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述军
昨天,我接受了一项特殊任务负责监督老师们上课时的情况。比如他们是否在课堂上吸烟,是否上课迟到,是否体罚学生,等等。这是校长亲自赋予我的任务,当然,并不只我一人,而是每班一个。我也并不是班长,只是刚好符合校长委以重任的基本条件:每班第二排第三位。
接受了这样的任务,我突然感到自己异常神秘,并下决心决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当然,这也是校长一再叮嘱的。以往只在电影电视中看到过地下工作者,没想到现在自己也成了这样的人:我感到荣幸的同时又有点忐忑不安,怕万一被别人知道会影响自己光明正大的形象。我们这批人都和校长保持单线联系,以防止“不测”发生。唯校长马首是瞻,各位老师,别怪我得罪了。首先进入“黑名单”的是语文老师。星期二第三节语文课,他迟到了二十秒钟。只要上课的铃声结束,我就要给老师计时。二十秒,在奥运会上运动员都可以跑完三百米了,他居然慢腾腾地把这宝贵的二十秒消磨在从办公室到教室短短的十来米的楼道里。如果可以给他定个罪名的话,就叫消极怠工。
还有,语文老师好吸烟,一般讲完课就要点上一支,吞云吐雾,不一会儿教室里便弥散开浓浓的烟草味。女生们只好捂住鼻子,而几个曾偷偷抽烟的男生则赶紧贪婪地吸着二手烟,比语文老师还陶醉。我不能忍受,就把这个过程像写作文一样记录在册。
“老师,您能不能不在教室里吸烟?”当语文老师踱着方步从我身边走过时,我向他建议。如果不是大权在握,这个胆量我是没有的。语文老师足有一米八五,膀大腰圆,像个拳击手。我这一句话吸引了全班同学的眼球,还有人向我跷起大拇指,我顿时有种梁山好汉的感觉。
语文老师反应不大,只淡淡地瞟我一眼,然后又送我一个漂亮的烟圈儿,仍踱着方步,按原来的路线和节奏前进。他居然没把我的话放在眼里。他是不知道,要是倒退二百年,我在学校这个小王国里。起码也相当于皇上的钦差大臣。哼,看我怎么参他一本吧!
很快,语文老师转回了讲台。“姚远,你把刚才讲的那个问题解答一遍!”,不等站稳他就开始向我提问。
“刚才讲的问题?刚才讲了什么问题?”我懵了,傻愣愣地站了起来。糟了,刚才我光顾抓他是否“犯法”去了,他讲的东西全没记住,笔记本上一个字也没记。
“你看你,上课听讲不集中精神,这样吧,下课后把今天讲的知识抄写三遍!”
报复!体罚!我猜透了他的心思,不满他的做法。无奈县官不如现管,还是老老实实抄写三遍吧!不过他也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在抄写之前,我先毫不客气地把他“体罚”学生的一幕在小本子上描述了一遍,少不了添枝加叶,以供校长审阅。课下,我把一张废纸揉成团儿,扔到桌子下,然后用脚狠狠踩了踩。语文老师已经夹着他的课本走了,黑板上只留下些杂乱无章的粉笔字。
“姚远,把废纸扔垃圾箱里去!”
抬头一看,用近乎命令的口气和我说话的人正是班长,一个小个子女生,头上扎了对羊角辫。在全校女生中,只有她扎这么一对羊角辫,跟不上时代的步伐,有点大煞校园风景。
“干什么?”我把不敢发在语文老师身上的怒气冲她发了。
“乱扔废纸影响教室卫生,捡起来!”
“凭什么呀?”
“我是班长!”她晃了晃羊角辫骄傲地说。
班长,凶什么凶,要是让她知道我现在的身份还不吓死她。我是专门监督老师的,班长算什么,别人怕她,对她言听计从,我可做不到。俗话说“官升脾气长”,这话不无道理。
“那你自己捡吧!”我把纸团儿踢给她,像足球场上的射门,正中她的左膝。于是浅蓝色的裤子上落下一块淡黄的痕迹。
女班长也不好惹,单冲那两条与众不同的辫子,便可知道她是个不同寻常之人。人小眼睛大,那对大眼睛瞪起来像牛。“无赖!”她送给我两个字,字字千钧。
真想抽她一巴掌,却觉得理由不够充分。算了,好男不跟女斗,君子动口不动手,放她一马!想通后,我又把笑嘻嘻的嘴脸展示给她看。
班长拍拍裤子上脏脏的痕迹,弯腰捡起地上的纸团儿,顺手展开。这个动作令我做出了猴子般迅捷的反应,一步跳过去,又一把抢过已经展开一半的纸团儿。那纸上记录了语文老师吸烟的情节,因为有用词不当之处,才撕下来扔掉。这样的东西属于绝密文件,是不能泄露半个字的。
我决定把它销毁,于是扔到一个最安全的地方——厕所。
再上课的时候,外语老师也不能幸免地被收进了“黑名单”。外语老师不像语文老师那么粗俗,细高个子,眼睛比别人显得凹陷,脸色略黑,头发终年卷成波浪型。有人说她像马来西亚人,于是我们背后都叫她“外教”。
“外教”的声音温柔似水,除了几个像我一样不太懂外语的学生外,多数人喜欢上她的课。我虽然外语不好,可也不讨厌她。
我觉得她有个把柄攥在我手里,就是她爱在课堂上接电话。凭这一点,她就逃不掉。我注意过,几乎每节外语课她都要接个电话,窃窃私语一阵,或是笑嘻嘻的,或是神神秘秘的。不知道那个打电话给她的人和她什么关系,估计是她的男朋友。
“外教”讲课文时用的是纯正英语,我无心欣赏,只把精力集中在她装在裤子口袋里的那款粉红色手机上。她的手机铃声是“两只蝴蝶”。
不出所料,半节课后,“两只蝴蝶”便飞进了教室。“外教”忙让大家自己预习下面的内容,自己则匆匆到门口接电话。她习惯倚靠在门上,脸朝向外面讲电话。
“……不会吧?……真的?……真逗,……下次吧,下次。……行了行了……”
这个电话她讲了两分钟,我如实记录下来了,连我听到的内容也记好了,它们是有力的证据。
“姚远同学,请你朗读一下后面的课文。”她是不是发现我在记录她的事情,不然怎么回头后第一个就叫到我呢?我痴痴地站起来,下面有几个单词不认识,怎么念?
“没有预习好是吧?那以后再朗读吧,先请坐。”
我真有点感激她,如果换了语文老师,肯定少不了抄写两遍课文。投桃报李,那我是不是应该把她从“黑名单”上删除呢,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原样保留。铁面无私,一视同仁,不能因为这点小恩小惠就失了原则。
“对不起,外教。”我合上那个必须保密的小本子,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愿上帝保佑你。”
在所有的老师中,我最喜欢美术老师。那是位二十几岁的小伙子,美术学院毕业的,留着比许多女老师还飘逸的长发,浑身上下散发着艺术家的气质。他不单画得一手好画,而且很有幽默感,善于现场发挥,能让同学们开心。
我爱画画,胜过任何一门功课,
也许是爱屋及乌,会画画的老师当然也优于其他老师。美术课每周一节,时间是星期五。这节美术课老师教我们素描。一般来说,无论画什么我都会很投入。老师讲完素描的技巧,布置完作业后,就趁着同学们闷头画画的时机,悄悄出去了。
中途离开教室是非常严重的行为。校长说过,这远比迟到、早退要恶劣得多。这样的事情一定要记下来。于是铁面无私的我掏出那个专用的笔记本,把笔戳在上面,可并没写下去。因为一旦落笔,美术老师肯定会被校长批评,没准还会通报处分,扣奖金,后果肯定严重。算了,何必要置他于危难之中呢?
我又继续画我的画,直到下课。
一周的最后一节课时,我和其他肩负同样任务的同学一起,把记录着老师们的“罪行”的本子交到了校长手里。校长是个中年人,显得老成。他略略翻翻我们的本子,便给出了评价。
“大家的任务完成得很好,以后继续。你们当中,数姚远同学的工作态度最认真。你们看,他记录了足足有半本,而有的同学只记了三四行,大家以后要向他学习才行!”说完,校长把我的笔记本翻开来展示给大家看。
我除了受表扬感到高兴外,还有些害怕秘密暴露的忧虑。我并不希望在场的人知道我把哪些老师记入了“黑名单”,虽然这些人都是“同志”,但不能排除将来出现“叛徒”的可能。
从校长室出来没走几步便是班主任的办公室。班主任像是有意在门口迎接我。面对已头发灰白的班主任,我有点窘迫。说实话,班主任也有许多被校长认为是“违法”的行为,她也体罚学生,她也在上课时离开过教室,可这些我都没有记录。毕竟是班主任,对她心存敬畏。
如此对待班主任和美术老师,不知算不算自己渎职?
“是不是她知道我在当校长的密探?”我觉得她一直在盯着我。“姚远,来一下!”“但愿她不知道,”我想,“知道又怎样?是校长让我干的!”
进了办公室,我站在她对面,等着她问话。在不清楚她要问什么之前,我不能泄露半点机密,否则对我没有好处。
“最近一周你都干了些什么?”她问道。
看来她真的知道了,要不然问不出这样的问题。我心里开始埋怨校长,他承诺过不向任何老师提起我们的名字的。一位堂堂的中学校长居然出尔反尔,枉他天天开会让我们讲诚信,原来自己都做不到。
“我是……”
“是什么是,自己看看吧!”班主任把一个笔记本递过来。我还以为是自己交给校长的那个,接过来一看才发现并不是。
看什么?翻开本子,我不禁怔住。原来那个本子里记的全是一周来班里学生的情况,其中主要是我的,包括语文课挨罚,外语课不会读课文,还包括课下乱扔废纸,不听班长的话,上课听讲注意力不集中……
天啊!我一直以为班上只有自己在干着秘密的事情,没想到在我背后,还有双眼睛紧紧盯着我,比我更隐蔽。那一定是班主任安排的“特务”,会是谁呢?短短的几秒钟内,我把全班同学的面孔回忆了一遍,并不觉得谁有异常。我忽然觉得可怕。在这个美丽的校园里居然潜藏着那么多特工人员,其中包括我,大家都在干些什么呀?然后再想想自己,想想退步了许多的成绩,我终于意识到所有问题的答案了。坦白从宽,我决定把一切都告诉班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