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怀超
七娃说她想来学校看看。葫芦崖小学的校长老梁一惊,这可怎么办?
老梁从葫芦崖下爬上来时,手里还紧攥着刚从邮局送来的包裹、汇款单等,东西是七娃从遥远的南方寄来的。老梁这一路走得可不轻松,沉重的倒不是走的山路。老梁每次下山,肩上都会扛个铁锹之类的农具,不是打狼、野猪什么动物,主要用途是平整山路。山里泉水多,把通往葫芦崖小学的山路冲得支离破碎,坑坑洼洼,路滑泥泞得很,一到上学,孩子们就步履维艰,几个同学必须挽起裤管手牵着手,结伴同行,否则可能跌下崖底。因此老梁只要下山,手中或者肩上都会拿一家伙,整路成了老梁下山的必修课了。这件事也不是没有跟村长刘二保子唠叨过,可狗日的村长只知道花天酒地,村里的钱也不知被他挥霍到哪里去了。一问,他总会说,他也是葫芦崖养育大的,怎不支持教育大事呢?他不正在努力吗?孩子上学的事,就是葫芦崖天大的事呢。老梁想,不管想什么办法,一定要把村里的学校办好。
看来这个事情还必须和村长刘二保子说一声,他不敢做主。自己虽说是葫芦崖小学校长,可是地盘在村长的手中,学校的基础建设和教师的逢年过节费用,多多少少还得请村里赏一点。为了这一点,老梁不知跑了村长家多少次门槛,就连村长刘二保子家的狗都厌烦了。以前,老梁离门口老远,那狗就叫开了,疯狂得很。可几年下来,老梁再去村长家时,那狗竟对他熟视无睹,连眼皮都不愿抬起来。老梁心里多少就有点悲哀,狗都不拿正眼去瞧他,真丢人。可该来求还得来求,学校还得需要村里的支持,孩子们不能没有老师啊!
望着莽莽苍苍的葫芦崖,老梁眼前一片迷蒙蒙的。要走出穷乡僻壤,就靠这群孩子们了。为了孩子们,他对什么都看开了,包括面子、尊严之类;只要山上的铃声每天能清脆地响起来,国旗在朝阳中飘起来,就已经很满足了,此生无所他求。
老梁从镇上回来,连家都没有回,直奔村长刘二保子家。不巧,刘二保子不在,他那瘦精精的婆娘正在自家的乡场上干活。
二保子呢?村长刘二保子就是校长老梁等人曾推荐给乡里的,所以也就直呼村长的名字了。
谁知道孬种的他到哪去了?整天不沾家,在外花天酒地,吃吃喝喝……村长婆娘一谈起自家男人,索性停下手中的活,骂骂解恨呢。
此刻村长的婆娘正在毒辣的阳光下烙牛屎饼子呢。
烙牛屎饼子,是葫芦崖一道风景。把新鲜的牛粪拌上些麦子壳,和成黏稠状,割成一团团,然后用草甸子在阳光下拍扁成圆圆的形状,晒干后,金黄的牛屎饼子就成了农家上好的燃料呢。那形状,山里人给它起了个美妙的名字,叫金太阳。
校长老梁看了一眼村长婆娘,想笑。原来,村长婆娘的脸上、鼻子上全沾上了牛粪。
村长婆娘看出老梁的怪样,有什么好笑的?生成受罪的命!都是你们惹的祸,推荐俺家二保子干啥村长,这不,为了你那破学校,又是招商又是引资,吃喝送,晚上还要唱歌跳舞,把我结婚时的嫁妆钱都给掏空了。
造什么孽啊!村长婆娘一肚子埋怨。校长老梁闭嘴不语,知道她不过是说说而已,其实她也很支持自己男人和学校的事的,喝一条河水长大的,谁不为家乡的娃子前途着想?再穷不能穷教育,话说到底,校长老梁他真有点亏待了村长婆娘。为了学校,为了孩子们,校长老梁仗着是村长刘二保子的老师,不知道给他下了多大的压力呢,家都顾不上了。
那次,刘二保子为了招待好招商来的大老板,特地在镇上“香格里拉”宾馆宴请,校长老梁他当时作陪。席间,酒过三巡,那镶着大金牙、满嘴酒气的老板说,你个二保子村长,喝酒啊,怎么舍不得喝?不就是几瓶五粮液?你喝,喝一碗,我支持你村里一万元,两碗,我支持你村里两万元……刘二保子二话没说,倒起酒来,咕咕直喝,一口气喝了七碗。
后来,七万元到手了,而刘二保子在病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星期。
狗日的!校长老梁狠狠地骂了一句,但他也不知道是骂谁的。
不觉中,老梁又回到了学校。
一走进校园,他浑身上下就活泛了,看花花开,看草草绿,就连学校上空飞过的小鸟、地上奔跑的老鼠都似乎快乐着,孩子们可喜欢他们了。它们哪,是山里娃儿们最好的朋友。老梁突然感到纳闷,怎么今天突然没有铃声呢?一看表,都下午三点呢。他就急吼吼地奔往那棵老槐树下,从地上捡起块碎砖头,朝着枝丫间悬挂着的破铁片,使劲地敲了起来。
声音很响,把山里的鸟都惊飞了,就看见老梁的老婆从院子里跑来,多远就朝老梁喊道,你个死老头子,要死啊,敲什么铃呢?老梁朝自己婆娘一睁眼,呸,你个婆娘家唠叨个什么?都上课了,怎么还没有人打铃?好心当作驴肝肺,老梁的婆娘立马来气了,用沾满石灰的手戳了戳他脑门,你缺脑子啊,今天不是星期天嘛,上你家的哪门子学?老梁一拍大腿,恍然大悟,乖,瞧我这破记性啊。老梁婆娘继续唠叨,都为了你这个大干部,是美国的总统还是日国的首相,芝麻大的官儿,忙得连个家都不顾了,害得老娘我和孩子跟你活受罪。老梁的婆娘伸出双手,送给老梁眼前,本就树皮似的手被石灰烧得皮一块一块往下掉,更像老树皮了。老梁就心酸,他确实有点亏待了自己的婆娘,家里田里的活都落在她身上,农闲时候还叫她来学校做粉笔,供上课用。葫芦崖小学的粉笔都是老梁婆娘捣鼓出来的。这一点老梁算计过,买生石灰一车才百十元钱,只够买一箱粉笔,而一车生石灰可以做十几箱粉笔。学校平时用的都是这些土制的粉笔,好的粉笔也有,就是那种彩色的,不掉灰的,不多,整整五大箱,那是七娃送的,平时老梁舍不得用。老梁看了一眼自己的婆娘,鼻子一酸,不声不响地走了。
老梁从裤腰间掏出一串钥匙,挑出一把,打开教室的门,自个儿进去了。他一会儿站在讲台前,一会儿坐在孩子们的座位上,摸摸黑板又瞧瞧四周,看到这崭新的桌凳、昂贵方便的有机玻璃黑板,嘴里还情不自禁地喊着“上课” “同学们好” “老师好”。眼前空荡荡的教室里似乎坐满了黑糊糊的小脑袋,老梁校长手拿点名册在晨光熹微里开始点名:铁蛋子?有!宝珠?有!……七娃?无人答应。
那拿着包裹、汇款单的手就不由得颤动了几下。
第一次接到七娃的信和汇款单时,老梁不敢相信,他估计镇邮政局弄错了,谁会给葫芦崖小学捐资呢?再看看地址和署名,他又不能不相信,千真万确是七娃寄来的。七娃在信中写道,“校长您好,身体还好吗?随信汇款一千元,就当作给学校的小弟弟妹妹们买个铅笔、粉笔或者什么练习本什么吧,我暂时也只能给这么多,等我苦到钱再寄给您……”落款:您的学生 七娃。
老梁清楚记得和七娃第一次见面时,七娃已经是个十岁的小姑娘了,来葫芦崖小学读一年级。那时,老梁已经就做校长了。说是校长,也是老师,葫芦崖上唯一的老师,小梁高中毕业,哪都没有去。葫芦崖的老村长找到门上,拍着小梁的肩头,孩子,咱葫芦崖里就数你文化高呢,你看咱崖上的孩子还没有个学上呢?这样,小梁就当上了葫芦崖的孩子王了。报名开学,崖上的孩子背着碎花布凑成的书包,蹦蹦跳跳地来到学校,牛窝改成的教室,充满着牛屎味,还夹着青草的气息,四围的土墙壁上斑斑点点,黑漆漆的;地面高低不平,由于长期在这里喂牛,地面早就被铲成了一个个鸡窝了。
那天,七娃背着个小粪基,里面装着满满的一丛青草,走到小老梁师的跟前,说,老师,这些青草可以抵作学费吗?
你可以找爸爸妈妈要钱来上学吗?小老梁师温和地说。
小女孩整了整粪基里的青草,那草还闪烁着早晨的露珠呢。
我想读书。我没有父亲。小女孩的眼里噙着泪花。
事后,小老梁师一打听,原来那女孩叫七娃,是个被人丢弃的娃儿,靠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
小老梁师记住了这个扎着马尾巴、渴望读书的小姑娘,枯黄的脸,瘦弱的身材,然而那双黑葡萄的大眼睛纯净得让人震撼。
小梁的眼角湿润了,破例收下了她。
念书的场地有了,但其他什么软件都没有,诸如黑板、黑板擦,以及粉笔之类等。小老梁师去找老村长,老村长也很无奈,对他说自己克服吧,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谁知,小姑娘七娃真有趣。七娃说她有办法,小梁很诧异。报词语听写时,只见七娃走到讲台前,就着黄糊糊的土墙,从口袋里掏出几节废电池,牌子好像是雄鸡的呢。七娃撕去电池的外包装,磕去碳渣,露出一根黑色的手指头大小的碳棒,转过头,老师,这个可以代替粉笔呢。小老梁师拿过来往土墙上一试,效果蛮好的呢。这以后上课,同学、老师每人的裤兜里都装着几节废电池,有的是家里废弃的,有的是从其他地方捡来的。捡废电池,成了葫芦崖小学一道奇特的风景呢。遗憾的是好景不长,次数一多,土墙就黑上加黑了,图省事,小梁就用锅铲铲,时间一长,留下了很大的一个凹洞。直到后来老村长放倒了山里一棵大树,做了个光滑的木质黑板,粉笔也由碳棒换成了石灰棒,这才算是度过了一个难关。
老梁把七娃汇来的钱都花在了改善学校的办公条件上——该买的教具、红墨水以及挂图等等,剩余的钱就花在了孩子们的身上,有的垫学费了,有的给孩子们买小刀、铅笔、橡皮一类的东西。但有一样不用花钱,那就是粉笔,都是老梁请自己的婆娘帮做的。现成的商品粉笔学校哪里能用得起啊!此外,学校办公室的角落里还有几箱彩色粉笔呢,可那是七娃让人特地送过来的,价格贵,舍不得用。老梁说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不用。
此时,站在讲台前的老梁眼前就有点模糊了。他缓缓地走下讲台,顺着黑板、墙壁,每一张课桌、每一块砖甚至每一只粉笔头,都要仔细地抚摩,宽敞的教室里到处充满着七娃的气息,不小心碰出的声响似乎也是七娃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在老梁的眼里,黑板会说话,桌子会说话,就连空气也在对着七娃窃窃私语。
解决上课书写的问题,接着麻烦又来了。孩子们坐哪?趴哪儿?坐的问题可以由孩子们自己从家里带,三条腿的板凳或者树根,还可以是块大石头,趴的也怎么解决?有天下雨,老梁冒雨赶到学校,泥泞间发现我们不是可以自己做个土课桌吗?
做土课桌,这应该是葫芦崖小学的最新发明了,带着七十年代最乡土的烙印。所谓的土课桌,就是从外面挖土,把土垒成一行行土台子,高度在小半人高,夯实,锤平。老梁记得当时七娃做的课桌扎实,平整,还在桌子的表面贴上从家里带来的香烟纸,好看极了。老梁觉得七娃的课桌算是班里最好的土课桌,特别是到阴雨天,七娃就会从外面和了一些稀泥,给桌子修修补补,一层一层涂抹平整;有时,泥土里夹杂的植物种子,竟然到来年的春天时,从土课桌上钻出嫩绿的麦苗来,惹人喜爱。那时的老梁真是辛酸又欣慰,这哪里是教室,分明就是块希望的田野。老梁记得在这样的泥课桌上,七娃和其他孩子们认识了许多汉字,还有诗,还有外面的世界。早晨,阳光灿烂地走进教室,驻足在孩子们的身上,老梁就带领他们一起晨读: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书声琅琅,童音清脆,盘旋在葫芦崖的上空,不肯散去。语文课上,七娃朗读得最好,是班里朗读的榜样。每次教古诗,老梁都要七娃在班上为大家范读。有年六一儿童节前夕,七娃还代表葫芦崖小学参加县里组织的朗诵比赛,七娃竟获得了一等奖。然而,到五年级时,成绩优秀的七娃竟辍学走了,令老梁着实心痛一阵子。七娃的辍学,在葫芦崖小学,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七娃曾在作文中写道,她做梦都想读书,将来最大的理想就是当名老师,当名像老梁这样的好老师。
老梁站得有点累了,就在旁边叫铁蛋子的课桌旁坐了下来,班里的每一位孩子,坐哪一张课桌,老梁都记得清清楚楚,包括辍学许久的七娃。
在接到第一笔捐款之后,老梁以后每年陆续收到七娃的钱,还有一些教学用具等,葫芦崖小学先是翻盖了教室,后又更换了土课桌,就连孩子们的校服、红领巾都有了。为了让教育跟上时代的发展,七娃特地从南方买了台电脑送给葫芦崖小学。
老梁把七娃的来信又读了一遍。
信中写道,“校长您好,这是我最后一次汇款了,我从小就梦想着当一名老师……我的捐款目的只有一个,不希望葫芦崖的孩子们像我一样失学,我近来想回老家葫芦崖一趟,如果说这么多年我有私心或者要求回报的话,我想在葫芦崖小学,我儿时的学校上一堂课,现在我已经癌症晚期……您能满足我最后的要求吗? 校长……”
老梁的眼角又湿润了,他决定再去找下村长刘二保子。
不行,不行,这怎么行?村长刘二保子读着七娃的信,头摇得像货郎鼓。
我的校长大人,你这么糊涂呢,一个身患绝症的打工妹怎么能来给我们的孩子上课呢?要是什么传染病,咱葫芦崖孩子的生命安全谁来保障?不能因为她给咱们钱,咱就答应啊。
刘二保子在沙发上陷着,我知道您的意思。
你知道个屁!老梁回了一句。
“校长,我的钱是清白的,我是葫芦崖养大的,是您当初收留了我,叫我识字,让我读书。我没有亲人,您和学校就是我的亲人。出门在外,我更加明白知识的重要啊。我没有机会学习了,可不能让我们葫芦崖的孩子们世代没有书读啊……所以我拼命地工作,拼命地挣钱……然而老天不给我机会,死亡即将来临,但临死前,我要做一回老师,我要告诉孩子们……”
不就是上一节课吗? 咱们要知恩图报啊!老梁实在于心不忍,哀求着。
村长说,这是两码事。哪怕我们在学校的功德碑上刻上七娃她的名字,都行,唯独上课不行。再说这事传了出去,咱们还有人性吗?我答应,我们葫芦崖的老少爷们也不会答应的啊!
老梁看着村长刘二保子,胸口不停地起伏着,你个狗日的没有良心呢。
老梁把村长刘二保子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叹口气,然后蔫耷耷地走了。
“校长,请您一定要圆我这个心愿好吗?我求您了。”
七娃在信中苦苦哀求的声音在老梁耳边一直回旋。老梁就着微弱的灯光,读一遍心口就疼上一阵子,到底该怎么给七娃回信呢?半夜了他还把床翻过来掉过去地烙,直到天将放亮,灯才熄灭,人才睡。
第二天,老梁去了趟镇上,给七娃回了信,又从集市上备了点鸡鱼肉蛋之类的。他还特意吩咐了自己的婆娘,赶明儿把学校的里里外外扫个清爽,再到山上采点野花野朵的来,到隔壁的铁蛋家借辆牛车,准备随时去接七娃。老梁坐在办公室里,想了想,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自己又挽起袖子来,拿出多年不常用的大斗笔,在粉红的纸上写下“欢迎七娃同学回母校看看”标语。
傍晚时分,老梁又走出学校,到铁蛋子家,对铁蛋子爹说,老铁啊,七娃要回来了,人可不能昧着良心啊。铁蛋子念书,七娃没少资助,铁蛋子考上大学时,七娃一把给了他爹万把块钱。铁蛋子爹讪着笑说,那是,那是。老梁又去了宝珠家,正巧宝珠娘在树林里放羊。宝珠她娘,七娃要回来了呢,做人要有良心啊,不要只认钱,不认人哪?宝珠在校玩耍跌倒,跌破了内脏,七娃知道了也给了八千块钱呢。宝珠娘冲着老梁的身影说,俺懂,俺懂。老梁又串了几家门,说了些家常话,也就回来了,一天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终于,接七娃的日子来了。老梁驾着牛车,载着自己的婆娘,顺着坎坷的山路下山了。
下午两点多,镇公交车站。
人群中,老梁一眼就认出了那个面黄肌瘦的七娃姑娘,蓝布碎花连衣裙衬托着单薄苗条的身材。老梁忙吩咐自己婆娘把牛车牵过去,扶着七娃一步一步地登上牛车。随着老梁一声“驾”,车子向前滚动了,向着葫芦崖的方向。
七娃稍微喘口气,坐稳当后,问老梁以及他婆娘,大叔、大妈您身体好吗?
好。
铁蛋子好吗?
好。
那宝珠呢?
好。
……
葫芦崖的孩子们呢?
都好着呢。
一路上,老梁和他的婆娘边走边谈说着,七娃问什么,他们就答什么,他们怕七娃身体吃不消。
老梁婆娘几次张口又闭嘴,七娃看出来了就问,大妈您有话就说嘛!老梁婆娘倒豆子地问,闺女,你操这个心帮那个忙的,咋不为自己考虑考虑啊?一个人呀,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啊!七娃望了望,热泪盈眶,没有回答。
七娃在葫芦崖小学上到五年级后,她就独自离开葫芦崖,远去南方打工。最近公司的一次意外体检,没想到竟查出她身患绝症。
七娃从包里拿出面巾纸揩了揩眼角的泪。
快了,快到了。老远就看见学校的国旗了。老梁有点吃惊,怎么啦,不是说好的吗。铁蛋子呢?宝珠呢?校门口,怎一个鬼影子都没有?只有那孤零零的标语“欢迎七娃同学回母校”字样在风中左右摇摆,刮起的风声是欢呼还是呜咽?只有天知道或地知道。
七娃从牛车上下来,跨过学校的大铁门,向校园内走去。老梁有点慌乱了。说好今天上课,怎么一个孩子也找不着了。就在校长老梁担心时候,他突然发现,在通往教室的水泥路面上,却画满了孩子们的儿童画,有的还配上了语句:七娃老师,欢迎你回来给我们上课;七娃老师,你是天底下最漂亮的老师;七娃老师,你是我们的姐姐;七娃姐,祝你早日康复……一幅幅,一片片,一直铺满了校园的路。
七娃小心翼翼地走过孩子们的画,一步一个停留,每一幅画她都认真地欣赏,唯恐漏了其中任意一幅,热泪又跟着跑出来了,洒在了学校的水泥路面上。
老梁把七娃在办公室安顿好后就开始盘算心思。
原以为,今天的孩子们会来参加七娃的上课,没想到连个人影都没有。老梁问七娃,先上课?七娃点了点头。老梁说,今天我们来个游戏上课?行吗?七娃点点头。老梁说今天游戏的主角就是你。规则就是你给孩子们上课时候请你用红领巾把眼睛蒙上。七娃一怔。为啥?老梁就有点不知所措,干笑着,呵呵,这样上课有意思呢。
戴上红领巾的七娃,宛如葫芦崖上一棵亭亭玉立的红高粱,迎风歌唱。七娃抖擞着精神,接过老梁手中的教本、粉笔,问,可以开始吗?老梁说,开始吧,孩子们早在教室里等呢。
上课的铃声响起来了。
七娃在老梁婆娘的搀扶下走上了讲台。
十几年后的七娃站在曾经熟悉的教室里,任凭泪水恣肆。
七娃就想象着曾经老梁给她上课的情景,对着台下几十双眼睛说话,同学们,我们开始上课!
同学们好!七娃的声音很亮很好听。
老师好!
再来一遍!
老师好!回答她的是两个苍老的声音,恰似老梁跟他婆娘的声音。
七娃整理了下装束,清了清嗓子,上课了。
……先听我读一遍,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七娃读:野火烧不尽,
学生读:野火烧不尽……
七娃读:春风吹又生。
学生读:春风吹又生 ……
寂静的校园里,七娃、老梁,还有他的婆娘。不一会儿,三个人就有泪水滴答的声音,一开始是七娃流着泪,接着是老梁的婆娘,后来连老梁也泣不成声了。三个人的读书声最先在教室里盘旋,接着在葫芦崖小学盘旋、在葫芦崖上空盘旋……
突然,不知怎么了,声音里有起先是三个人的朗读,接着到四个人、五个人、六个人……几十人……几百人了……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响;那声音里,老梁听出了有无数孩子们的童音,还有铁蛋子、宝珠他们的声音,还有村长刘二保子的声音,男的,女的,老的,小的,汇成了一支气势恢弘的春天的合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