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学
一
张永贵挽着裤管,两脚泥巴,站在路旁干瞪眼。“奥迪”的轱辘飞转,车身却纹丝不动。司机小李子从车里钻出来,也是两脚泥巴,他转到小车后面,蹲在地上看了看车轱辘,叹了口气,一脸的无奈。啥招儿都使了,白搭,左后轱辘和右前轱辘陷进了泥坑,要不是底盘托着,怕是连车门都打不开。
雨早就停了,可村子里连个兔子大的人儿都不见。从县城到这,三十多公里都跑过来了,就剩下离村子这一公里多地儿,汽车却趴窝了。给大哥打电话求援吧。张永贵从皮包儿里摸出手机,“嘟嘟”地叫了好半天,没人接。张永贵合上手机,抬头看了看天,天放晴了。
张县长,要不我给交警队打个电话,来车拖?小李子年纪不大,心眼儿可不少。县政府这些小车司机,一个比一个精,在领导面前说话从来都是滴水不漏。小李子在交警队有几个朋友不假,可他刚才说的话并不是真的要打电话,他的意思是告诉张永贵:这车,我是开不出去了。
张永贵笑着摇了摇头,说那不是舍近求远嘛,别急,等会儿村子里出来人儿,抬也抬出去了。
听张永贵这么说,小李子心里有了底儿。他长长地吁了口气,打开车门,把脚垫儿拽出来,一蹦一跳地拎到路旁的大柳树下,“啪啪”地往树干上拍打脚垫儿上的泥土。看得出来,小李子心疼车了。抗洪那阵子,黑天白天往江堤上跑,车也没造这样。
县城到山东刘村这条道小李子没少跑,他对路况很熟悉,虽说下了国道后这段土路不好走,可从来没打过“误”。今天只下了阵小雨,却把车给陷进去了,倒霉!不巧的是,副县长张永贵坐在车上,要是光他自己,他宁可花钱雇人也得把车整出去。看着车在泥坑里泡着,他心里就闹得慌。现在,张永贵守在小车旁,他只能是“磨道上的驴——听喝”了。
二
张永贵一支烟还没吸完,村子里有人出来了。
走过来的是一个年轻人,看上去二十来岁的样子,左胳膊上挎个土篮子。
兄弟,上哪去这是?张永贵笑着问。
年轻人瞟了他一眼,说整猪食菜去。
张永贵看着这个年轻人眼熟,却叫不上名字来。他赶忙扔掉手中的半截烟头儿,掏出香烟,弹出一支递过去:兄弟,车误了,帮个忙吧?
年轻人摇摇头,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没接烟,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边走边说,猪等着要吃的呢。说着,从张永贵的前面走了过去,连头也没回一下。
这情景,张永贵好几年没遇到过了。自从他当上局长那天开始,就是别人抬着脸跟他说话,别说当上副县长了。无论是前几年在教育局,还是这两年在县政府,都是别人求他,他还没求过别人呢。今天回到自己的老家了,却要张口求人了,没想到,居然吃了“闭门羹”!
这也怪不得人家,你张副县长的脑门儿上也没贴帖儿,就是县长、省长又能咋的?人家又不亏欠你的。
张永贵向村里望了半天,也不见有人出来。他想,还得找大哥,让大哥赶头老牛或者找个小四轮子来,把车拽出去。
电话拨通了,还是没人接听。可能是大哥大嫂到别人家串门子去了,老妈病重这段儿,他俩整天在家守着,憋屈够呛。
正在张永贵左右为难时,九大爷牵着两头牛从村里出来了,正好朝这边走过来。张永贵笑着迎上去。
九大爷,放牛去呀?
嗯哪!这不是张县长吗?你这是……九大爷像不认识了似的,上上下下打量着张永贵,想说什么,又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今儿个有空儿,我寻思回家看看我哥和嫂子,再给我妈上上坟,还没进村呢,这不,车误住了。张永贵知道九大爷不吸烟,就没递烟。他瞥一眼九大爷牵的两头黄牛,接着说,九大爷,麻烦你找两副老牛套,帮我把车给拽出来呗?
啊呀!九大爷看了一眼泥坑里的“奥迪”说,白瞎这么好的小汽车儿了,咋整成这样啦?麻烦不麻烦的倒是没啥说儿,只是这小汽车儿要是让老牛给拽坏了可咋整?没等张永贵说话,九大爷接着说,这哑巴牲口它不懂人语呀,出了屯子就不听吆喝了。再说了,它俩半头晌没吃草了,咋好啥活儿都让它俩干呢?你呀,还是想别的招儿吧。
九大爷说完微微一笑,嘴角的皱纹里好像藏着千言万语,他拽着牛缰绳,狠劲儿抽了一下牛屁股,说:走!
见鬼!九大爷说的头一句话,张永贵听着就不对味儿。前些年,九大爷一直管他叫二贵、二小子,这两年叫他永贵。今天怎么叫上“县长”了?
张永贵挓挲着一双手站在路边,仿佛度过了四季,春夏秋冬,忽冷忽热。他暗暗琢磨:莫不是九大爷还在生我的气?
这些年,张永贵没少给村里办事儿。什么支教助学、访贫问苦,能倾斜的,他就倾斜;能照顾的,他就照顾。村上个人找他办事儿的就更多了,只要张永贵能办的,只要一提“山东刘”这三个字,他从来没有二话。没想到,他的车误到了家门口儿,竟没人愿意伸把手。
张永贵掏出香烟,点着,使劲儿吸了两口,呛得他一阵咳嗽。
三
“山东刘”地处松辽平原中部,是个远近闻名的百年老村。上个世纪初,山东济南府刘家庄的刘氏三兄弟闯关东来到这里,山东刘村便由此得名。这里民风淳朴,敬老、祭祖格外受村民的重视。国家大力倡导的“厚养薄葬”在山东刘可就打了折扣,“厚养”没得说,“薄葬”却是绝对行不通的,村里人尤其讲究“厚葬”。哪家的老人“没了”,必定要守灵三天,报庙、入殓、开光、下葬、送盘缠……一样都不能少,而且要请鼓乐班,吹吹打打,大吃大喝。好像不这样就不能彰显儿女的孝心、就对不起死去的人似的。
张永贵的老妈是七十岁那年夏天病倒的。那天早上,大哥张永富见老妈起不来炕了,就给张永贵打电话。张永贵放下电话就坐小汽车回来把老妈送进了医院。张老太太在县医院住了七七四十九天,好钱花去两三万,也没站起来。入院时是半拉身子不好使,出院后,整个身子全都不会动弹了。那时候,张永贵还在教育局当局长,正要往上“奔步儿”,一天到晚忙得什么似的。张永贵媳妇在县城一所中学教书,更是“瞎子不叫瞎子——盲(忙)人儿”。在医院护理老妈的活儿,全都交给了张永富两口子。
张老太太的病虽然没治好,但村里人都看得明白:老张家这哥儿俩是一对孝子。尤其是老二张永贵,给老妈治病真舍得花钱。有人在医院看见过,说张永贵给他妈交住院费,拿的全是嘎嘎新的票子,一沓一沓的。老妈出院后,张永贵三天两头儿往回跑,米呀,面呀,豆油呀,什么都往家倒腾,赶上过年过节,鸡鱼肉蛋、鲜菜水果,一箱一箱的。村里人别提有多羡慕了。
看看人家张永贵,多孝顺!
就是,还得说是念过大书的人,啧啧……
一些上了年纪的婶子大娘,就不仅仅是赞叹了,还会在心里跟自个儿的儿女比。哪里比得上呀!老张太太可真有福啊。咋不说张永贵是大学毕业呢,现如今人家在城里当了干部,敢情!
张老太太一躺就是三年,县城到村里这条道都让张永贵的小汽车给轧平了。村里一些年轻的爹妈教育孩子时总愿意拿张永贵打比方:好好念书吧,赶明儿考上大学,也像张永贵似的……那些日子,张永富两口子屋里屋外伺候老妈的辛苦好像全被张永贵的孝顺给掩盖了,很少有人提起。可是,随着张老太太的去世,张永贵的好名声就被村里人给画上了句号。
四
俗话说,一家做,百家瞧。可是,外人儿看到的只是表面现象。
张永贵是怎样对待自己的老妈的,只有死去的张老太太最清楚。当然,大哥和大嫂也心里有数。
记得有一回是星期六,张永贵回来时,看见老妈的后背起了褥疮,当时就心疼得掉了眼泪。他边给老妈上药,边嘱咐大哥:大哥,千万记着常给妈翻身,尿布湿了要及时换呀。那天,张永贵把司机打发走了,留在家里住了一夜。
夜里,张永贵一会儿给老妈饮水,一会儿喂老妈吃水果。一两个小时就给老妈翻一回身。老妈身子不会动,但说话却没受多大影响,只是思维有些迟钝,不像以前那样爱说话了。
张永贵变着法儿逗老妈说话。
老妈说:二子,你说妈咋还不死呢?活着干啥,尽给你们添麻烦。
张永贵说:妈你可别这么想,你活着,我就有妈……你多活一天,儿子就多乐呵一天。张永贵又说:妈你想吃啥?想吃啥就说,好好养病,别的你啥也不用想。
老妈说:二子呀,妈啥也不想吃,啥也吃不出个香臭来,全是一个味儿——妈就是想喝水。
张永贵说:喝水?不是刚喝过水吗?
老妈叹了口气说:二子呀,你不知道呀,我怕喝多了尿尿……
张永贵的鼻子一酸,眼泪就刷刷地流了下来。爹死得早,那些年,家里那么困难,妈吃了多少苦呀!眼下病成这样,还委屈自己,连水都不敢多喝。妈呀妈!眼看一辈子了,你咋还光替别人着想?你啥时候能替自己想想呢!
张永贵偷偷擦干眼泪,下地给老妈兑了一杯温开水,端到炕沿上说:妈,来,喝水。说着,把吸管放到妈的嘴里。
看来,这回妈是喝够了,一口气儿喝了大半杯。老妈长长地出了几口气,心满意足的样子,好像她刚刚喝下去的不是白开水,而是什么香甜的饮料似的。
张永贵把水杯放在旁边,用报纸盖上,说妈你什么时候想喝就喝吧,有尿就尿呗,二儿子给你收拾。
老妈咂吧咂吧嘴,说这些天哪,我就寻思,啥也不能干了,还活个什么劲儿。
张永贵说:妈你可别这么说,你没听歌儿里头唱嘛,“有妈的孩子像个宝儿”,我可不愿意当没妈的孩子呀!张永贵心里明镜儿似的,像妈这种情况,再能活,也不会有太长的时间了。想到这,他动情地说,妈,是二儿子不孝呀,整天忙工作,也没工夫回来照顾你。
老妈说:妈心里有数儿,你一趟一趟没少往家跑,吃的,喝的,没少往家倒腾,仗着你有能耐,要不,儿子行,媳妇还不一定行呢。老妈歇了一会儿,接着说,你大嫂都说了,说永贵真行。要不是你出钱雇人儿伺候家里头的地,你大哥他俩哪有工夫管我呀……妈知道,你和你大哥都是孝子,我这两个儿媳妇也孝顺。妈这辈子呀,知足啦!
张永贵说:妈,小时候你不是给我讲过嘛,“老猫房上睡,一辈传一辈。”孝敬妈是应该的。妈你知道吗?能有个妈孝敬,这是做儿子的福气啊!
那一夜,张永贵一直陪老妈说话,老妈的精神头儿也格外足。
大哥说过,二弟回来一趟,妈就能精神几天。
听老妈的喘气儿声像是睡了,张永贵才闭上眼睛,可他刚睡着就醒了。他把手伸进妈的被里摸了摸,看妈尿湿了没有,他怕溻着妈。
天亮后,张永贵就打电话,让司机捎一箱成人用的尿不湿来。
老妈的褥疮治好后,直到去世也没再犯。大哥和大嫂都说,二弟真会想着儿。
五
张永贵不孝!自打张老太太过世后,山东刘村的人都这么说。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敢情张永贵这个孝子是冒牌货。
刚开始,大哥听到议论就解释:不是永贵不孝,是他不懂咱这些个规矩。大哥还说,永贵自打上初中就离开咱山东刘了,人家城里头都是开追悼会,讲究的是鞠躬,不兴咱这一套。大哥又说,永贵在外面的时间太长了,没听人家说嘛,“不知者不怪”……咱不能怪永贵。
谁会听张永富的解释呢!家丑不可外扬,这是明摆着的。有人私下议论,说张永富对张永贵也有意见,只是不好对外人说罢了。你想,有这么个不孝的弟弟,说没意见谁信呢!
安葬完张老太太,张家大摆宴席,答谢帮忙的乡亲。酒席很丰盛,烧鸡、鲤鱼、白酒、啤酒,还有几样只有在城里大酒店才能吃到的菜,都是张永贵从县城拉回来的。张永贵媳妇也忙前忙后,很像那么回事儿。酒好,菜好,打墓的、抬杠子的、拿花圈的,谁也没啥说的,岔头儿出在敬酒上。
敬酒时,老大张永富进屋就跪在地上,连磕三个响头,可张永贵却站在旁边来个“三鞠躬”!磕头是给故去的老人“免罪”,你张永贵咋还来个“狗长犄角——羊(洋)式儿”呢?再说了,三天下来,老大磕了那么些头,膝盖都硌肿了,你张永贵连一个头也不磕?哪有这样的孝子!
坐在炕头儿那张桌上的九大爷脸上挂不住了。炕上地下好几桌子人,都把目光射向张永贵。张永贵叹了下嗓子说,感谢父老乡亲,家母病故,让各位受累了……
屁话!不磕头这酒还怎么喝?大伙儿都疑惑地望着九大爷。
九大爷咳嗽一声,说永贵呀,你得磕头啊,这头不是给别人儿磕的,是替你妈免罪呀。张永贵看一眼九大爷,红着眼睛说,我在坟前给我妈磕过了,再说,我妈年轻守寡,劳苦功高,哪来的罪呀!说完,抹着眼泪出去了。
屋里的人,尤其是像九大爷这样的长辈,哪家的红白事儿没经过,还头一回遇到张永贵这样的孝子!九大爷叹了口气,大声说:喝酒!九大爷发话了,别人咋好多嘴?何况还有张永富两口子的面子呢。嘴上不说,可大伙儿的心里却回过味儿来了:啥也别说了,张永贵不孝!要真说孝顺,还得是人家老大两口子。张老太太在炕上躺了三年,是谁炕上炕下饮水喂饭?是谁屋里屋外端屎倒尿?张永富两口子呗!他张永贵花俩钱儿不假,可他那是花钱走干道儿,出钱不出力。
张永富在心里也怪过弟弟,当那么大的干部,连入乡随俗都不知道?磕几个头能咋的?何苦让人家说东道西指咱脊梁骨呢!心里虽然这样想,可他嘴上还是极力帮弟弟解释。
给老妈烧完“七七”后,张永富再也不替弟弟解释了,因为弟弟打了他的脸,也打了张家祖上的脸。
村里人说,张永贵这事儿出的,真叫人瞧不起!
给老妈烧完“头七儿”,张永贵就回县里了。县上工作忙,回去就回去吧。临走前,他当着老亲少友的面儿,说好了烧“七七”回来。说得妥妥的,他竟变了卦,这叫啥事儿呀这叫!
烧“七七”那天,老张家一大家子人全来了,可唯独不见张永贵的影儿!官儿当大啦这是,可你当再大的官儿,也得认爹认娘不是?当再大的官儿,也不能忘了老祖宗不是?九大爷当时就下了话:我没这个侄子!
张永富解释说,永贵都打两回电话了,说县里“抗洪”,实在是离不开。
呸!九大爷指了指天,说:响晴响晴的天儿,又没下雨,抗的哪门子洪!
张永富想说什么,张了张嘴,没说出来。
现在,山东刘村的人都不愿意再提张永贵,偶尔说起他,就会有人叹息:张永贵这书是白念了,还县长呢,狗屁!
六
眼看晌午了,不知道九大爷是没回来,还是走了另一条道。
张永贵很窝火。看来,官场有官场的规则,民间有民间的说法。到哪的河,就得脱哪的鞋,这话一点儿不错。他抬腕看了看表,挽起袖子,说来,推吧!说完,他走到小车后面,拉开了推车的架势。小李子打开左面的车门,左手把着车门,右手抓住方向盘,弯下腰,使劲向前推。两个人鼓捣好半天,小车像生了根似的,不动弹。
张永贵抹一把头上的汗说,你上车,不给油儿哪能推得动?
小李子走到张永贵跟前,说张县长,你去开吧,我来推。
拉倒吧你,我哪会开车呀?张永贵说没事儿,你一踩油门儿,我在后面使劲儿一推,准能出去。
那你这衣服?小李子很为难的样子。
没事儿没事儿,张永贵摆摆手,示意小李子去开车,说抗洪那前儿,哪天不是造得跟泥猴儿似的。
小李子坐到车里,车轱辘“呼呼”地转起来。张永贵在后面咬着牙,使劲向前推。“奥迪”喘息着,前后晃了晃,像头折了后腿的老牛似的,挣扎几下,又坐回泥坑里。
小李子从驾驶室探出头来,说张县长,我给油儿时你再推,得靠“悠”劲儿,要不,白费劲儿。
好好好,再来。
反复试了多次,还是不行。
这时,后面唧唧喳喳地过来七八个半大孩子,每个孩子的脖子上都系着红领巾,其中一个胖男孩儿胳膊上还戴着两道杠儿。“两道杠儿”吆喝一声,几个孩子就挤挤擦擦地把小车围上了。来呀来呀,推车喽——一二加油!噢噢……走喽!
倒是人多力量大。孩子们嘻嘻哈哈,没费劲儿就把小汽车给推了出来。
张永贵想要说几句感谢的话,可是,孩子们已经蹦蹦跳跳地进村子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