　敏

电影史上的战争题材，一直是经久不衰的电影类型。在这些电影中，多是描绘战争场面的宏大或塑造一个荧幕英雄。《南京!南京!》作为中国极具影响力的青年导演陆川的最新电影作品，则一反战争影片的常规。该影片在详细周密的历史考证的基础上，以精良的制作手段，以超出一般史诗大片的沉重质感，采用黑白影像拍摄手段，再现了南京大屠杀那一段令人难以忘却的史实，复原出7()年前阴郁冰冷冬天里的死城南京。它以中国民众的抵抗意志和一位日本普通士兵的精神挣扎为主线，提供出一个与以往的历史叙述完全不同的南京。

在《南京!南京!》这部电影里，没有常见的飞机大炮等激烈的战事，更没有一个鲜明的孤胆英雄人物，但正因为此，才彰显其真实。可以说，陆川把这段不能忘怀的历史比较真实客观地呈现在我们面前。在这部电影里，不会只为了表现残暴而渲染残暴、为了表现血腥而渲染血腥，而是尽最大努力，用影像靠近历史的真相，让人们在影像中深刻重温和体会这场战争的残酷和悲惨，从而引发人们去找寻真实的人和人性，以对战争、对人性、对战争中的人性进行再现。

一、真实而残酷的人性塑造

这部电影里没有严格意义上的主角，一个个鲜活的形象组成了影片中的人物群像。这些人都是些普通的军人和市民，但在战争和死亡面前，每个人都流露出最本质的人性。影片中的如此众多的面孔，虽然每一个的着笔都不多，但却真实而残酷地表现了在战争中对人性的扭曲和拷问。

1，英勇抗战的陆剑雄

陆剑雄是一个南京沦陷后留守抵抗的军人。陆川把他还原为一个真实的军人，既在战场上奋勇杀敌的军人，又同样不是一个救世主，一个兰博式的英雄，在伏击抵抗之后最终被俘。他留给观众最深的印象不是战斗时的机敏和善战，而是在战俘集中关押时的几个特写。第一个特写是小豆子紧张地依偎在他身边时，陆剑雄对着小豆子顶顶头又微微的一笑，把笑容传递给小豆子；第二个特写是日军威迫他们走向屠杀场时，陆剑雄在明知迎接他们的命运是什么，却仍从容地起身赴死时凝重而坚韧的面部表情；最后一个特写是在屠杀场上，平静地把小豆子的眼睛蒙上，揽在自己怀里。这几个特写镜头成功地塑造了一位坚强的军人形象，在战争面前的沉着，在死亡面前的平静。虽然在影片中三十多分钟就被杀了，但其形象却是鲜明而令人振奋的。随着他的被杀，影片的抵抗戏份也告终结。

2，委琐中回归的唐先生

唐先生是影片中塑造最丰满的一个人物形象。他原是德国人拉贝的秘书，性格懦弱且对小家庭极为维护。正因为其对小家的维护，所以在受到日军的侵害时，为了保全家人，靠着出卖在安全区里有受伤军人的消息而换来了日军所谓的友谊。这个时候，当日军为了他这个“朋友”而鼓掌时，他痛苦地呆坐着，独自忍受着灵魂的拷问。但他的这个“朋友”身份，却不能完全地保全家人。当日军把他的女儿扔下楼时，当他的小妹被掳走时，他反悔了，这时影片给了他一个面部的特写。拉贝回国时，他放弃了和妻子一同离开的机会，留下来寻找小妹。这种寻找，不单是对被日军掳走而失踪的小妹的寻找，更是对他曾经失去的人格和人性的寻找。留下的结果自然是被杀，虽然有着伊田修对他的关照，但仍逃脱不了死亡。在被押上刑场做枪靶时，他拒绝了蒙上眼睛，也许直面死亡是他最好的解脱。所以虽然他做了可耻的汉奸，但却是一个让人恨不起来的角色。整个影片中，他的形象一如在去日军指挥部时那寂寥而蹒跚的背影，是个被战争压垮的普通人。

3，执著无I每的姜老师

姜老师作为安全区的工作人员，一个有着护身符似的身份，目睹了太多的血腥和罪恶。在一次次的为保护同胞的争斗中，她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但她个人的力量在战争面前是那么的微小和脆弱。所以在日军强行从安全区要一百名女性做慰安妇时，用哽咽的声音翻译拉贝传达日军的命令时，她的无助和无奈到了极点。当最后的逃生机会来临时，她一次次地蒙上头巾去冒领“丈夫”，试图再用自己的力量去挽救多一个人。其实从她开始这么做，就已经知道了后果，所以当被发现时，她平静地向走过身边的角川请求让他杀了自己。一个弱小的女子，在战争面前有了超越男性的勇气；在战争中，为了作为人应有的生存权遭到无理剥夺的时候，她选择了奋勇抗争的道路，并无悔地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4，卑微却伟大的江香君

江香君是个卑贱的妓女，但又是在卑微的身份之外成就了一位伟大的女性。从在安全区统一剪发时的出场，短短的几个镜头和对话，就把她的身份及性格表现出来。也就是这个看似不羁或堕落的风尘女子，用一次举手震撼了每一位观众。那是在日军要求安全区出一百名慰安妇时，为了给留下的人一次生的机会，为了给孩子们过冬的食物和衣服，她毅然举起了手第一个报名。这时的她不再那么低俗，而像圣母般高贵纯洁。她和同去者紧握的手，她临走时回首的那一行清泪，让我们记住了江香君，记住了这位在同胞的生存面前勇于牺牲的女陛。

5，磨难中成长的小豆子

小豆子是我们在影片中唯一的希望。在参加抵抗时那超越成人的勇敢，在战斗间隙游玩的少年天性，在战俘关押地对陆剑雄的微笑，在赴死时追随在陆剑雄身边的弱小身影，在屠杀场时机警地为陆剑雄咬开绳索，在营救老赵时飞快地奔跑，在逃离南京这个死亡之城时纯真的笑容，无一不给我们留下了深深的印象。是战争让他经历了花季少年本不该经历的灰暗，我们无法说是战争止他成熟，因为这个代价太过沉重。

6，花季陨落的周晓梅

周晓梅在影片中最为突出的是她的戏曲片段。两段戏曲演唱的片段，一个是在安全区里教小朋友们唱戏，那份对孩童的爱心和对艺术的投入让人忘了战争的阴霾。另一个是被日军掳走，遭强暴后被逼疯了，穿着脏脏的棉袍凄婉地演唱。她的遭遇是当时凄惨的女性同胞的缩影。

7，中国的辛德勒

拉贝作为德国纳粹党员，在沦陷后的南京建立了安全区，据史料记载挽救了二十万中国人的生命。在影片中让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一是被迫宣布日军要从安全区征集一百名慰安妇的消息时，那饱含的泪水与颤抖的声音；二是被迫回国时对背负着期望的难民们那倒地一跪。从这两个印象深刻的被迫中，再一次突出了在战争面前，任何人的力量都是微不足道并不可逆转战争的血腥的。

8，自我救赎的角川正雄

角川正雄是这部影片发展的一个主线索，可以说这部影片在很大程度上是用他的视角来观看这场战争和屠杀。作为一名侵华日军，他从一开始的杀戮中，就开始用怀疑的眼光看待。在这种眼光的背后，是他对屠杀的厌恶和对战争的抗拒。正是这种心理状态，才让他在遇到百合子后，感受到心灵的慰藉。在一次次的心理交织时，影片临结尾时的日军攻占南京庆典上，他的这种矛盾交织的表现达到了顶点，并用了大量的镜头交替，把庆功的传统仪式和焦虑不安的角川正雄进行对比。直至影片最后的自杀，这是他对战争压抑的逃避，也是自我的救赎。

二、不能忘却的民族情感

对于70年前的这场惨剧，是中国人民永远不能忘却

的一幕。影片中那纪录片式的黑白胶片拍摄，再一次将这段历史重现。可以说，每个观众都渴望着对这段历史的解读，可也又从内心里不愿去揭开这道无法愈合的伤口。镜头中出现的活埋、集体屠杀和奸虐等罪行，再一次激起那段掩盖不住的往事。

关于这段史实，不仅仅是一个国家和民族的伤痛，更是整个人类的伤痛。所以西方有了《南京》《南京梦魇》等电影。正因为其不能忘却，所以有了众多反映南京大屠杀的影视和文艺作品，如罗冠群导演的《屠城血证》、吴子牛执导《南京1937》等。这些作品的创造，是一直积压在中华民族心中那团民族悲情的外化。美国华裔女作家张纯如在写作《被遗忘的大屠杀——南京暴行》时，相信也是被历史的真相所吸引，同时也被这种真相所震撼和折磨，最终在写作完成后选择了开枪自杀。

陆川拍摄的《南京!南京!》又一次将这种民族情感推向了高潮。并从人性的道德高度，来看待这场战争和屠杀。但从民族情感上来看，对于中国人无法也不能忘却的这段历史，是否能够承担这个人性探讨之重?或者说，从民族情感上，能否容忍把我们这段不堪回首的历史放入人性拷问的命题之中?从影片公映以来的反映看，显然大多数观众是反对这样做的。虽然陆川的用意是想再现那段历史，但民众的情感上却不愿意把我们民族的伤口赋予这样的哲学思考命题。

三、历史的真实与艺术的加工

对于历史题材的影片，一方面往往由于时空的差距而与真实有了错位，另一方面由于艺术表现的需要而进行加工和重构。但如果仅仅是一部娱乐类型的影片，倒也无可厚非，可在南京这个严肃压抑得让人不敢大声呼吸的题材上，却拒绝任何意义上的艺术加工处理。仅仅是这段史实，仅仅是能再现这段史实，就已经是不能承受之重了。可惜陆川在这个民族大义前，却虚拟了一个在战争中反省自我、在人性中自我救赎的日本侵略者角川正雄。不从民族情感方面谈，仅仅从艺术和历史的真实上，这也只是陆川所谓的对战争中人性扭曲救赎的一个幻想。

从史料及战后日本老兵的忏悔等资料中，我们看到了战后在冷静之余的反思和愧疚，但在南京大屠杀期间，我们只是看到了烧杀掳虐，看到了杀人竞赛。而且在当时日本军国主义的鼓吹下，角川正雄这样的人物能在当时那样的情景下对扭曲的人性有所悔悟吗?从另一个角度讲，作为一名下级的军官，他有这个权力和能力去私自放走两个战俘吗?根据他一贯的软弱表现，和对姜老师的善意射杀，会在当时疯狂的杀戮中不被日本军方清洗吗?所以，角川正雄这个角色就是陆川的一厢情愿的臆想，如果像他自己所说的想拍一部客观真实的影片，进入日本市场，那么在这个残酷的史实面前，所谓的客观和真实又何在?

综上所述，我们不怕对这道伤口的重视，也敢于直面这段惨痛，不是因为我们忘却了，而是我们不愿更不能忘却。电影《南京!南京!》讲述的是一个精彩而扎实的故事。导演陆川希望通过对中国军官陆剑雄的描写，体现中国军人坚韧的不屈的斗志；希望通过对侵华日军军官角川的刻画，突破了以往对于“日本鬼子”的脸谱化描写，并由此深刻探究战争对人性的摧残。从艺术表现的角度而言，陆川在人物刻画及摄影等方面都近乎完美，影片显得大气而有艺术感染力。但作为一个重大的历史题材的呈现，在人性的拷问与民族情感的结合上，似乎尚不尽如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