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发玉
这是通往城外的一条大路,王学兵是第N次走在这条路上了,要不是为了讨要工资,王学兵无论如何也走不到这儿来。这两年,城市扩建,逐渐向郊外发展,好些人忙着在城市外围盖厂房,这儿也不例外,来来往往的拖砖瓦水泥的车扬起一阵阵尘土,行人只好掩着鼻子靠边行走。王学兵两手插在衣服口袋里,一边走一边想着要是遇见杨大威,一开口要怎么说才好呢,想着想着就泄气了,连一点信心都没有,特别是想起前几次的无功而返,王学兵浑身都软了下来,脚步就变得犹犹犹豫豫的,心想这次肯定又是白跑一趟了。于是王学兵的脚步就慢了下来,最后停在路边,将脸背对着行人低下头思考。其实思不思考就一个简单的问题,那就是要么掉头不去了,那半年的钱就这样白白让杨大威吃了去,要么就熬着一趟趟地去,直到哪天杨大威发了善心给了他完事。王学兵想着来都来了,最起码也应该到狗日的家去看一趟,找他给个说法。这样想时王学兵还是继续走下去,岔上条土路,远远的包工头杨大威家所住的村子在望了。包工头杨大威的家在村子的东头,三层的小洋楼外围着圈高高的围墙,很霸气很显眼地雄踞在东边的坡顶上。王学兵知道杨家的大铁门内拴着条大狼狗,王学兵每次走近大铁门,这条狗都发出凶恶的嗷叫作势欲扑,那阵势就仿佛王学兵跟它或它的主人有阶级仇民族恨,要不是有铁链拴着,早就扑上来将王学兵生吞活剥了,于是王学兵就只好一直在大门外远远地看,根本走不进院门一步。王学兵在家的时候,就晓得狗是势利的东西,像那些乡下的狗,不管平时怎样的温顺,可只要见了穿得筋筋绺绺的人,总是一帮狗追着又撕又咬的,另外狗还会看主人的眼色,有一次王学兵在远外看见杨大威的婆娘送个人出来,那狗非但不叫,还跟在来人后边摇尾巴,一副巴结逢迎的讨好相。王学兵晓得自己不受这家人的欢迎,连狗都跟着仗势欺人了。
终于走进村子,不远处就是包工头家的院子。院墙内的楼房原来贴了洋红色的磁砖,在太阳下看去,热烘烘的像一堆着了火的积木,眩目得有些刺眼。从看见这楼房,王学兵就感到喉头像卡了块什么东西,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肯定又是白跑了!狗日的杨大威,心黑得跟吃了煤炭水一个样,这么有钱了,还要黑乡下人这几个流血流汗的钱,也不晓得有好多人着了他的道,人家上门去讨要,狗日的还一副对待叫花子的嘴脸,连理都懒得理。有人一趟又一趟地找上门来,弄得他家人烦了,还唆狗去咬。王学兵想怪不得人们常说“雷打孝顺子,财发狠心人”,是不是有钱的人心都这样狠,这天下哪还有打工人的活法!狗日的杨大威,看你狂到哪天,等老子哪天不想活了,先把你家房子炸飞掉!王学兵在心里愤愤地想。不过想归想,王学兵晓得自己是做不出来的,每次王学兵面对杨家人的时候,心中的底气就泄了大半,人家财大气粗,从哪方面来说你都不是人家的对手,只是一想起自己整整帮他做了半年的活,整整半年没领到工钱,心里就摘肝掏肺地疼。半年,整整三千多块钱,在乡下种地就是两三年你也见不到这么多钱。因此王学兵一遍遍地找到杨大威家,好多次在杨大威家大铁门外张望,他希望哪天杨大威家人心一软就把这笔钱给他了。王学兵一边想着一边往杨家走去,好几个过路的村里人都转过头看王学兵,有个妇女小声说:这乡下人怎么又来了呢?
杨家的铁门开着,院里除了那条狗正蹲在地上休息,再也看不见一个人。王学兵还是不敢走近去,他怵着那条狗。王学兵在门口晃过来晃过去地朝里张望,这引起了狗的注意。狗站起来,朝门这边走过来,要到门口了却被铁链拴着,于是抬头向门口叫了两声。狗见来人没敢踏进院门只是在外面张望,于是就虎视眈眈地望着,脖子里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吼叫。听见狗叫了,院子里有间关着的门内传出个人的声音,窗帘拉开只角,一个脑袋朝外望了望,随后窗帘放下,人不见了。见没人出来,王学兵只好退到铁门对面的一棵花楸树下,面对杨家大铁门蹲下来,从兜里掏出支烟来点上,一边抽一边等着,心想难道你杨家人都死绝了,一辈子就这样躲着不出来了吗?
院里的狗见来人走开了,也就地蹲下来,眼睛望向门口,嘴里居然一嚼一嚼的,像牛在反刍,不时还伸出长长的舌头舔舔嘴边。先前他看见杨大威家院子地上扔了几个骨头,可能自己来的时候这狗在啃骨头,是自己的出现打搅了这只狗对美味大餐的品尝。这个年头,有钱人的狗比人过得还好呢,你没看见建筑工地上工人的伙食,十天半月难得看见一点肉星,锅里的油花稀少珍贵得像飘浮在水面的珍珠,数都数得出有几颗。王学兵想自己在投胎的时候真应该看着点,现在穷乡僻壤的穷人还不如有钱人家的狗,有钱人家的狗整天趴着躺着,或者是在人前耀武扬威,还不愁吃不愁穿,不用整天撑着撵着人家求爷爷告奶奶地找点活做,做完了连工钱都得不着。一想起这些王学兵就无可奈何又愤愤不平,直怨命运真的是他妈的太不公平了。
其实王学兵怨来怨去只能怪自己,谁让他当初不好好念书,一心想着出来打工呢?王学兵是家里的独子,两个姐姐都早早嫁出去了,父母像待个宝样地对他,那时候父母整天恳求他好好读书,说读了书考起个中专大学的,以后有个正式工作,日子就好过了。可他偏偏就是不听,他说那中专大学有啥球的考场,你们没看见乡政府那个小杨?乡政府的小杨原来就是本地人,初中毕业考取了省城的中专,三年中专读下来后分配回本乡本土。那小杨以前读书的时候傲得很,虽然生在乡下,却瞧不起乡下人,一心要靠真本事飞出这屙屎不生蛆的穷山沟,考取中专后自以为这下成功了出去的时候扬言以后再怎么说也不回来了,大有“仰天大笑出门去”的傲岸与豪情,可谁知小杨毕业后偏偏就分回了乡政府,这样一来他就算原地转了个圈,终点又回到了起点,过起了他历来不屑的乡下人的日子。于是小杨就怨命运捉弄人,怨自己命不好父母都农民,不像他的那些同学有后台有势力。小杨的同学基本上都留在了县城,小杨分回乡的时候心里不服气,跑去问了主管分配的有关人员,小杨质问乡下怎么说偏偏需要他而不需要他的那些同学,而只是城里那些舒适而又前途无量的单位需要他们时,人家给他讲了冠冕堂皇的一通大道理,人家说乡下需要你家乡需要你,就是因为你有能耐,那儿等着你去建设去改变落后的面貌。这样的话在小杨看来看似有理实则暗含嘲讽,意思是你说你有能耐有本事就把你分回乡下,看你还有本事没有。受到了蹊落和嘲弄回来后,小杨整日牢骚满腹以酒浇愁,后来由于个人问题还闹过自杀,幸好发现及时才留下了条命。说起乡政府的小杨好些人都知道,都说就是读书读好了也没啥了球不起,还不如好些出去打工的,人家打工还有打出头扬眉吐气回来的,可这个小杨,倒像个地狱边上的小鬼,整天痨头鸡窝脸上瘦得白寡寡的,连走路都像要被风吹倒,这种书有啥读场。王学兵正是受了这样的影响,铁了心想着要出去找工。另外书也难读得很,王学兵勉强在乡中学读完了三年的初中,那三年初中跟坐飞机一个样,晕晕乎乎就过来了,什么也没学着。那时的王学兵常常逃了课跑到周围的山上老林子里玩,逮野兔捉野鸡,三个一群两个一伙的,尽情玩过后 ,第二天回到教室里,班主任老师必然将王学兵罚到后面站着,不仅班主任的课,连其他老师讲的课也不准下去,可王学兵常常是等班主任前脚一跨出教室,他后脚就跑下去,到座位上坐了下来。就这样班主任也不知道,反正其他同学也不会去打小报告的。那时候王学兵没少挨老师的批评,班主任常常恨铁不成钢地说王学兵:现在不好好读书,二天一辈子窝在农村挑大粪,到那时候后悔就晚了。王学兵低头听着老师的训斥一声不吭,其实心里并没有听进去一句半句。王学兵阳奉违地对付老师的教诲直到初中毕业,在开完散学典礼走出学校的时候王学兵一身轻松,心想从此就可以天高任鸟飞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未来的太阳属于王学兵了,那时候的他真的是很无知啊!
后来在工地上不堪劳累的无数个夜晚,王学兵就想起在学校的日子,在踟蹰在城市的街头无处可去的时候王学兵还是想起那些日子,那些懵懂时代的往事历历可数却又多么不堪回首啊!那时候的王学兵最讨厌班主任教师一次又一次婆婆妈妈的说教,可后来再想起时,竟然有了慈母般的用意和苦心,王学兵痛切地觉得等到自己饱尝过打工的苦难,意识到读书的重要时,真的已经太晚了!往事不再,时光不可能倒回那时候去啊!
附近的小学放学了。背着书包回家的学生们一个个从王学兵面前走过,你追我我追你的,一路嬉闹着走进村子。王学兵看着他们一蹦一跳地走过,恍惚有一种时光交错倒流的感觉。杨家院子里的狗又叫了:昂昂,昂昂昂。
已经到吃中饭的时候,王学兵的肚子开始叽哩咕噜地叫,肠胃空空地蠕动,绞得像麻花一般难受,从一大早上搭车进城,王学兵就一直空着肚子了,此时他有一种虚脱般的感觉,脸苍白苍白的,脚蹲得发麻了,刚想站起来,眼前突然一黑,好多金色的星星在眼前迸溅开来,脚下就虚了,耳朵里就嗡嗡响起来。王学兵赶紧坐在地上,坐了好半天上述症状才消失。这时王学兵看见一个女人走近,仔细看时认出是杨大威的婆娘。王学兵赶紧上前,杨大威的婆娘发现了王学兵,微微吃了一惊,随即脸一沉,露出一副不堪其烦的嘴脸。王学兵厚着脸问她杨老板在吗?王学兵每次来都只见着杨大威的女人,刚开始这女人还回答王学兵的问话,她说杨大威的事她不管,有什么事各人去找他。后来王学兵来的次数多了,这女人就不耐不烦的,见了王学兵不再理睬,再跟她说话就跟没听见一样。王学兵像块橡皮糖样紧跟在女人后面,一连又问了好几次,女人才马着脸说早跟你说过不晓得不晓得,你偏偏不听。王学兵又问什么时候回来?女人说他什么时候回来我咋个晓得,烦死了。女人头也不回地边走边说,一脚跨进院门。王学兵紧随其后,本想跟着她进去,这时杨家的狗迎着主人站了起来,见后面畏畏缩缩的王学兵,“昂”一下冲了过来,王学兵赶紧退出,女人也不理睬王学兵,自顾打开厨房门进去了,屋里随即发出锅勺相碰的声音。王学兵觉得无趣,又退回对面的小土堆上蹲了下来。
咫尺之隔的杨家院子在一条大狼狗的把守下成了禁区,王学兵无论如何都进不去,又见不到杨大威的面,因此王学兵无论在外面守多少时间都是枉然了。转眼小学生们又背起书包上学去了,杨家院墙的影子在太阳下开始向一旁拉长,大门口人们来来往往的,没有一个人拿正眼看一下王学兵,王学兵像个无人理睬的讨饭花子,百无聊奈地在土堆旁的花楸树下坐着,直坐到下午三四点钟才一个人悄悄走了。
其实杨大威的女人正烦着呢,杨大威平时不怎么回家,她还以为自己的男人像原来一样,要么忙着工地上的事,偶尔出去鸡店里花一下,这些杨大威不会告诉她,但她是知道的,她自己的娘家兄弟跟着杨大威,有些事还是会悄悄跟她说的,但说了就说了,她也不能拿杨大威怎么样,有时候她问得多了,杨大威还几大声吼过去,倒把她吓得不敢多嘴了。一开始她有点想不通,但想不通又能怎么样呢,自己又找不来钱,想不通也无法,于是就宽慰自己说,管他呢,这年头,男人的本领大,找得来钱,脾气大点是正常的,偶尔去玩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玩过后他终究还不是要回到老娘这儿来。可是这次就不同了,这次她听人说杨大威包了个小姐,还在城里买房子跟这个小姐住着,说娃娃都生下来了。怪不得这段时间这狗日的总是不落屋,肯定是一有机会就跟狐狸精混在一起了。她每每一想到这儿,心里就不平衡了,她好几次都想到县城去找那个臭不要脸的女人,带几个人去撕烂她,可她兄弟说这样惹恼了姐夫,要跟你离婚跟不要脸的女人过那咋办?她听了才勉强按下这口怒气。这几天跟人打麻将手气又背,叫得再宽都和不起,还专门放人家的炮,昨天还跟牌桌上的对家吵了一大架,心里正毛焦焦的找不到人出气,哪还有心肠去理一个穷打工的。女人想起前几年,找到点钱的人都纷纷在城里买了房子把家小搬进城去了,那时候她也想进城住,可杨大威硬说老房子风水好,硬是不让她进城去住。一想起这些她就伤心,关于他的事不提还好,一提起就让人烦,见三天两头的有人找上门,女人就在心里想:管他妈的,等这些人去找杨大威狗日的,别来烦老娘,他们有能耐就是把他撕来吃了也不关她的事,反正他弄来的钱都拿去供他养的烂女人去了。
杨大威这段时间都在城里泡着。现在的杨大威真的是牛气得很!包工头杨大威荷包鼓鼓的,自然就腰圆膀壮财大气粗了,要不怎么大家都说有钱使得鬼推磨,其实大大小小的鬼们都是冲着杨大威的钱包去的,杨大威自然清楚这一点,因此杨大威在大把挥洒钱财的同时野心和豪气也跟着茁壮成长,成大威每每看到单位上的那帮龟孙子们,你只要把他们喂饱了,他们保险样样听你的,一幅点头哈腰唯令是从的样子,每每这时候杨大威就想起家中养着的狼狗,你供它吃供它喝让它过舒适的日子,它自然就对你忠心耿耿帮你看家护院,有谁跟你过不去它还咬谁。杨大威这些年正是因为深刻认识到这一点并且加以合理利用,所以他在生意上就一天比一天顺趟。钱多了好啊,钱多了你可以用它打通关节可以用它生儿下崽可以用它唬人,反过来你要是没有钱就没有人看得起你,没有人会怕你即使你占尽了理由,最后无理的仍然是你。杨大威想起工地上那些做工的乡下人,一年到头只晓得低着头干活,只懂得像牛下死力耙田拉车一样,做到头来牛还是牛,得到的报酬也只能跟一头牛相比,没有脑子的人活该就让人当牛使。有一句话不是说弱肉强食吗,杨大威认为自己既然是工头,手里掌握着工资的主动权,当然就是强者,而那些打工的自然是弱者,他们活该让自己给吃了,这就好比草原上的动物一样,狮子是理所应当要把羊啦牛啦的当做食物的。杨大威认为在人类这个特殊的动物世界中,自己当然是一只狮子,因此他对这些打工的人从来就没有产生过一点点怜悯,这是些渺小得象蝼蚁一样的人群,每年成群结队地来了,浩浩地奔向工地,就好象饥饿的羊群奔向草原,们不怕下苦不怕受罪,怕的是找不到钱,因为他们的家里正等着他们挣钱回去,好买化肥买种子,好给娃娃报名,他们的家庭太需要钱的支撑了,这就好比久旱的土地急需甘霖,焦渴的心灵急需抚慰,可农村里面的钱太少了,庄稼地里挣不来钱,家里的土地除了能收获点糊嘴的粮食,再也产生不出钞票来。于是他们茫目地来了,追不及待地加入到打工的队伍中,有谁消失了就消失了,引不起谁的注意,你想一大群打工的人中突然消失了小小的一个,有谁会注意到呢?当然实在不顺心的时候,这种人也会发脾气,但发了也就发了,这些虫虫蚂蚁一般的人,即使发了脾气也不过是蝼蚁之怒,杨大威知道他们在遇到自己用金钱铸就的挡墙时,就只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份了。杨大威每每一想到这些心里就舒坦得很,杨大威不仅是包工头杨大威,他的所作所为是有理论作基础的,他不象一般的包工头,钱到了手里舍不得拿出去,过后良心不安了还要家里人去烧香还愿的,他不信这一套,不是连菩萨都还要香油烟火的供奉吗?这个世界不信别的,只信金钱,没有人不爱钱的,有钱才是硬道理啊!
杨大威想起他刚刚开始包工的时候,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里他才刚刚起步,带着的又尽是些三亲四戚乡里乡亲的,工程完了杨大威一麻一缕仔仔细细给每个人结了工钱,等到最后时杨大威傻了眼,那剩下给他自己的根本就没有了,一年到头算是白忙活了。那时他的一个同乡也是带人包工程来做,可人家不到两三年就发了。杨大威想自己包的也是一样的工程,怎么人家就赚钱了而自己怎么不但不赚,白白干上一年,还差一点倒贴了?杨大威到处打听,最后终于得出结论:第一,人家在用工用料上该省的都省了,不该省的还是省了,而自己却实打实按合同要求用了该用的料,这样一来用料上就一分没赚。第二,人家的工人是流动的,中途不做走了就一分钱不给,一年下来总有个一二十个人没坚持到结帐,这样一算又是一大笔。第三,既然偷工减料又得通过验收人员这一关,必要的打点是免不了的,这就要舍得花钱出血。杨大威总结出了包括上述三点在内的窍门,在家里痛定思痛作了深刻检讨和总结。来年杨大威只带了七八个人出去,其余的全是在工地上招的临时工。杨大威不觉悟则已,一觉悟就变本加厉,用尽了欺、瞒、哄、骗等各种招式,到年底果然成果初现,净赚了个让老婆惊喜得嘴都合不拢的数字!杨大威那时要不是向人家取经学习要是那时硬不下心来,那有现在的今天啊!这真是活到老学到老,杨大威每每想到那些历历往事,心里就充满了自豪,这并不是每一个男人都能达到的辉煌成果啊!
这天杨大威去了一趟省里,回来的时候就遇见质监局的几个人。几爷崽老远就说发财了啊杨老板。杨大威也站定了说哥们几个要去哪里?几个人说正是星期天也不晓得要去哪里,只好出来遛遛就遇见了杨大老板了。说的人还对其他几个挤眼睛,说看来是要听杨老板的安排了。杨大威一听,明白几公子又要揩油了,这伙油嘴猫!杨大威心里骂,脸上却赔笑,晓得是得罪不起的,说干脆再调几个弟兄来,大家一起玩玩。几个人笑而不答。杨大威摸出腰上的手机,打电话叫来两个平时的哥们,一伙人就闹闹嚷嚷的往辉煌大酒店去了。杨大威叫服务员拿来菜单让几公子点菜,又喊先来两瓶五粮液。酒菜上来,刚开始喝,杨大威又说不如叫两个小姐来,说完出去叫过老板,悄悄吩咐完仍坐回去。一会儿小姐来了,酒桌上的人越发活跃,各人搂定一个,大呼小叫地喝酒划拳,直喝得酒水横流杯盏错位,喝得不知东西南北哪儿是哪儿了。完了小姐们各人扶上各人的客人到楼上的房里,一个戴眼镜的胖子一手搭在小姐的肩上,趔趔趄趄扭过头大着舌巴说:杨…杨哥真够哥们兄弟我就…就服你。那天杨大威其实还没完全喝醉,心里的意识还有一点清醒着,听胖子这么一说,也故意大着舌巴歪歪倒倒地扶在小姐的肩头,回了句:服个球,我才…才服了你们呢。不过那天大家都喝多了,没有谁在意谁说了什么,就是在意杨大威也不怕,反正这伙人是拿了还吃了他的,不是说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么?第二天中午杨大威睡醒下楼来结帐时,几公子早走了,等杨大威一个人留在后面收拾残局。杨大威一面在心里骂这几个狗日的真跟白眼狼没得两样,一面昏头胀脑地走出来,招手拦了辆车坐进去,直奔幸福小区冯丽丽的住处。杨大威在小区门口下了车就径直拐入二幢二单元,刚拐进楼梯就看见下来个伙子,伙子身上穿得很漂,在跟杨大威错身的时候瞟了眼杨大威,这时杨大威也正在打量这个人。杨大威走到冯丽丽的门前时见门开着,杨大威来不及多想就一步跨进去。这时坐在沙发上的冯丽丽见了杨大威脸上露出吃惊的表情,但随即就隐去了。冯丽丽问杨大威吃过饭了吗,问要不要来碗面条?
冯丽丽就是杨大威包的二奶了。
王学兵是搭晚班车回去的。到银坎乡的私人中巴车上人挤得满满的,好几个往返于城里贩鸡和鸡蛋的小贩把个车箱占得乱七八糟,过道上全是他们的鸡笼,一股混合着馊汗和鸡屎味的臭气弥漫在空气中,有个妇女抱在怀里的娃娃大声哭闹,双腿乱蹬着不准大人把屎把尿。中巴车的油箱上挤着坐了五六个人,把后面的视线都挡住了。司机一边和身边油箱上的人大声说笑一边转着方向盘,窗外的景致就不断地变来变去。王学兵上车时没占着座位,只好抓着车顶上的扶手摇摇晃晃地站着。王学兵心里木木的,双眼重得很,随着车在路上的起伏,只差打起瞌睡来了,他想要是有个地方坐下去就好了,可这种想法目前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王学兵只好大睁着一双倦眼看着侧边的窗外,肚子已经不晓得饿了,想来肯定是饿过性了的缘故。这时隔着几颗头有人跟王学兵打招呼,王学兵努力看过去,就看到一个人看着自己,仔细想想,果然是认识的人,只是比原来老了,呈现出乡下男人常见的黛黑和皱纹。王学兵认出打招呼的人是乡里小时候的同学,自己这两年出去打工,两人很少遇见,不想就长成这般模样了,只有脸部的轮廓没变,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那只小的眼睛原先受过伤的,所以就眯得小了。王学兵隐约记得他是结了婚的,忙往这个人旁边看时,果然就看见有个背娃娃的妇女就挨在老同学的身后站着,也正拿眼看王学兵。王学兵赶紧冲他们点头。老同学问王学兵到城里干什么?王学兵不想告诉别人自己被人昧了工钱的事,就随口说进城玩。王学兵也问他们到城里干啥,老同学说带娃娃进城看病。王学兵说看好了吗?同学说看是看好了,可一头猪的钱都扔进水里了。老同学说先是在乡医院看,没看好就卖了猪进城,还感叹说县城医院医生的技术好条件设施也好,可收费也吓人的贵,挨着住个院的边边就少不了一千八百的,这次娃娃病可把他整惨了,除了卖一头猪的钱不说,还欠了人家好几百块钱。老同学问王学兵有没有路子,他说他也想出来打工,老在家里蹲着不是个事,一家人开支太大,娃娃大人的,计划生育又被罚了好几千,靠种庄稼就是到下辈子也还不清了。王学兵说他就是没找着活干才在家里玩起,要不然怎么还在家里呢。老同学说等有路数了就喊他一声,两个人一起出去。同学的婆娘也在一起帮腔说如果找到事情了喊他一声,两个人结个伴一起去,好叫人放心。
王学兵一边答应要得一边在心里想,我都没得办法还咋个喊别人,又想没出去的人不晓得打工艰难,还以为跟在家里一样,等出去才晓得,那时候哭都哭不出来呢。老同学两口子不再说话,王学兵也把头转向窗外,才觉得举起来抓着扶手的手有些软,脚也麻了,很想坐一下,但又不能放手,再说过道上也挤,根本没有坐的地方,手更不能放下来,一放就摔倒压着别人,只好调整一下姿势,暗暗在手上和脚下用劲,这样一直坚持着到了银坎。
好不容易到乡政府,人们争先恐后地挤着下车,老同学跟王学兵说得闲到家里玩,说完就跟媳妇提着脏衣服锅碗瓢盆转过乡政府背后的小路走了。王学兵连脚都站得直僵僵的好像不能动了,甩了好半天才活动过来,看着人们陆续走了,只好一个人跳下乡政府院坝的坎子,抄田野里的小路回家去了。王学兵很希望回去好好吃两碗饭,再倒头足足地睡上一觉。他想老爹老妈在家里怕不晓得他今天要来,也不晓得他们做好饭没有。
提起讨要这半年的工资,王学兵成了老爹老妈埋怨的对象。每次王学兵无功而返,母亲都要瘪着嘴唠叨:谁叫你过去听你幺爸的话要打工?我们让你好好读书你不听,都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人家连工资都不给这下知道了?王学兵自知理亏地低下头,有时实在听不下去就摔门而去。尽管如此,下一次母亲仍然是埋怨个不停。王学兵为了讨要这点工资闲在家里好久了。看着弓着个腰捂着肚子走进走出的父亲,心里就愧疚,父亲喊肚子痛都喊了有将近两年了,王学兵说肚子痛就去找医生看看 。父亲说不碍事,人老了哪会像年轻时候,头疼脑热的是正常的事,忍忍就过去了。父亲让王学兵去买点去痛片回来,实在熬不起时就吃止痛片。王学兵晓得这止痛片根本就顶不了事,他常常看见父亲痛得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顺着脸流下来。他晓得父亲不是不想到医院去看,而是怕医药费太贵,家里本来就没有钱,几十块上百块的钱咬咬牙还能支持,可要是检查出来是个什么大病的话,家里是拿不出多少钱来的。父亲抱着侥幸的心理花几块钱买些便宜的止痛药吃,有时还吃从别人处听来的草药偏方,心想万一花点小钱就治好了呢。可从年初到年尾,父亲依然是脸色苍白地弓着腰,人也越发地憔悴越发地瘦了,一家人商量无论如何都要让父亲进趟城,到医院查查去了。
王学兵回到家的时候就遇见了幺婶。幺婶是过来跟母亲找顶针的,见了王学兵,幺婶就说:王学兵钱还没要回来吗?王学兵摇摇头。幺婶说你幺爸为你好可你偏不听,谁让你只听外人的话不听你幺爸的话了。幺婶不提幺爸还好,一提起幺爸王学兵的想法就大了。王学兵读书的,幺爸每次打工回来都要到王学兵家来,对着哥哥嫂子侄儿大吹神吹,一幅见多识广的样子。那时候王学兵最佩服幺爸了,幺爸小时候没读好书,长大后就跟着民工的队伍到外面去打工,据幺爸说好些一起出去打工的人都没学着技术没找着钱回来,可幺爸却凭着自己的机灵能干学得了一手糊墙抹泥的过硬本领,成了施工队里有名的大师傅,幺爸还吹说不仅一般的工人,就连老板都敬着他,人有技术吗,老板当然舍不得你走了。幺爸有一次到乡农技站去找那个姓杨的给写个证明,可左跑一趟右跑一趟却关门闭户找不到人,后来终于有人开门出来,原来是姓杨的一个人关着门睡大觉,门外有人敲门他根本不理,幺爸当时说了一句话:我还说人到哪儿去了,怕是死球掉了。姓杨的不理会幺爸不接幺爸的话茬。幺爸递上申请姓杨的接都不接,说改天来。说完带上门就走了,把幺爸晾在外面。后来幺爸托乡上的一个认识的人去打好证明并盖了章。事后幺爸又吹说:如何!我请张同志去找他办,他还是不得不办!不就是个中专生吗,连张同志都卖我的帐,我还以为他敢不办给我呢!王学兵那时正在家里,听着幺爸得意洋洋的叙述,心里愈发对幺爸佩服得不得了。王学兵在家里是惟一的男孩,爹娘从小舍不得打舍不得骂的,干什么都是软口善面的靠一张嘴说。王学兵在外面内向话少,可在家里却从不听爹妈的话,尤其是读书上,从小就没管教好,应该说在很大程度上是受了幺爸的影响,一天只晓得听幺爸天马行空地吹,从来不知道脚踏实地地好好干事。那时候王学兵不晓得这样做的害处,等后来真到了外面,尝到了苦头后晓得了,也想好好读书了,可人年纪早混大了,失去了上学的机会,说什么都晚了。学校回不去,帮人干活挨骂受气的。唉,都怨命。
老妈一看见王学兵,又开始埋怨了。老妈说上午你大姐过来你不在,老大不小的人了,连个媳妇都没有。原来大姐过来是给他说亲来了,大姐隔三岔五的来,今天说这个姑娘如何如何,明天又来提那家姑娘怎样怎样,一家人都为王学兵至今没娶上媳妇着急。老妈说你看人家跟你同年龄的好多早就当上爹,娃娃都两三个了,你看你是不是要这样过一辈子了。老妈还说那钱实在要不来就算了,反正人家不会给你的,干脆不要去了。老妈常常坐在门槛上看着来串门找王学兵的年轻人,不是抱着娃娃来就是屁股后一颠一颠地跟个刚学会走路的娃娃。有时耍长了媳妇还追过来吵。老妈双眼干干的漠漠的,看着看着就叹一口气,等来人走了就对王学兵说:你看看人家,娃娃大人热络络的才是过日子呀!一旁捂着肚子的老爹听了也搭起话来:找个过得去的就算了,还挑到老死不成。老爹说话的声音虚虚的,声量很小。老爹和老妈双眼看着王学兵等着他发话,王学兵说你们说得轻巧,哪里有这个人。老妈就埋怨王学兵,说那时候人家小菊儿愿意你又不答应,现在人家娃娃都一帮,谁让你那时候不理人家的。王学兵听了不答话,心里的真的就生出了后悔。农村人醒事早,好些人小时候就订了娃娃亲,就是没订娃娃亲在学校读书的还有彼此相中了,背着老师偷偷来往的,大人也把这事视为正常,有些初中还没毕业就弄出事来,只好退学回去结婚,生儿育女一辈子在农村干活种地。王学兵倒是没订过娃娃亲,不是老爹老妈没想到,他们倒是巴不得给他订上一个,并且也向王学兵提出来过,可王学兵没答应就没订。在乡中学读书时同村的小菊儿经常来找王学兵,开玩打笑的有意接近他,还经常来帮王学兵家干活,可那时候王学兵傲得很,一心想跟着幺爸出去闯外面的世界,因此对小菊儿的反应就很冷淡。初中毕业的第二年王学兵跟着幺爸出去了,小菊儿自讨个没趣,后来就嫁给了本乡的一个石匠,几年生了好几个娃娃,听说去年被乡上逮去结扎了。前些年王学兵打工间隙回来,大姐也介绍过几个,其中一个还订了亲,原来说好等第二年腊月间娶过来,可还没等到腊月间,这个姑娘就被人家拐带了,那时王学兵还正在省城的建筑工地上做工,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才晓得未过门的媳妇跟人跑了。王家约了人找到姑娘家问这事咋整。咋整?不就是退回彩礼了事!姑娘跑都跑了,也不晓得到哪儿去了,难道说还找得回来?就是找回来王家也不能要了。王学兵的婚姻大事就这样屡屡不顺,这就急坏了老爹老妈,王家就他一个独苗,到现在都娶不上媳妇,这可真是愁死人的事。其实按道理王学兵年龄不算大,不就才二十四五,王学兵在省城打工时听说城里人好些都三十好几了才结婚,可在这偏远的乡下就不同了,一般一二十岁就开始考虑了结终身大事,拖到二十四五岁就不正常了,于是两个姐姐也搞着急了,一着急就章法大乱,今天这个明天那个地没个准头,这也难怪,人家一听说都二十四五岁了,又听说至今在外打工连房子都没修上一间就犹豫了,王学兵现在成了被人挑剩的货,一穷二白的寡公子一个。
王学兵现在很羡慕同村的好些年轻人,他想当年要是自己不傻不糊涂,那个叫小菊儿的女人就应该是自己的婆娘,那么他现在也应该是两三个娃娃的爹,晚上就可以抱着腰象水桶样粗的女人睡觉了。那样的日子自然还是穷还得为吃饭穿衣这样的事情劳碌,但是却是平稳和暖和的,现在的自己要想拥有这样的生活却显得有些困难了。
这是银坎乡外出打工的人的痛。
接近年关的工地上一下子冷清下来,脚手架碎石机静静立在那儿,好些工人都回家过年了。工头和老板也一下子消失不见了,只有十来人工人在已经完工的门洞里围着堆柴火烤。这两年城里修房子,都是修好个框框交货,由主人自己去按自己的意愿装修,连门窗都不必安好。年关的天气是很冷了,工人大多身上穿的还是干活时沾满水泥灰浆的衣服,一个个面色黎黑清冷。其实这十多个人是老乡,一起结伙出来打工的,原想都是家乡人,结伴出来有个照应,却不防一起被骗了,他们十多个给人家在工地上辛辛苦苦做了一年,看看到年底了,大家正算计着等工程完工结了钱好回家过年,可工头和老板都在一夜间消失了,他们一分钱没得着,到处找不到老板,听人说老板早就跟人家结了工钱跑了,有些工人是老板带来的,这些人也随着老板一起消失,工地上就只有他们一伙不知道。听到这个消息,大家一下子软了下来。现在他们不但连回乡的车费都没有,就连吃的也要断顿了。昨天他们跑到县民政局去找政府,可等了好大一早上有个女的才来开门,那女的说管事的都回家过春节了,她只是来给单位浇浇办公室里的花草,原来这女的只是个打扫卫生搞后勤的本地零时工。十多个老乡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心情降到了冰点。年关的天气真冷,一帮人瑟缩在民政局的大门外,后来有几个没讲话就走了,原来他们在这儿有熟人,打算找人借点钱好买车票回去。好不容易人家答应借张车票钱,于是各人回到住处,各人捆扎了各人的行李,一言不发地走了,把其他没有办法的人留在工地上,眼巴巴地看着他们离开。于是留下的人心情绝望得很,看来要回家就得讨着饭回去了,留在这儿连吃的都没有,到最后还不饿死!最后有人突然说,你们哪个能找人打个电话回去,让家里寄点钱来,要不没办法,这些狗日的,丧死德了!于是各人都苦思冥想,其中有个想起工地外面某单位看门的老头,他的值班室里平时有部红色的电话,老头看样子倒是挺和善的,何不去求他打打!
终于电话打到了乡里,于是有人把这消息通知到他们的家人。其实家里已经够穷了,都还在眼巴巴地等着他们带钱回来过年,现在听说他们的当家人遭人家骗了扔在工地上,没人管没照应的,回不了家,连吃的都没有,想回家连车费都凑不齐。家里人听了只好赶紧卖包谷卖豆子东拉西借凑一二百块钱寄过去,没办法,在外面的人人生地不熟的,家里再穷,毕竟是可以想得出办法的。等这些人终于逃难般回到家里,一个个早凄惶得像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的乞丐,以后说起打工再也不去了。
乡下好些打过工的人都有类似的经历。
这也是王学兵大姐夫的亲身经历,一提起来一家人都爱念叨这件事,目的就是为了教育他,打工其实并不好。可他就是听不进去,他说都怪姐夫太笨,自己才不像姐夫。见拗不过他,老爹老妈说要去也只能跟着幺爸一起去,免得一个人在外面吃亏。于是初中一毕业王学兵就卷起铺盖跟幺爸去了。王学兵在车上的时候还一路设想着城市的洋气与繁华。王学兵以前最远就到过县城,他想省城肯定要比县城大得多,本来县城的人就够多房子就够高够大了,那么省城的人怕就更多吧,房子怕就高得直矗到天上。省城的人穿什么吃什么?肯定不会吃他们在乡里常年吃的黄豆酸菜汤,而是顿顿吃糕点喝牛奶,或者手拿刀叉吃电视上的人吃的牛排西餐。王学兵就这样幻想着到了省城,可刚下车还没容王学兵多想,幺爸就招呼王学兵上了早就等在一旁的一辆又脏又旧的中巴车,好些人都上去了,这些人破破烂烂的一看就跟他们一样,是长期在工地上打工的。中巴车载着他们到了一处工地上,停下来,王学兵才缓过神来,原来自己是跟着幺爸出来打工,而不是来观光的。王学兵后来一直念念不忘想找个机会好好进城去逛逛,可幺爸却说:省城的东西太贵了,去一趟得花好些钱,再说人家看你是打工的,连东西都不卖给你。王学兵明知道幺爸是舍不得花钱,可自己腰无半文想去去不了,心里像噎了块骨头,明白自己与大城市之间就这样隔着段距离,就是离得再近也去不了了。
王学兵跟着幺爸在工地上做了三年学徒,可三年都只是混了口吃的,到年底一分钱也没挣着。工地上的活真是太苦了,以前王学兵在农村嫌农活苦,背粪锄草黄汗白粒的,等到了工地上,才晓得这才是真正下大力吃大苦的地方,农村的活再苦也有个限度,苦不苦随你,可这工地上,人简直就是被逼着高速运转的机器,人的身体就跟搅拌混凝土的机器跟钢筋水泥一样,任粗砺的石沙任沉重冷酷的活日复一日地磨砺。工地上好些人都有痔疮,据说就是苦出来的病。王学兵在工地上干了三年,年年跟着幺爸回家的时候都是两手空空,别人回家可以在城里买点年货带回去,可王学兵却只能帮幺爸拎着大包小包,到家后把包交给幺婶或者跟幺婶一起来的幺爸的孩子,王学兵就只剩一包随身的脏衣服以及满身的寒气了。为此老爹老妈私底下说幺爸心太狠了,拿着王学兵当苦力使,连一分钱都不给。王学兵也很有想法,再说是学徒么,一年到头跟你苦,一千八百的总该有几文吧。这种情况持续到王学兵帮幺爸做活的第三年,那一年的春节王学兵一如既往地两手空空地回到家里来,老爹心里实在是气不过,第二天就到幺爸家坐下,坐了会儿跟幺爸提出,说他过来看王学兵得了几文工钱,幺爸一听就说你还说工钱,工地上的小工一天才几块钱,再说王学兵又正是吃得做不得的年龄,你是晓得的,他做的几块钱够他吃就好了。老爹想既然幺爸这么说了,看来他是不想拿出一分钱来了。老爹回去后一进门就气鼓鼓地说:二年不跟他去了。王学兵老妈也极力主张王学兵不再跟幺爸出去。其实王学兵早就不想去了。就这样王学兵在来年的春节就不再跟着幺爸出去,只是在乡里偶尔帮人家做点零工,家里的地又不多,老爹老妈都老了,日子过得紧巴拮据,老茅草房想翻修一下都没钱。
王学兵跟着人到乡场上去耍,在街上走着就遇见了乡中学读书时的同学小牟龙。小牟龙问王学兵咋个不出去打工了,王学兵说去了几年,找不到钱就不想去了。小牟龙说有人约他跟本城的一个包工头做,说如果王学兵愿意,到时候他来叫王学兵。这段时间王学兵在家里实在玩腻了,听说可以出去,就一口答应了。不久小牟龙到家里来叫王学兵,两个人找到城里的工地,那人带他们找到包工头杨大威,让他们自己跟老板说。杨大威把两人安排去跟一帮挖基脚的人在一起,从此后吃住就在工地上,每天苦死苦活地干。有次姐夫进城来,在工地上找到王学兵,说家中的老两个没钱买化肥,愁得很,让他带信给王学兵,说如果做到钱了就带点回去。王学兵下工后到工头的小屋里,对工头说能不能先支几百块钱,家里买化肥缺钱等着他带钱回去。工头看了看王学兵,冷笑一声说,你大口马牙的倒说得轻巧,刚来就开口支几百块钱,万一你拿了钱跑掉我找哪个?你家里缺钱关哪个的事,你以为这儿是民政局?你自己找老板说去。王学兵被工头几句话说得哑口无言,站在身后的姐夫也不敢讲话,两个人只好闷着头出来。姐夫说实在支不到也怪不得你,听说还可以找人贷的,回去让他们找私人贷点来先用着。王学兵晓得姐夫指的是借高利贷,乡村里有专门放这种钱的人,专门对付那些急着用钱又没有其它办法的乡下人,每个月付百分之三的利息。王学兵想开口阻止,但又考虑到自己没本事拿出这笔钱来,就没说出来。后来王学兵到工地上给工人做伙食的厨房里打了两碗糙米饭,一盆白菜煮豆腐,两人蹲在地上三下五除二吃过,姐夫就走了。王学兵看着姐夫匆匆走远的影子,心里盘算着等工程一完工,结到钱后回家赶紧把这笔高息贷款给还了。要不然每个月都要付利息给人家,太划不来了。
王学兵干活的工地是县城新开发的一个小区,包工头杨大威在这儿包到了好几幢居民楼的工程,自从工地开工修建以来,每天除了车辆机械来来去去,除了固定的大工外,还有好几十个男女小工帮着安弹簧石,搅拌水泥。工地上忙碌得很,尤其是挖机和搅拌机马达的声音,震得人和耳朵都要聋了。没办法,工程到一定的时候必须完工,工程监督处的人等着验收,人家业主到时候一定要修好的楼,合同上写好的,不赶忙点不行啊。
小牟龙和王学兵刚来的时候就有人催交伙食钱,两人说身上没带钱,是不是先吃了记着,到结帐的时候从工钱里扣。其实工地上好些人都是先赊着,最后一并算的,可人家管伙食的说让他们先去跟老板说,要老板答应了才行。两人只好跑去跟老板说了,老板不耐烦地说就说这是我说的,让他们先记着。此后两个人再也没跟杨大威见过面,偶尔看见了也是见他远远地站在工地上,指指点点地跟人说什么。想想也是,人家是大老板,操心着整个工地上的事,哪儿会有时间来跟个小工人见面呢?于是两人安心地在工地上干活,眼看着一个个的土包被削平了,路修起来了,一幢幢楼从下基脚到灌圈梁,一层层地慢慢垒起来,楼与楼之间的间隙砌了花园,有人在里面植了草皮,栽了花草树木,看着看着,原先凌乱的工地上就成了人居住的好去处。
王学兵想要是能住在这样的大楼里才安逸,城里人的命真的是生得太好了。
后来工程终于完工了,工人们都息了下来,工头拿个小本子喊名字,喊着的人上去签个名,扣除干活期间的伙食费扣除自己的各种开销,拿到手的就是厚薄不等的一叠钱。王学兵和小牟龙混在人堆里等着,看着一个个的人领到红红的一沓子钱离开,心里就雀跃着,巴不得立马叫到自己。就这样左等右等,眼看人越来越少,工头装钱的黑皮包越来越瘪,王学兵心里就开始打起鼓来,越来越慌了,心想会不会轮到自己时那包就没有钱了呢?其实不止王学兵,后面的人心里的想法都是一样的,一颗颗乱蓬蓬的头颅浮动着,额头上都沁出了汗,眼睛急速眨巴着,巴巴地看着工头。被喊到的人都快速地走上去,同时脸上的神色松驰下来,庆幸终于喊到自己了。最后工头和负责算帐的会计把桌子上的本本收了起来,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还眼巴巴围着的二十来个人,站了起来。这二十来个人看这个形势,搞着急了,嘶声问:还有我们的呢?还有你们的?你们叫啥?怎么这本子上没有你们的名字?工头问。没有我们的名字?怎么可能,我们是亲自跟杨老板说,杨老板亲口答应我们的,不信去问杨老板。这二十来个人傻眼了,一下子嘴青脸青的,人家本本上没有名字,就说明你没跟人家干过活,人家不认帐,你就是浑身有口都说不清了。其实剩下的二十来人全是小工,都是各人找到工地上找活干,从来没想到活干完了,等发钱的时候会没有自己的份。一帮人全喊着说去问杨老板,我是杨老板亲口答应我在这儿干活的,老板可以作证。
剩下的人围着不让工头和会计走,说你打个电话问老板。工头骂骂咧咧地掏出腰上的手机,在电话里和杨老板通起了话。工人们都屏息听着看老板和工头怎么说。工头在电话里对老板说有二十几个人,在这儿说他们是你答应在工地上干活的,可花名册上没有他们的名字,还说你可以作证。工头说完后就听老板说,也不晓得老板说什么,只一个劲地点头,嘴里嗯嗯地答应,最后说了句:那老板你就让黑三几个过来,他们硬说他们是干了活的,我现在走不脱呐。可能杨大威在电话里答应了什么,工头“嗒”一下关上电话。有人试探着问工头:杨老板咋说?咋说,杨老板说他答应的多得很,答应了哪个晓得你做没做工?难道说你去跟老板说一声各人走了,到时候就该发工资给你了?人们傻眼了,当初就没听说还要记个啥名,做个工还有这么多手续,都说有×××可以作证,其实这×××也是工地上干活的人,可工头不听,说老板说了有名字的就发,没名字一律不认。工人们听完晓得麻烦了,全都嚷起来,抱膀子围住工头,说不算钱就是不让走。这时一辆小面包车“嗖”地开过来,车上跳下十多个大汉,全都手里拿着钢管,拿着木棒,工人们还没反应过来,这伙人就冲过来了,围着的人怯了,赶紧纷纷跑开,跑得慢的吃了打,有人头破了流了血,还有的膀子上吃了两下,于是一伙人接应了工头和会计,全都钻进车子,一溜烟开走了。
王学兵和小牟龙混在这些人中,幸好两人都没受伤。车开走后把一帮人甩在小区里,一伙人只愤愤地骂。这时有个看热闹的人走过来说杨老板家就住在城外杨家湾,还说这工头就是他的大舅子。有人就说干脆到他家去要,看他狗日的给不给。二十多个人就一起找到城郊的杨家湾,左问右问找到杨大威家,可等他们拢到杨家门外,才发现杨家大铁门紧闭,其中一人拿着门上的铁环拍门,院子里马上传来狗叫,一声接一声,就是没人应。大家只好在外面等着。等到晚上杨大威老婆从别人家打麻将回来,村里人悄悄说这就是他婆娘。一帮人赶紧拢去,把事情说了,说他们来找杨老板,当时还是杨老板亲自答应他们做工的,怎么到干完活就说没名字了。杨大威的老婆脸一黑,说你们去找他,我不晓得你们的事。说完从兜里摸出钥匙打开铁门,工人们要跟进去,女人喊一声大虎。院子里先前叫着的狗“嗖”一下从院子角落里窜出来,工人们赶紧退出去。女人趁机转身“哐啷”一声关上门。门外的人骂着从地上捡来石头要砸门,同伴忙拉着说砸不得,你不记得下午的事情了吗,惹不起算了,干脆各人先回去,等以后遇到他本人再讨要。大家无奈只好散了。这些人绝大多数都空着手走出家门的,原指望挣点钱回去,这下一个个空着两手,肚子也饿得狠了,各人在心里盘算着想个什么办法过掉眼前的饥荒,熬到第二天回乡下再说。
王学兵起先跟着一帮人吵,跟着他们追到包工头杨大威家,后来看着大家纷纷散了,王学兵问小牟龙咋办?咋办?只好各人先找地方迂了。小牟龙开头混在人群里气势汹汹的,现在见人都走了,气就泄了下来,看上去可怜巴巴的。但王学兵却突然恨起小牟龙来,都是他带自己到这个工地上来的,王学兵于是就斜着眼看着小牟龙说难道说你就这样走了?小牟龙说不这样走了还能咋个办?你有什么办法?王学兵答不出来,但满腔的怒气此时都冲着小牟龙发出来,他一把揪住小牟龙的衣服说:我只认得找你,是你带我来的。小牟龙晓得王学兵赖上自己了,心里也晓得是自己害了他,原来还是有一点理亏的,现在见王学兵这样,一股火气冲上来,口里说关我球事,我工钱都还没得着。手上用力一甩,王学兵就被摔出几步远,趔趔趄趄退着坐下去。王学兵站起扑上来,两人扭在一起,这时有人上来劝开,说大家都是一样遭着了,你两个打来打去的起不到作用。王学兵嘴被小牟龙打了一拳,此时咧着沾满牙血的嘴喘气。两人被拉开,小牟龙趁劝架人推自己走开的功夫掉头走了,一边回头骂:牛日的,一点道理都不讲。王学兵一边用手揩着嘴上的血一边回骂,没有再追上去。
那天王学兵没有作一点停留就走路赶回乡下去了。做了好几个月的工,来的时候带着一只吃饭用的口缸和几件换洗的旧衣服,回去的时候还是那几件旧衣服和一只旧口缸。天亮的时候终于走到银坎,远远的乡村笼罩在层白雾中,这时王学兵才浑身软下来,再也没有一点力气挪动脚步,只好咬咬牙,继续往离乡政府不远的家走去。
这时刚好是年底,幺爸已经从外面打工回来了。幺婶不知道听谁说了王学兵的事,回去跟幺爸说了,幺爸走过王学兵家来问,后面跟着两个小孩。幺爸坐在王学兵家灶边的床上说王学兵:你以为出门做工有这么好做?不晓得老板的底细就去了,那钱有这么好找?你以为有一身的蛮力气不动动脑筋就可以帮人家干活了?幺爸还说你要是跟着我哪会吃这种亏呢?王学兵低着头坐在幺爸的对面,明知道幺爸这是在趁机挖苦自己,想回幺爸几句,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啥也没说出来。唉,人倒霉了,连自家幺爸都跟着来欺负。
杨大威跟冯丽丽是去年在天意歌舞厅认识的。那次杨大威带着某单位管基建的一个副局长和副局长的哥们儿到天意歌舞厅去耍,中途老板对他们说有新来的小姐,问要不要叫进来看看,杨大威问长得如何?老板说看了就晓得了。杨大威答应了,老板转身出去,一会儿进来两个四川姑娘,其中一个倒是挺平常,打扮也花哨,另一个却让大家眼前一亮。两个小姐陪着唱了几首歌,瘦高的那个陪着杨大威唱了首《枉凝眉》,这首歌本来就煽情,被小姐一唱,就多了好多缠绵的韵味。杨大威向来是个很实际的人,经常进出娱乐场所,形形色色的女人都见惯了,说起来都离不开一个钱字,因此他觉得他早把女人看透了,可那天那个小姐却让杨大威忍不住有了点怜香惜玉的意思,尤其是她看着杨大威时的一双眼睛,像蒙了层雾,于是杨大威走时就要了小姐的手机号,说以后好联系。
其实冯丽丽就是生了一副斯文的外表,在心眼算计上一点也不弱于歌舞厅的其他小姐,要不然怎么混这口风尘饭吃?那天冯丽丽一看杨大威的表情就晓得他让自己给迷住了,她也清楚真正迷住杨大威的是哪一点,因此就愈加把尾巴夹紧,装出一幅可可怜怜的样子,就好比杜十娘。后来杨大威约冯丽丽出去开房,给她钱她就拿,不给也不主动开口要。这一招吊足了杨大威的胃口,于是杨大威提出来包她,让她不要再去歌舞厅上班,冯丽丽期期艾艾地答应了,于是杨大威在幸福小区租了套房子让冯丽丽住进去,直到冯丽丽怀了孕,杨大威答应她说她如果给他生个男孩,他就把这套房子买下来送给她。
结果呢,结果冯丽丽果然生了个男孩,杨大威高兴得连连在冯丽丽儿子的小脸上亲了好多下,说自己说话算话,等孩子满月了就去把房子买下来,房产证办成冯丽丽的名字。冯丽丽晓得杨大威家老婆给杨大威生得有儿子,都二十多岁了,只是不成器,成天只晓得玩,这段时间在外面读什么自费大学,其实就是出去混日子。杨大威一直觉得一个男孩少了,再怎么说也得有两个,杨大威老婆生了一个男孩后接着生了两个姑娘,现在年龄大了,估计是不能生了。冯丽丽听了杨大威的话后心里松了口气,一心等着房产证到手。
杨大威进门的时候看见沙发上有点乱,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有好几截烟头。杨大威随口问:有什么人来过?冯丽丽见杨大威眼睛扫过烟灰缸,晓得杨大威这样问的原因,忙说是以前的一个小姐妹,说她还是以前的那脾气,来了就要烟抽。杨大威看到茶几的玻璃面子下自己放在那儿的一盒烟,果然瘪了下去,只剩下两三支装在里面,露出白色的过滤嘴。杨大威说了句:你少跟这些人来往。也不理会冯丽丽,径自到房间里看孩子。冯丽丽跟进去,看杨大威像没事的样子,自己也赶紧像往常一样,偎在孩子的另一边,假装看孩子,其实在偷眼观察杨大威的脸色。杨大威假装没事,他还不想过早惊扰了冯丽丽。
第二天早上杨大威对冯丽丽说自己要出去办点事,还得回家去看一趟。杨大威说完就出来了。冯丽丽见杨大威走了终于松了一口气,心想幸好他没看出什么来,要不然熬都熬得要满月了,可要是惹恼了他,那他答应了的房产证还不飞走了!
其实冯丽丽是低估了杨大威,杨大威早就晓得冯丽丽私底下有个情人的,只不过杨大威实在太想再生个男孩,他想先哄着等冯丽丽生下来,看看是自己的就认,不是自己的就扔一边不管。杨大威去省城的这段时间一直有人在电话里告诉他,冯丽丽就没断过跟小白脸的来往。这还得了,居然在他租来的房子里会别的男人!不过杨大威心里早有了计划,先等这臭婆娘做着梦,以后慢慢惩罚她不迟。杨大威想好了,过几天把孩子抱去做DNA,当然要瞒着冯丽丽,对她就说抱去打预防针,等结果出来了再走下一步棋,反正这女人就是个婊子,她也不会在乎孩子不孩子的,只要有男人跟她睡就可以了,再说她还可以回到歌舞厅去。
后来的有一天小区保安正坐在值班室里,突然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地跑下来敲门,女人连连问孩子呢刚才你看没看见有人抱着个孩子出去了?保安抬头一看,认得这女人是个包工头的二奶,他也是听小区保安说的,人们还说她以前是歌厅里的小姐,包工头看她长得好就包了她,自从他在这个小区当保安就见这女人一直住在这里。保安回答说是有人抱着孩子出去都好一会儿了,我还以为抱的是人家自己的孩子呢。接下来保安问女人要不要报警,女人却没回答他,于是他就连着问了好几次,几次女人都像没听见,只怔怔地站在当地,愣了好久,突然咬牙切齿地说:我杀了他!保安吓坏了,也不晓得女人说要杀了谁,就呆呆地看女人。后来女人突然转身很快地走了,也不理身后的保安。保安想自己是不是还是报一下警,于是拿起桌子上的电话,刚要拨出去,想想又放下了,反正女人也没说有人偷了她的孩子,万一人家的孩子是自家人抱了出去,自己岂不是自讨没趣?于是保安又将电话放了回去。
父亲的病越来越重了,吃什么吐什么,人瘦得像根干柴,腰佝偻得像只虾。看看实在不行了,母亲找到乡场上专门杀肉卖的屠户,让他到家里来看猪。这猪养了近两年,原来准备养到过年去杀的,可现在不行了,父亲等着钱救命。屠户给了母亲一千二百块钱,然后人家从圈里把猪撵走了。母亲将卖一头猪的钱全部交给王学兵,又对他和姐夫两人千叮咛万嘱咐,母亲说好要跟着到城里去的,母亲一辈子居住在乡里,从来没到外面去过,偶尔到附近去赶乡场,路太远只好搭车,可一上车就吐得昏天黑地,象这个样子到城里去,不说是服侍病人,怕倒是要一个人来服侍她。由于考虑到这一层,大家都说算了,就让王学兵和他姐夫两人带着父亲去,母亲留在家里看屋。走的那天母亲和两个姐姐到班车前送,消瘦的父亲裹着件大棉衣缩在位子上,双手按着肚子,两眼茫然地看着窗外,母亲跟他说话就点点头。车都要开了,母亲还在窗外跟王学兵和姐夫两人隔着玻璃大声说话,姐姐和母亲的身影慢慢向车后移动。司机一踩油门,车子往前一窜,长长的象个盒子样的班车载着一车人开始向盘山公路爬去。
到城里下了车,姐夫和王学兵两人搀上父亲一路打听县医院的地址,终于找到了,有人指点说先挂号然后再到门诊室找大夫诊断。老实巴交的姐夫只晓得尽职尽责地搀着老人,王学兵只好走一步问一步地到处打听,挂了号,两人把父亲搀进坐满病人的门诊上。
门诊上值班的是个胖胖的医生,还带着两个卫校毕业的实习生,实习生按照医生的吩咐在处方笺上开药。终于轮到父亲了,医生让父亲伸出手来,一边号脉一边问那里不舒服,完了医生说要做钡参,还要照片。王学兵不晓得做钡参要花多少钱,于是问医生单单照个片不做钡参或者是单单做钡参不照片行吗?医生说不行,不做钡参就不晓得胃里出了什么问题,不照片查不出肚子痛的原因。姐夫站在父亲的旁边插不上话,只静静地看着医生和王学兵说话。王学兵想了想说就做吧。医生于是让实习生在笺子上写了钡参检查还写了CT检查。两个拿上门诊的笺子扶着父亲出去,先到收费处交了费,又到处打听做钡参的地方,好不容易都检查完,只等着结果了,于是才喘了口气,算算这两样检查,一下子就花去好几百元,王学兵手插在兜里捏着剩下的钱,心想不晓得这点钱够不够父亲看病,这时扶着父亲坐在边上的姐夫问王学兵,是不是先去打个店子住下再说?姐夫以前进城住过两元钱一晚上的私人小店,晓得点门道的,这会问王学兵是不是就到那儿住?那儿便宜。
第二天王学兵到医院里拿化验单看结果,医生说化验结果出来,是胃溃疡和肾结石。怎么会是两样病?怕是父亲这两年乱吃药吃偏方吃出来的。医生说有病怎么可以不看医生自己乱吃药,还说好些西药都伤胃得很,乱吃药肯定就要吃出胃溃疡来。王学兵盘算着兜里剩下的几百块钱,问医生治好这两样病要多少钱?医生说先往院,等开刀取出肾结石,胃上的病缓一步治。那往院要多少钱呢?医生说先交三千块钱的住院费,不够以后再交。王学兵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六神无主起来,好半天才问医生能不能开点药回家吃算了?医生说不行,还说这肾结石就是拖的时间长了,再不做手术恐怕会危及生命。王学兵回到小店时父亲和姐夫都在等着他,一见王学兵姐夫就问结果怎么样,王学兵说胃上和肾上都有问题,肾里有结石,要开刀才拿得出来,又说住院要三千块钱。父亲歪在光床板的席子上听得眼睛一眨一眨的,一句话都讲不出来。这时外面有两个人在争吵,声音陡地大了起来,其中一个骂了一句脏话,接着就听见“呯呯”的拳脚声,屋里的人都跑出去,王学兵也站到门边向外看。
一会儿大家都回来,说是吃饱了撑的。王学兵也走过来,重新坐在床边,父亲问说你妈给的钱还剩多少?王学兵说了。姐夫在一边对王学兵说:能不能找人借点?王学兵沉默着摇摇头。外面的过道上人们重新热闹起来,一帮歇店的乡下人背起背箩要出去了,一面走一面高声摆谈。王学兵看一眼父亲,见父亲还是用只手撑着肚子,眼睛似看非看地对着门外,脸上的表情倒是很平静,像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王学兵晓得父亲是不抱希望了,父亲知道家里再也拿不出一分钱,也知道王学兵打了几年工没打到一分钱,因此一心只等着收拾起东西重新回到银坎去。等王学兵悟到这点时心里就非常难受,心想都怪自己没出息,这么多年竟然没攒下一分钱,连老父亲生病住院的三千块钱都拿不出。这时王学兵突然想起杨大威还欠自己大半年的工钱,自己去找了好多次都没要到,现在父亲要住院,说什么也要去找他要来,万一不行就把自己的情况实话实说,也许杨大威心一软就给他了。他想那怕就是跟他跪,说矮子话都要得,再怎么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不信他杨大威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王学兵想老爹老妈一辈子就自己一个儿子,两个姐姐已经嫁出去好多年,都是儿多母苦的,指望不上,再说农村里的规矩,老人的担子都落在儿子身上,现在父亲生病要用钱,怎么说都不能就这样回去,眼睁睁看着父亲病死掉。
王学兵打定主意,转身叫姐夫时,见姐夫已经在收拾行李准备回去,王学兵让他先不忙着收拾,说等自己去看看。姐夫听了王学兵的话,将他们带来的装衣服的挎包重新塞进床底下。王学兵叫姐夫弄点吃的,他立马要去找人。姐夫借了店主人的锅煮了点挂面,三爷崽吃了,王学兵一个人走出来,把父亲留给姐夫照顾,一个人匆匆向城外的杨家湾赶去。
在杨家湾外面的土路上,好些车子从村子里一直排到村外,明眼的人一看就知道,这儿有个能人家办事,有头面的人来祝贺呢。这个能人不是别人,就是大包工头杨大威。杨大威家今天一大早就在院子的里里外外帖了好些对联,大铁门早早就敞开了,院子里一张挨一张摆了好些桌椅板凳,准备着迎接客人的到来。昨天杨大威就请来村子里的邻居,请他们过来帮忙。杨大威和老婆都结婚好些年了,姑娘儿子离结婚还早,究竟他有什么值得这样大操大办的?有,当然有了,人家杨大威都五十出头了又添了个贵子,你说这算不算喜事?当然人们不便当面问:这孩子是谁生的?这样问简直就是故意揭人家的老底,人家本来不想让人知道才不说,你这样一问,不是明摆着不知趣吗?如今的有钱人,生娃娃还会缺少女人!其实邻居们私下都听人说了,这孩子是个小姐生的,那么杨大威是要把这小姐带进家门了?他老婆会干吗?人们尽管心存疑问,但第二天仍然是高高兴兴地来帮忙了,都在等着看杨大威的老婆怎么办,他们知道主家人不可能不出场,如果杨大威真的把跟小姐生的娃娃和小姐接到家里来平起平坐,那么这杨大威就真的是能耐大到家了。
其实人们都低估了杨大威,杨大威怎么会把个小姐当真,又怎么会让自己的后院起火呢?早在把孩子弄到家里来之前,杨大威就做通了老婆的工作。杨大威对她说:老子在意的就是娃娃,娃儿接回来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老婆也晓得杨大威早就想再有个儿子了。杨大威这些年挣下偌大的家业,一心想多有个男孩继承,其实不要说杨大威,就包括她在内,不管再怎么有钱,但毕竟是农民出生,根深蒂固把生男孩当作延续香火的大事,杨大威认为多有个男孩是好事,就好象上了双保险样。杨大威认为自己只把娃娃接回来,没给她带回个小女人来就对得起她了,再说现在这年头,有点能耐的男人在外面包二奶三奶的多得很,就拉明了家里也不能把他怎样,再说又不是哪个让她生不起了吗!因此杨大威的语气硬得很,意思是你自己看着办。女人懂得杨大威的意思,她知道如果一直拗着惹反了杨大威,结果对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于是只好答应了他。这样一来杨家内部达成了统一的意见,孩子瞒着冯丽丽抱回来了,杨大威说要给小娃再补办一次满月,让大家知道我杨大威又生男娃儿了。女人尽管千般不愿意,但又惹不起杨大威,只好哭脸打成笑脸,跟着屋里屋外的张罗。
村里有个来帮忙的女人没眼色,趁干活的间隙逮住正忙进忙出的杨大威的老婆陪着笑脸问:姐,又没见你怀起,咋个说满月就满月了?这本来就是人家的糟心事,不好对人说起的,可这女人偏偏不识趣。杨大威的婆娘脸上没跟着笑,回她说:怕是要怀给你看?做事就做事,多嘴多舌的问个啥?说完又踢了一脚凑到跟前的狗一脚:去,逗人恨。说完就上了二楼。院子里其他帮忙的人都笑这女人不识趣,该问不该问的都不晓得,傻逼。这女人讨了个没趣,赶紧混在捡菜的人堆里,低头干活不再说话。
杨家里里外个热闹得很,院子里支起好几张桌子打麻将提大二,城里好些穿制服的人都来朝贺,一个个玩得脸红脖子粗,不时有人高声嚷起,这边声音小下去,那边又闹了起来,先前吃了一脚的狗在人堆里钻来钻去,这张桌子下嗅嗅,那个人的脚尖上闻闻。杨家安排了干净利索的年轻媳妇给宾客们泡茶续水,见哪张桌子的杯子里水喝下去了赶紧提着壶过去,一个一个地续满,嗑瓜子以及划拳的声音夹杂在人们的嚷嚷声里,杨家大院的人们真的是乐翻了天。
二楼的房间里也摆满了桌子,杨大威在这儿陪几个副局长玩牌。二楼上的都是些重要的客人,平时在杨大威的生意上都是起着关键作用的人物,连一点都怠慢不得,因此杨大威出面亲自陪。茶喝的是好茶,一两百块钱一斤的本地苦丁茶,不喝苦丁茶的就泡杯龙井,烟抽的是极品云烟。杨大威不时招呼隔壁房间里自家的姑娘来给客人续水,一边问:你哥还没到么?每次都回答说还没到。杨大威前两天就吩咐老婆给在省城的大儿子打电话,让他请假回家来一趟。杨大威还让在县城读高中的女儿也回来了,他认为他筹办的这一桩事算得上家里的大事,以后好让他们心里都有数。添丁进口的,不算大事算什么!
到下午的时候姑娘进来说,大哥打电话来了,说在高速公路上堵车,估计今晚到不了家里了。桌上的人问:你家大娃儿在省城做点啥?杨大威说球本事没得,闹着要去读啥艺术学院,看他读出个名堂来!只晓得造钱!另一个人理着牌说:你杨老板还怕造,反正找钱就是找来造的,看他造够了还造不造!说完“叭”的一声甩出一张牌,马上就有人和了,大家都扔下牌重洗,准备下一盘。
正玩得兴起,外面突然传来争吵声,听上去不像客人间的争论,接着好些人朝院门外涌去。杨大威听到动静,站起来到窗边看,又问院里的人怎么了怎么了?有个帮忙的邻居回答说是个乡下人在外面跟黑三们吵呢。黑三是杨大威的侄儿,平时杨大威带着在工地上,脾气是出了名的暴躁,也正因为这一点,成为杨大威在关键时刻的得力干将。杨大威正要问为啥事吵,身后的几个人催了,说会有啥球的事,管他吵不吵的,吵会儿就不吵了。平时杨大威家经常有人上门来讨要工钱,杨大威认为这些人你跟他说不清,都是一概的不理不睬,让他们找来找去找不起就不找了,想不到今天办喜事,还是有人追上门来。杨大威对下面说喊黑三来我跟他说。马上有人出去喊,黑三就进来了。黑三站在下面仰头喊了声叔,杨大威问是咋回事。黑三说是个乡下人,说是上次修××小区的工资没给他,硬要喊算给他,说不给他就不走了。杨大威吩咐黑三,喊几个人把他拉远点,实在不听就教训教训狗日的。黑三答应一声出去了。后面的人已经理好牌,又催杨大威快坐过来,说别日高尿白的了。杨大威一边坐回桌子边一边说道:这些刁民。好一会院子里又恢复热闹,玩牌的玩牌,帮忙做事的各人只管做事。到晚饭时候大家都玩得兴起,帮忙的人早已摆好碗碟,有人站在院子里喊:入席了入席了。于是人们纷纷掷下手里的牌,十人一桌开始大吃大喝起来,杨大威和几个副局长照例另摆在二楼吃。杨家院子里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喝酒划拳之声响彻整个杨家湾,在公路上的人远远的还听得见。
王学兵去时正好碰到杨大威家在办事,王学兵走进院子时见满院的人自己一个也不认识,这时看到有个面相凶恶脸色黢黑的人过来,王学兵还没想起在哪里见过,那人就问他要干啥。王学兵刚说一声来找杨老板算工资,那人两眼一瞪指着门口说声“滚出去!”
这一声王学兵听了心里本来是害怕的,也想起这个人正是那天在工地上开车来接工头的人,但想着连杨大威的面都没见着就这样出去了,心里实在有点不甘,于是就说了声:我找杨老板。话还没说完那人就一下拎着王学兵的衣领,连拖带搡把王学兵甩将出去。院子里的人注意到这边,都出来围着看。王学兵衣领被扯得耸起老高,见这人不问三不问四就把自己提出来,心里老大不舒服,梗着脖子嘀咕了句“狗仗人势”,这黑三马上走上来问:你说哪个狗仗人势,你说哪个是狗?
那天的王学兵真的是见着鬼了,一句话就招来一顿劈头盖脑的暴打,要不是后来有人实在看不下去劝着,几个如狼似虎的杨家侄儿怕不打死他才怪。村子里好些人可怜这个乡下人,但可怜归可怜,谁也犯不着去得罪杨家,这年头,可怜的人多着,人们也只能是在心里叹叹气了。
王学兵从地上爬起来,慢慢走了。有人看见王学兵没有走远,而是走到杨家房子背后的小路,一瘸一拐的地扶着受伤的膀子。可怜的乡下人!谁叫你生成个乡下人,惹不起人家就算了,还来算什么工资,白捡了顿打。这个看的人回去后对别人说起这事,发出感慨道。
夜深了,先前喧腾的杨家大院安静下来,客人都走空了,公路上的车也走得一张不剩,夜便显得神秘安静。村子里的人经过一天的闹腾,现在都疲乏地进入了梦乡。杨家两扇大门也关得紧紧的,曾经将整个院子照得亮如白昼的灯全都熄了,院门内的狗一声不吭,估计是蜷在某个角落睡过去了。
王学兵一直躲在杨家背后的橘子林里,从下晚被扔出杨家大院起,他就拐进这片橘子林没有离去。王学兵感到身上被打着的地方一直在火辣辣地痛,更要命的是噬心的屈辱感,这种感觉像把刀子一样一下一下地刺痛着内心,随时催促着他有所行动。他狠狠地盯着杨家大院黑黢黢的院落,在想象中一次次动作麻利地翻过杨家大院后面的院墙,先是趁那只狗还没反应过来,一砖头砸向狗的头,把这仗势欺人的东西结果了,顺手再拿起墙边的角钢来,白天的时候他就看见杨家院子边堆得有好多角钢,等屋里的人一出来,就迎头给上一下,下手要准,一下就得将人砸晕,要是出来的是杨大威那狗日的或是杂种黑三,得好好多给他们几下,把狗日的胸膛敲开,看看那心子是黑的还是红的……
王学兵两只眼睛象两把上膛的手枪,在想象中不断将仇恨的子弹射向杨家大院。王学兵每每在感到气血激荡的时候也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在不断提醒自己:再想想,再想想,最好不要冲动,不要仇报不了倒先给人家发现,反倒又遭一顿毒打,而且这是犯法的,搞不好是要搬脑袋的。可是这个声音实在是太微弱了,白天里挨打的一幕不断在脑海中重复出现,随之沸腾的热血一阵阵冲击着胸膛,屈辱的感觉使人不想再顾及一切,王学兵最后对自己说:你不过就是个乡下人,乡下人烂命一条,去,去跟狗日的拼了,拿你的烂命去跟他们吃香喝辣为非作歹的好命换,不这样你就永远被他们欺负,永远是一个连幺爸都要笑话的废物……
【责任编辑 刘平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