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道

2009-12-10 08:53
昭通文学 2009年1期
关键词:窑洞胡子小花

严 格

一个冬日的清晨,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弄醒了。

昨夜为了赶稿子,直到凌晨2点多才把《一个父亲的难言之隐》写完。前几天刚采访回来,我就急忙把故事梗概向主编汇报了。主编听完很满意,答应稿子出来安排在头版头条。主编还夸我,小严,最近跑的新闻很多嘛!质量也不错!要是记者们都这样,我就省心了。近日,社里为配合市里构建和谐社会的主旋律,专门开辟了一个类似中央电视台《道德观察》栏目的专栏《审视》,旨在针砭生活中种种不良之风,修正道德大厦,唤醒民众责任意识,为构建和谐社会奠定舆论氛围。现在,急需这方面的稿子。

敲门声不绝于耳,我看看手机,才8点钟,定是文学爱好者又满怀渴望迫不及待送来刚出炉的新作。我们刊物有个文学副刊,前段时间我帮几个乡下教书的和我一样年轻的老师发了几个散文,他们创作激情就像破堤的洪水,汹涌而出,一发不可收拾。小伙些现在创作热情高涨,干劲十足,每次来都会带上10多篇散文,看着他们对文学的痴迷和虔诚,令人感动,我没有任何理由不帮他们。

我打开门,顿时傻眼了,是杨大爷,手里抱着一只鸡。

这是杨大爷第二次来找我了。准确地说,是求我。

杨大爷前几天才来过,那天他提着半蛇皮口袋核桃来,见到我,他破败的表情中露出了惊喜的神色,这种神色像新鲜的补丁,别扭地贴在那长久被凄楚浸泡的脸上,极不和谐。

“可找到你了严同志,昨天你走后,我想想这样不好,就赶进城来,没找到你。”

我说这么冷的天,你老昨晚住哪儿?他指着蛇皮口袋说,本来这些板栗全是带给你的,昨晚一个旅店老板见我一直在他门口转悠,让我住店,我说没钱,老板打开袋子看看后,说大冬天的,先住了再说。今早我起来,老板硬要克扣我半袋板栗。严同志,就这些了,你别嫌少。

我把杨大爷让进屋里,打开电暖器给他暖暖身子,给他泡了杯热茶。我说杨大爷,你这么急赶来,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杨大爷摇摇头,神情里溢满了痛苦、难堪、凄楚。他说,我是来求你的,求你不要报道了。我觉得事情有些蹊跷,昨天我采访他时,他是一肚子苦水,义愤填膺,怎么就改变了主意呢!我说大爷,养儿防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儿女不赡养老人是违法的,更何况你老人家是被虐待,他杨胡子就无法无天了。只要报道出去,一定会引起社会的强烈反响,引起有关部门的重视,你的问题就好解决了。

我本来准备列举以前报社揭露过的几起类似事件,经报道后的社会效果,他突然打断我的话,凄楚地说:

“严同志,我杨老汉活到68岁,还没求过人。我今天就是来求你的。你要是真想帮我,就请你不要报道出去。给要得?”

我没说话。我不好随便说话,这不是一篇稿子的事,关系到道德,还有良心。

他瞅瞅我,见我没什么态度,就叹息。顿了顿,他扬起手就给自己一耳光,又是一耳光:“唉!我是活昏头了,昨天给你说的是我胡编的。我是闭着眼睛说瞎话。不准数。”

这是为什么呀!满腹疑问在我脑海中盘旋,看着眼前可怜孤夕的他,我心里顿时一阵阵酸楚。

杨大爷是我做记者两年来最痛苦最憋屈的一个采访对象。

两年来,我是社里跑新闻数量最多的记者。至于质量,主编说,照我这种工作热情和势头,按哲学规律,量变会发生质变的。其实当记者虽然辛苦点,只要发稿率高,收入蛮不错的。在外面,各界人士还是很给面子的,特别是到县上采访,吃喝玩拿安排得很挤,有时候还忙不过来。在社里,常常会得到领导的夸奖。对于我个人而言,我必须大量地发稿,因为我也是身负二十多万的“房奴”,有了房子,才可以找女朋友,才可以结婚生子,才可以养儿防老。以前谈过几个女朋友,开始对我感觉不错,我记者的身份或多或少可以满足她们的虚荣心,可是,当爱情准备真枪实弹时,她们就摇头拜拜了,稍有遗憾地说:“软件还行,硬件不硬。”言下之意因为我没有房子。

所以,只要有新闻线索,只要嗅到有价值的信息,我就会像训练有素的猎犬一样,风驰电掣地冲向一线。

那天,接到匿名电话,我就赶往杨家山,按照电话的指引,我很顺利的找到了隐匿于杨家山村庄背后的窑洞。从村子到窑洞要经过一段狭窄崎岖的山路,而且路上全是碎沙子,很滑。我第一次去的时候摔了三跤才爬上去。很难想象,一个近七十岁的老人,每天出入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窑洞的门,是用玉米杆结成的,准确地说,就是通花照亮的栅栏,很像村里农户家的鸡圈门。刚到窑洞边,我就听到了隐现的声音,记者的职业习惯使我专注地驻足聆听。

“你个狗崽子,没良心的畜生,我都让你了,你还不放过我,要你妈知道,把你的魂召去。哎!我是哪辈子造的孽啊!”

“假惺惺来看我,你走!”

我没说话,屏住气息。见外面很静,窑洞里又传来声音。

“小花,是花花吗?来看爷爷吗?以后少来,回去又要挨打。”

我掀开门,站在洞口,一股阴冷的风就朝我围过来,不急不缓,绵延不绝。我介绍了我的身份和目的,很长时间的质疑、迷惑后,杨大爷才让我进门。后来我才知道,当杨大爷被逐出家里后,过段时间他儿子杨胡子就会来观察。用杨胡子的话说是看望,实则是探视。杨大爷说,这畜生是看他死了没有。

“他迫切希望你死吗?”

“我现在不能死。”

“为什么?”

“我死了他就当不成官了。他会恨我一辈子。我也会死不瞑目。”

一阵阴冷的风吹来,洞里呜呜暗响。

窑洞里有两个当作凳子的石头,一个上面有稻草,就是杨大爷的专坐了,另一个就是个滑石头。看得出,村里偶尔会有人来看看他。杨大爷让我坐,我刚要坐下,杨大爷又拦住我,给我垫上些稻草,说,大冬天的,有谷草暖和些。我的鼻子突然发酸。我在想,这么冷的天,城市里的老人定是坐在柔软暖和的沙发上,开着空调,或烤着旺盛的火炉,喝着可以降血脂的红茶,看电视或读报,悠闲度着冬天和晚年;就算是农村里的老人,至少可以坐在家里,坐在旺火旁,享天伦之乐,其乐融融。我眼前的七旬老人,只有孤寂,寒冷,委屈,甚至是欲死不能的绝望。这是世上最惨烈的绝望。这垅悠悠的柴火残喘地熏着,费劲的驱逐着密集的寒气。

在空洞阴冷的窑洞里,只有幽幽萦绕的火烟,才让人感到些许的人间味道。

整个洞里除了简陋的炊具、破旧的被子和悬于窑洞上的一根烟杆,便是无限的空寂和寒冷了。这根铜嘴的竹子烟杆,以艺术方式垂悬着,暗示着老人最简单的存在和最低的需要。满脑的疑问和满腹的酸楚,使我不禁潸然泪下。

杨大爷见状,沟壑交错的皱褶里,溢满了歉意:“这洞冷,看把你娃眼泪都冷出来了。”

杨大爷夫妇曾有四个孩子,两男两女。这是农村人最渴望的儿女性别结构。在近十年中,在经历了各种自然灾害和社会灾难后,四个孩子还没长大全部夭折。近晚年后,在二老万念俱灰时,又怀上个儿子,就是现在的杨胡子。杨胡子竟然一气顺利长大,还当上了村委会副主任。杨大爷说,狗崽子是他家族史上第一个当官的。他沉沉的叹了口气说,也是第一个不孝之子。

在杨胡子20岁时,杨大爷老伴因病逝世了。

我在想,这种命运多舛的家庭,怎么会出这种人性灭绝的儿子呢!按理说,珍惜还来不及。

杨大爷的讲述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疑问,解开我心中结实的疙瘩。

杨胡子结婚后,也生了3个娃,大娃溺水死,二娃遭车祸,就只有小女儿小花了。小花长到5岁头上时,得了急病,变成了哑巴。见家道不兴,牲畜不顺,无奈之极。后经人介绍,杨胡子就暗自到100里开外的神山,求竹帘大师指点。

竹帘大师身居幽静的深山,料事如神,但没有人见过他的模样。听说他很少说话,声音很特别,像若有若无的山风,飘聚不定。隔着竹帘,求算者报上生庚时辰后,不得入内,不得喧嚷,待听结果。杨胡子家求算的结论是,杨大爷命带杀星,诸吉不会,要克两代人。轻则财运不济,官道潺弱,重则家畜不顺,生命难保。

太对了!杨胡子兴奋得直跺地,他像得了多年顽症,忽然得了偏方秘诀一样。

杨胡子问:大师,有啥解方?

大师没说话,杨胡子只感到竹帘微微摇动之声。

杨胡子从竹帘下方恭敬递进2张100元,方得指点:改变宅居地,把克星安置于离宅居888米处即可。言简意赅。

我初略算过,从杨大爷家到窑洞,差不多就是1公里。

主编打来电话,让我赶紧把稿子交了。我现在这种情况我怎么交呀!我很矛盾。通常,领导一般只要结果,不会理皮过程的。我不可能婆婆妈妈向主编汇报吧!占用别人宝贵时间,等于谋财害命。实话说,社会上不和谐的事儿太多,尤其是农村不赡养老人的事比比皆是,从新闻角度说,杨大爷的故事确实是个很有代表性的典型个例,教育意义和警示意义都很强,如果报纸发出去,将会取得很好的社会效果。这是构建和谐社会急需的素材,更是我们专栏所需要的。现在问题的关键是,受害人不但矢口否认他的遭遇,还央求我不要发表,其中的迷团未解开,事情真相不清楚,能发吗?对主编而言,不就是个新闻故事吗?采写需要那么长时间,除非记者能力有问题。

主编听我支支吾吾,让我到他办公室。

主编依旧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小严哪,我们专栏开辟以来,现在是最困难的时候。这你是知道的。现在市里要求很高,而我们的记者力量不足,这方面的稿子严重紧缺。你换位思考思考,要是连每个记者的稿子我都要一一催促,我这主编还不活活累死,还谈什么开拓进取与时俱进呀!对不对?你是我们社里最年轻最勤奋的记者,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这次可不能拖后腿。”

我正欲解释,主编拍拍我的肩膀,用鼓励、期待和信任的目光看着我,我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只觉得欠着主编。再说,有一次主编曾不小心说起过,记者部副主任老徐工作很吃力,时机成熟要调整调整。

于前途,于良心,我都必须尽快把杨大爷的事调查清楚,然后交稿。

我再次来到杨家山,我想先走访村民,再直接面对杨胡子,进一步了解其中蹊跷的缘由。杨大爷的前后矛盾和苦不堪言,像一团迷雾,厚厚地笼罩着我,遮掩着我的视线。

在中国西部农村,壮劳力几乎都出去打工了,村里只剩下“九九”、“三八”和“六一”了,只有老人、妇女和小孩守住空瘪的村庄。杨家山也不例外,尽管临近冬末,打工族们还奔波在外,还没返乡过年,整个村庄很安静,很柔弱,连陡峭高耸的大山也好像没了硬度。那天早上,我在村里采访了几个老人和妇女,开始他们都很热情,招呼我到家里喝茶吃饭,一提到杨大爷,他们的脸色就变了,一阵支支吾吾,然后找理由闪人了。

我感到很蹊跷,老杨事件的复杂性超过了我的预料。就在我茫然不知所措在村里转悠,渴望发现新的线索时,一个小个子中年男人向我招手,示意我过去。我很纳闷,村里青壮年人都外出打工了,怎么会有闲散的中年男人呢?

男人叫王老二,他把我引到村口一棵核桃树下,这里很僻静,王老二表面上是谨慎实则鬼祟地勘察四周后,悄声说:“想——想——想了解杨克——克星吗?遇到我就算是郑家的姑娘嫁郝(好)家,正好。告——告诉你,这事别人知道不敢说,我——我就敢!”王老二是个结巴,听他说话和他说话一样痛苦。他说完抚弄着一元钱3个上面有女人三点式粘画的打火机,用细细的眼睛直往我口袋里直勾勾地扫描。我明白他的道道。经常下乡采访,各种人我都遇到过,烟是必备的。我把随身带着的“云烟”给了他一支,他点上烟,迫不及待吸了一大口,然后陶醉地很珍惜地缓缓吐出。

几乎花费了一个多小时,我才完整地弄明白他的讲述,听后我心头一紧。怕我不相信他的话,他最后还赌咒发誓说:“如果有一句假话,在家天打五雷轰,出门遭车祸,上山滚岩,下河水淹!”我没有让他继续往下发毒誓。我说我知道了,有什么需要补充的给我打电话。对了,以后如果村里有什么大事稀奇事,也可以直接联系我,有报酬的。临走前我给了他一合“云烟”,还有我的电话号码。

王老二讲的大意是,杨老汉给家里一次再一次带来了极大的灾难,深知自己命硬,变得烦躁不安,性情古怪,寡言少语,和儿子儿媳关系一度很紧张,相处极不融洽。尤其是和儿媳黄二美水火不容,尽管这样,杨胡子也没有撵走他不赡养的想法,好歹血浓于水,毕竟是父子关系。可是有一天晚上,杨胡子去乡上开会没回来,杨老汉头脑发热,偷看儿媳黄二美洗澡,被黄二美发现。后来,杨老汉无脸在家呆下去,就独自到窑洞里住,舆论上还造成杨胡子夫妇不赡养老杨的事件,实则是老杨老不要脸。

王老二的讲述使我更加迷乱,彷徨。从感情上,我有理由相信老杨的善良,仁慈,绝不会干出偷窥儿媳洗澡之俗举;但作为一个新闻记者,从理性角度,必须要立足于真实,用事实说话。

尽管冬日的阳光尽最大限度的铺泻开来,我还是感到寒冷幽幽袭来,穿过衣服,进入肌肤,直到骨髓。

在衰老得树皮到处都在绽放的核桃树下,有一只老母鸡带着一群小鸡仔在欢快的觅食,尽享天伦之乐。这时来了一只闲游浪荡的狗,破坏了鸡群和谐的秩序。见狗过来,鸡妈妈很是恼怒,不顾力量悬殊,不惧对方凶残,毅然和狗对峙,竭尽全力保护儿女觅食。在母鸡的保护下,鸡仔们稍微受到点惊吓,很快就欢畅的啄起食来。为了幼鸡的成长,我不知道鸡妈妈还要面临多少艰险和凶残,或许甚至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这幅场景使我想起了老杨,一生的艰辛坎坷,含辛茹苦,竟落如此下场。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是人和动物,对于抚养,都是同样的伟大和无私,而回报,则显得很凋零,甚至恩将仇报,反目为仇。

无论怎样,我决定去会会杨胡子,进一步了解实情。

杨胡子家在村庄东后面的山凹里,离村子约2公里左右,杨胡子就是按竹帘大师指点,故意择地而建。在杨家村,论气派,除了村委会的大砖房,就数杨胡子家的房子,二层小洋楼坐北朝南,周围修建了高高的围墙,朱红色的大铁门,在阳光的照射下,红得鲜艳,红得刺眼。在绵延不绝的群山中,在村民们低矮、陈旧、破烂的瓦房的衬映下,杨胡子的洋楼俨然一座森林宫殿,鹤立鸡群。

有个小女孩在门前兀自玩耍,小女孩很漂亮,但厚厚的忧郁覆盖了她的漂亮,还有小孩特有的阳光般表情。我知道她肯定就是小花,一个善良的但永远失语的小姑娘。见我到来,她用忧伤的大大的眼睛看着我,揣度,迷惑。

“你是小花吗?”她看着我,迟疑,然后点点头。

“知道爷爷在哪里吗?”小花用手朝山上指指。

“想他吗?”她点点头。

我说我是来帮爷爷的,但你必须说实话,我问你,是你就点头,不是就摇头,好吗?她脸上掠过一丝质疑,然后,露出欣喜的神色。

近半个小时的了解,小花用点头或摇头告诉我,杨老汉被虐待是真的,杨胡子夫妇不准小花去看望爷爷,不然,回来就要挨打,至于偷窥儿媳洗澡,纯粹是诬陷。我听后心灵不住地颤动。尽管她不会说话,我有理由相信小花的话,凭她的忧伤,她的善良,还有她对爷爷的爱。

杨胡子是下午5点后回来的。他骑着一辆无牌照的“五羊”摩托车,风风火火大张旗鼓尘土飞扬的驶来,老远就能听到高亢霸气的喇叭声。这种车俗称摩托车中的“农用车”。杨胡子的气势典型是先闻其声后见其人。我从小花的表情上看出,小花对他有畏惧感。知道我是记者,杨胡子对小花吼道:“怎么能让客人站在外面呢?这孩子不懂事!赶快倒茶。”然后对我歉意地笑笑:“又是新农村建设工作会,嘿嘿!官不大,事不少。”杨胡子脸上也没有什么胡子,看样子根本不像什么大逆不道之人,保质保量的一个风格果敢雷厉风行的村官。随后,黄二美也从地里回来了,背着一大箩猪菜,典型的勤劳善面的农家妇女,对我很热情,利索的洗把脸后,就张罗着做饭。

我说饭就别麻烦了,我今天来主要是想了解杨大爷的情况,要立即赶回城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我话还没说完,杨胡子就打断我:

“兄弟,到老哥这里不吃饭就走,你就是看不起老哥,我这里没有上好酒菜,也没有名贵佳肴,但有一片诚意。城里很多领导到村里,就喜欢吃我媳妇做的农家菜。”杨胡子说完,就吩咐黄二美抓紧做饭,好让我早点回城。

提起杨大爷,杨胡子很苦恼,他说:“我看兄弟你也是个直爽人,我就直说了,也不怕你笑话我,近几年,家里极为不顺,老爷子深知给家里带来苦难,脾气变得古怪,烦躁,看什么都不顺眼,经常和我媳妇俩吵架,我能理解老爷子的心情。可是,作为上了年岁的老人,不该干出偷看儿媳妇洗澡的事情来呀!你说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心里好受吗?整个村里闹得沸沸扬扬,我这个做儿子的在村人面前头都抬不起来,再说,好歹我还是村里的副主任。后来,他就不想在家里呆下去了。他干出这样的事情来,黄二美也的确和他大吵过,我都压着我媳妇,无论怎么样,他是我爹,更没有不养他的想法。可是我们无论怎样劝说,他非要搬到窑洞里去住,给我造成严重的影响,对于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们不赡养他,兄弟,你说我好歹也是个党员,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来呢?我们多次去接他回来,他都不愿意,我想,既然他现在不想回来住,就让他冷静一段时间也好。”

杨胡子说到这里,满脸的痛苦。一直在忙着刮洋芋的小花,忽然站起来抓住他爸,呜呜啦啦地说着,愤怒地用手直打杨胡子的嘴。杨胡子扬起巴掌,在空中又停住了,大声吼道:“你说这孩子,一点不懂事,大人说话跟着胡闹。”说完,就生拉活扯的把小花拽出门了。事实真相已经很明朗了,我没有吃黄二美特意准备的丰盛的晚餐,我吃不下。我拒绝了杨胡子塞给我的柴火熏的老火腿,立即进城。

杨大爷把鸡放在我的门背后,歉疚地说:“严同志,你别见外,家里就这只鸡了,你无论如何得收下。前次你没要板栗,我心里不好受。”杨大爷今天的精神状态,明显比前次来还要衰老,还要窘迫,更瘦弱了,整个人就剩下皮包骨了。我的心像针刺一样疼,一样难受,而且非常矛盾。甚至,我开始憎恨记者这个职业,它让我接触到生活中太多的凄凉、痛苦、挣扎和屈辱,见到太多悲惨的命运,而我除了倾听,除了利用手中孱弱的笔,无能为力,就像杨大爷事件,令我左右为难,苦不堪言。

杨大爷今天来还是要央求我不要报道这事了,他说:“娃娃呀!我都这把年纪了,黄土都埋到脖子上了,我也不图什么名声了,我现在也想通了,只要他能当上正主任,就算我死了,见到他妈也好有个交待。唉!都是命,我认了。”我说大爷,你这样做太不值了,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层皮,为了满足他的私欲,不管你老的死活不说,还得蒙受羞辱,世界上那有这样的儿子,为了当官,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要陷害,这还是人吗?就算他选上了,也不配做共产党的干部。

杨大爷没说话,脸色黯然,表情木讷、凝重。突然,他嘣的给我跪下了,老泪纵横,喃喃地说:“求你帮我这一回,我在阴间都会报答你的。”我赶紧扶起他,我说快起来,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但是鸡你必须要带回去。我的眼泪像破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我用餐巾纸把沉浸在他沟壑纵横的皱纹里的清泪擦掉时,我看见他竟露出了笑容。这是我二十多年来所见过的最让人心酸的笑容,它没有完成对内心苦难的掩盖,反而欲盖弥彰,令人心痛。看着杨大爷渐行渐远的忧伤的背影,百般滋味在我心里缠绕,翻腾。

送走杨大爷不久,我接到一个电话,是杨家山的王老二打来的。奇了怪了,今天的王老二说话很利索,很流畅:“是严记者吗?我是王老二,就是那个结巴,不给你说实话,我这心里不安,晚上睡不好觉。”

“村里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快说。”嗅到新闻线索,我乌云密布的心里有了亮色,顿时豁然开朗。

“我不是结巴,那天我是受杨胡子狗日雇的,我所说的全是按杨胡子编造的,我真后悔。杨胡子直接不是人,连畜生都不如。”

“他没给你租金吗?”

“租金不给是小事,主要是狗日的整法天理不饶。你想,他住大砖房,把他爹赶到窑洞里,大冬天的,这不是往死里整吗?这还不说,两口子死不要脸,编造偷看儿媳妇洗澡诬陷老杨,老杨真的很可怜。严记者,我这次说的全是实话,有一句假话,我全家死绝死光,一个都不剩。”

我没有等王老二把话说完,就把手机挂了。我在想,杨大爷都活到这个份上了,还考虑不孝之子的前途,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有什么意思。为了不影响儿子选举,连死的权力都没有,这叫什么世道。我毅然决然把稿子送到编辑部,我要为老杨讨回这个公道。我认为,只要他获得一个人应有的尊严,即使活上一回,过上一天,我也就满足了。

已经是年末了,年味越来越浓,我想去看望杨大爷。报纸出来的第二天,我带上报纸,为他买了件羽绒服,保暖鞋,还有年货。

我绕过村子,径直来到杨大爷住的地方。窑洞门前很安静,我喊了几声,里面都没回应。要过年了,兴许杨胡子良心复苏,把老杨接回去过年了。这么一想,我的心里涌起一阵暖流。

我打开栅栏,刚进入洞口,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杨大爷正垂悬在窑洞的上方,掉脖子死了。这是为什么呀!

寒风呜呜作响。

我的心在痉挛,抽搐。顿时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责任编辑 杨恩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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