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树萱 韩嘉明
余为历经一世纪之老者,百年之间可谓感慨良多,生活中绘事与交友皆为乐事。父亲结交天下,挚友众多,从南方的任伯年、吴昌硕到北方的金城、黄宾虹等父辈学者,皆对余影响深远。所谓近朱者赤,增长学识修养、拓展见闻阅历乃至体味人生,皆可得于其间。余老友甚多,但多已相继辞世,记忆间张伯驹、潘素夫妇,老舍、胡洁青夫妇,俞致贞、刘力上夫妇仍谈笑风生,然常任侠、赵朴初、启功、过旭初、马晋、许姬传、史树青等亦已先余而去。每每惊闻友朋驾鹤,余均痛心不已,共历往事仍恍若昨日,历历在目,唏嘘难咽。诸公之逝乃文艺界之莫大憾事,然余幸而于世,肩负传述历史之责,传承古物之任。故于忆海中拾捡一二,掬起大多消逝于世的历史碎片,回溯七十年前战火纷飞之时千年国宝沉浮之难。
为防止文物偷盗而建的第一家国立博物馆
故事需从故宫古物陈列所谈起。余于古物陈列所首期牛业,首期同学皆已辞世,仅后期同学尚存赵世咸与晏少翔。前次晏少翱抵京面晤、谈及古物陈列所之往事皆感慨岁月变迁。
时下尝闻紫禁城开放日即指故宫成立之时,实则谬误。1925年故宫成立仅开放紫禁城后半部,前半部早于11年前已辟为博物馆,即古物陈列所。古物陈列所从1914年存续至1948年并入故宫博物院,为紫禁城向博物馆转变之雏形,亦为中国第一家国立博物馆、第一家宫廷博物馆及第一家艺术博物馆,于近代政治、社会、文化影响深远,可谓意义非凡。今谈及古物陈列所之始创缘由,饱含诸多因素。辛亥革命前后,政局动荡致使各处盗卖文物、盗挖古墓现象猖獗,文物流失海外尤甚。辛亥革命胜利后发生了两大案件,1913年“盗卖热河避暑山庄前清古物案”与次年社会各界反复辟斗争,促使民国政府将保护文物、成立博物馆提上日程。基于此背景,由朱启钤主导、张謇等呼吁,名画家金城及福开森参与谋划,并将美国退还的庚款拨付了20万元开办费,于1914年2月4日启用“内务部古物陈列所之章”,成立了古物陈列所,紫禁城从此向公众开放。余父乃故宫首批顾问之一,据其当年所述,古物陈列所汇聚了包括热河与沈阳运抵北京的3000多箱文物,共计20多万件,文华殿、体仁阁、武英殿、敬思殿皆满置文物。而陈列所正式对外乃10月前后了。
大师授艺,肃然习画,为大规模国宝南迂做准备
上世纪日寇大举侵华,国难当头之时,日寇于中华文物尤其故宫旧藏之虎视眈眈,路人皆知,古物陈列所之众多瑰宝自然更不在话下。时年,余以学艮身份报考陈列所以学习临摹古画,要求则无外乎两点,一为年轻人,二须绘画基础优异。那时俞致贞家同余比邻,即相约一道报上名。余等先需选择欲修习之国画品类,随之被分以花鸟、山水、人物三科,分至三间屋内习画。后来得知,习画之主旨要义是为日后临摹古画作准备,尤其为不久后声势浩大之古物南迁留下古画副本。
余尚记得考试之摹绘范本皆为故宫珍贵册页,用以甄别绘画水平。余同俞致贞、张其翼等皆为第一期学员,女学员大抵选习花卉,余与俞致贞亦然。而后余还兼绘人物,尤以佛像为主。方始之时,摹绘皆为尺幅较小之作,后来渐进临摹复杂大画,通常两人合临一幅,可据自己绘画风格来遴选古画,倘若于展览厅内见到心爱之画,皆可取下摹绘。后来得知,此古画皆清宫旧藏,珍贵稀异之极,价值连城却最终随其余珍品一同辗转南迁。
余等皆有固定的指导绘画教师,临摹完留一份放置陈列所内,自己亦可再临摹一份带回家备用。绘画所需之颜色及笔墨均需自己携带,每人皆有放置用具的格子。张大干、于非闺、黄宾虹几位大师皆曾担任绘画指导,他们并不专门分类指导,无论花卉、人物抑或山水,均可备极精能、兼顾负责,余等临摹完毕即交付其进行讲授,画法、用色等有不清楚之处皆可询问。黄宾虹讲授画石头时以飞白用笔,画树则须与写篆字相仿,张大干谈及用笔技法,于非阉讲授用色之话语,时隔七十年尚记忆犹新。
展览厅同绘画临摹室彼此分开,不在一处,实为展览室后单独且保密的小院,门前警卫森严,出人异常严格。院内备有伙食房,喝水吃饭均有专人照顾。第一期学员共二三十人,习画人物的较少,以修习花卉居多。考试时,诸人共摹一副画作后,由老师们逐一指导评讲。余在陈列所年月甚多,毕业后亦留下继续临摹古画,共计八年之久。后来日本军队进京,日本人也进了故宫,时常有日本人前来参观余等作画,亦派有专人修习临摹故宫旧藏。其后方知这些日本学员也多为强迫而来,并非自愿。然致使陈列所内学员愈来愈少,众人皆因害怕日本人而放弃学习,直至陈列所最终关闭。
中华国宝于战火纷飞中的集体逃难
1931年“九一八”事件爆发,平津受威胁。故宫博物院决定遴选院藏文物精品南迁。其后,由国民政府行政院批准,指令北平市政府及交通运输部门协助完成此次文物南迁,消息一经披露,社会各界反响强烈。然古物陈列所于此次南迁意义非凡,不仅为南迁古物留下珍贵摹本,其所聘教师亦肩负了鉴定南迁古物真伪之职责。
曾经,陈列所内藏书画最富,皆历代精品,其数量、质量均相当可观。如袁江、金廷标等内延供奉之画以及宋元以来流传之王诜、郭熙、马远、倪瓒、王蒙、赵孟颊诸家真迹,妙品连连,为近今所罕见。明清诸家如文征明、仇英、唐寅、沈周、董其昌、王犟等精品亦极多。陈列所古代绘画资源对民初国画画风之转变影响甚大,加之当时观摩活动蔚为盛行,金城在世时亦“从古物陈列所中借出大量宋元明清名家真迹,以供入室弟子临摹。”余临摹之画作品类庞杂,册页最多,如清王素《二十四孝工笔人物册》、五代黄荃《长春花鸟册》和清余稚《花鸟册页》等,人物作品如唐阎立本《萧翼赚兰亭》等,且对明清佛像画作涉及深入。古物陈列所关闭后,余则一直在老师黄宾虹家中习画,后受其之邀担任华北居士林佛画讲师,自此与佛像绘画结下不解之缘。1981年广化寺修复邀余相助,余率两名女弟子住宿清寺月余,绘制《十八罗汉图》。然这些清官瑰宝,连同余等绘制之古画副本,统统随了南迁,去了台北故宫博物院。
今日评古物南迁,确为防范国宝外流,极具爱国意义。然清官秘藏之宋元轴画珍品几乎转移大半,亦不得不说为一大憾事,亦为无法衡量之失,且对北京故宫后来之文献整理工作造成较大困难。解放后,北京故宫博物院之藏品多来源于诸如张伯驹等收藏家的捐献,以及部分海外回流。然不论如何,余等各界亦应感恩于为中华国宝而倾力奉献之爱国人士。唯有怅然,余当年绘怍原件现几乎均藏于台北,慨叹此生无幸再睹其神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