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珠
已是日头高照的中午时分,洁子还丝毫没有起床的意思。今天是星期六,日本的商业专科学校不上课,晚上打工要到八点钟开始,现在正好养精蓄锐。
洁子原本单名“洁”,从上海弄堂石库门房子走出来到东京读书、挣钱,一起打工的日本人非得给她安一个“子”字,夸她像日本人。哼哼,洁子心里不服,却也无奈。来日本三年了,刚刚奋斗到衣食无忧,生理上也进入平稳期,性子糯了不少。她套着宽大的睡袍,躺在床垫上遐想未来。突然地电话铃响了,她操起话筒:“木西术西”,话筒里传来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我……”他犹豫了一小会儿,不顾一切地说:“我是康海洋,是你的朋友徐蓓的朋友,刚从泰国飞到东京,现在已经出了机场。我在东京一个人也不认识,想请你来接我。”
“我也不认识你呀!”洁子怕是哪个男同学与她开玩笑,可是感觉又不像。听上去那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低沉严肃,好像还带着几分焦急。
“对不起!洁子小姐,我现在走投无路,需要你的帮助,请你赶快到机场门口。我穿深色西服,一米八五的个子,戴着眼镜,其他面谈。电话要断了,十块钱是问人家讨来的……”刚说完,电话机里传来“嘟、嘟、嘟……”的声音,电话被切断了。
放下听筒,洁子目瞪口呆。怎么会呢?怎么会从天上掉下来个男人需要她帮助!而且听他口气简直是不容分说。这么有自信的男人洁子还是第一次碰到,真是的,你怎么知道我会花几千日元,牺牲几个小时的宝贵时间,赶到老远的成田机场去接你!洁子有点赌气地重又躺下,她自言自语道:“你是谁呀!谁认识你呀!这是在日本,不要搞错,时间就是金钱,时间就是生命哎!”
可是睡是无论如何睡不着了,洁子想,这个男人难道是瘪三。连打电话的十块钱也是要来的,乘车到市区更不会有钱了。真是奇怪,他却说穿着一套西装,还戴眼镜,口气也不像穷人,穷人讲话不会有这种果断作风的。洁子又想,他说是徐蓓的朋友,蓓蓓一年前去了加拿大,他怎么不是从加拿大来,而是从泰国过来的?
哎呀!想起来了。洁子从床垫上跳起来,莫非这个男人就是徐蓓曾经在电话里告诉过她的那个爱得刻骨铭心的上海男朋友?那么。这人怎么跑到东京来了呢?洁子来不及细想,马上起身套上牛仔裤,抓了件白色夹克衫,拿了钱包和证件就匆匆地朝车站赶去。
洁子在飞机场见到康海洋时才知道,这次接人与已往同时接到很多行李的接人不同,这次是真正的接“人”。因为康海洋他连一件行李也没有,只有手中提着的一只像是盛着百万美钞的数码手提箱。康海洋西装笔挺,皮鞋锃亮,只是眉宇间掩饰不住些微的惊慌失措。他一见到洁子,像见到救星一样扯住她的胳臂,急急地告诉她说:“我只有七十二小时的逗留签证,我的护照是假的,我想留在东京,你得帮我。”
洁子尽管心理已经有了准备,还是被康海洋的话吓了一跳。她张大眼睛瞧着眼前这位不速之客。康海洋高大的身材像一个运动员。疏朗的眉宇间透出一股英气,而鼻梁上的一副琇琅架眼镜又掩盖了一部分运动员气质,显出几分知书达理的样子。康海洋显然意识到在机场候机室的大庭广众面前,他们一男一女如此大眼瞪小眼的神色太失态了,他俯下身子,在洁子的耳边说:
“不要站在那儿发呆啦,我们走吧。”
一路无语,洁子因为根本不了解康海洋这个人的来龙去脉,尽管心中疑窦丛生却又无从问起,而坐在她身旁的康海洋闭着嘴,绷紧一副严肃的脸孔,刀枪不入。
下午四点总算到家了。洁子先去煤气灶上烧水,又将冰箱里的鸡肉放到冷水里去融化。待她做完这些再转身看到康海洋,竟又吓了一跳。
康海洋这时双膝跪在榻榻米上,十个手指插入浓浓密密的头发里,身子扑倒下来,双肩一耸一耸无声地哀恸着。
洁子不忍心看这个悲伤的大男人,她去泡了两杯茶,将一杯递到康海洋手中,说:“船到桥头自会直,你不要这样着急,我为你想想办法。”
现实严峻地摆在那儿,一个大男人来了,怎么吃?怎么住?怎么躲?洁子赶紧把话题拉到眼前:“徐蓓是我小时候最好的朋友,既然你已经找到我,看她的面子我会给你帮助。可是你的情况确实很糟。”
康海洋低下头,说:“是我自己想出国和蓓蓓团聚太心切,做了不合法的事情,受人骗也是报应。我被困在泰国三个月,动身离开前,我打电话给徐蓓,她告诉了我你的电话,是为了预防万一的。”
说到这,康海洋歉意地抬了抬头。洁子屏住气在听。康海洋接着说:“想不到出关时一伙人全给扣住,只剩下我一个人出了关。实在是走投无路,所以……”康海洋看也不敢看洁子的眼睛。
迟疑了一会儿,他厚着脸皮又说:“你能不能找个男同学商量一下,让我住几天,我马上去找工作,再借房子搬出去。”
这时,康海洋突然脸色煞白,额上冒出一阵阵冷汗,他伸手去拿茶杯,手也“索索”抖起来。洁子急忙说:“你不要着急呀!把我吓死了。你会不会是生病了?脸色很可怕的。”
“可能是累了,休息一下会好的。”康海洋挣扎着精神说。洁子望着这个可怜地硬撑面子的陌生男人,考虑了一下,走到席梦思垫子跟前,铺开了被子,催促道:“你快躺下,我弄些饭菜,好了叫你。”说完没朝康海洋看,就走出了房间,拉上与厨房相隔的玻璃门。
隔门是磨砂玻璃的,洁子在厨房里忙活,身体背后隐约感到康海洋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脱下西装、长裤,盖上被子躺下了。看见一个陌生男人钻进自己的碎花被子,洁子不由得感到很异样。她暗暗想道,晚上一定再找几个男同学问问,看有谁能够收留康海洋,我不能让他留在这儿。
打工回家,康海洋已经出门了。洁子换了棉布的粉红色睡衣钻进被子,被子还带有一丝暖意,并微微散发出男人身上特殊的气味。仿佛已与康海洋肌肤相亲似的感觉使她的脸泛出红晕,洁子赶快坐起身,将被子换一头,被里反一反,再躺下去,一会儿就沉沉地睡着了。
这样胡乱对付着混过两天,洁子有些焦急,康海洋更是坐立不安。“等会我去打工的时候再为你去找找看住处吧。”洁子边端菜出来边说着。她穿着一件薄型的乳白色羊毛衫,胸部的曲线婀娜,牛仔裤很贴切地裹住她浑圆的臀部,头发被花手帕束成一把在肩上舞蹈,走来走去时,身上散发出一股股柠檬浴波的香味。
康海洋头晕目眩,感觉到阵阵的勃动,他赶紧低下头,尽力不去看洁子。三个月来,康海洋的生活中没有女性,尤其是近来,神经一直绷得紧紧的,根本没有空去考虑男人的生理需求。可是现在……康海洋脸红了,面对洁子清新得像春天那样的脸庞,他感到一丝犯罪感爬上心头。康海洋转过身,打开了电视机。
康海洋低头大口吃起来,洁子去厨房洗刷,过一会康海洋也捧着饭碗过来了,他用胳膊肘碰了一碰洁子说:“我来洗吧。”“不用,
你看电视去吧,或者去洗澡。”洁子随口说。
“不不不,我出去走走。”康海洋想象出在洁子面前脱衣、赤脚、着衬裤的情景,他赶紧自责自己太不识相,洁子起床到这会还没有时间打扮,化妆。马上她就要去上班的。康海洋慌忙地避了出去。
洁子抿嘴笑了一下,连忙拉上卧室门换上班的衣服。离上班还有三个小时,早些换上吧,还要化妆。洁子一面弄一面在想康海洋不知散步会散多久。她手有些抖,一会儿眼线描歪了,一会儿口红涂糟了。她的心慌慌地,觉得自己好像女中学生要出门去赴约会一样。
一男一女同居一室,这种事儿是有嘴也辩不清的,洁子越来越感到问题的产重性,如果被在比利时的男友知道……她不敢想下去。
那天打零工收工早,到家时清子还没下课,康海洋眼见水斗里有她准备好的生菜和肉,便挽了袖子将肉放了大半锅水到煤气上去煮汤,又把电饭煲里的剩饭盛出来,淘了米插上电,接着拿了汗衫短裤进了浴室。
“我回来啦!”洁子手解着米色连帽大衣的纽扣,用肩膀推开没有锁住的门,向里面招呼道。厨房里没人,浴室水声哗哗地,肉汤的香味弥漫在小小的空间,米饭也在“噗噗”地冒蒸汽。洁子抽抽鼻子,眉眼都舒展开来,怪不得今天什么都顺利,原来有现成饭吃啊。
“叮铃……”电话响了,洁子穿着袜子跃过拦在面前的矮桌,急忙过去接。
“喂,洁洁吗?我是蓓蓓。”
“蓓蓓,你好吗?你那儿是晚上吧?下班了?”洁子的语气还透着兴奋。
“我不好,我天天打工,苦也苦死了,活着有什么意思。康海洋呢?他现在住哪儿?工作找到了吗?”
“他工作找到了,可是住处找不到,暂时住在我这儿……”
“他人呢?叫他来听电话。”徐蓓急急地说。
“他……他现在在洗澡,刚回到家……”洁子说着感到不大对劲,想解释一下,可不知说什么好。
果然,电话那头停了几秒钟,“那我过一会儿再打来。”徐蓓生硬地说,也不等洁子回答,就挂断了。
洁子拿着“嘟嘟”作响的电话机,脖子僵硬着,气不打一处来。
好心情被搅了,洁子一甩手去厨房炒菜,她把锅铲炒得“呛、呛”响,鼻子出着粗气。康海洋洗完澡出来,见洁子板着脸儿,也不问她,自管自放开折叠的小饭桌,将啤酒从冰箱里拿出来,对洁子道:“坐下来喝吧。”洁子不客气,接过罐子“嘭”地打开,咕嘟咕嘟喝了一脖子,说:“刚才徐蓓来过电话了,你正在洗澡,她说过会儿再打来。”
“是吗?”康海洋见洁子不朝他看,感觉到什么,问:“她说什么话惹你生气了吧?”
“她什么也没有说。”洁子不高兴地打断了他。
“她电话还不打过来,你打过去吧。”洁子开口说了几句话,气消了一些,朝电话机努努嘴。
“不用的,没什么重要事情。”康海洋说归说,眼睛却朝电话机看去。
洁子犹豫了一下,跪着腿朝电话机移动几步,说:“我来拨号,你说。”“嘀嘀嘀”一会儿加拿大就接通了,洁子把电话交给康海洋,自己起身上厕所。
康海洋刚“喂”了一声。徐蓓就尖声说:“你打过来干什么?好事干完了是吗?向我来谈体会呀?”
“蓓蓓,你说什么!”康海洋厉声喝道。
“说什么,说什么!我现在一个人孤零零的,你们却两个人过小日子,把我都忘记了……”徐蓓哭着撒气,楚楚可怜地。
“蓓蓓,你不要犯老毛病。你污辱我不要紧,洁子对你这么好,你还要胡乱怀疑她,你太过分了!我住在这儿是万不得已的,我心里苦,苦得没法对你讲……”
“你苦?我比你还要苦!我每天在鞋厂打工,两只手都磨出老茧来了,生活一点也没有趣,办定居到现在还没有眉目。我怎么办呀?你快点想办法到加拿大来呀!你再不来,我等不及只好嫁给洋鬼子了!”徐蓓尖叫着、喊着说。
“你不要太天真了,我到日本刚几天工夫。来这儿就是为了多挣些钱积起来还债,现在怎么可能来加拿大呢?!你想象不出我在干什么活的,我跟你讲不清楚!我挂电话了,你不要胡思乱想,我会写信给你的。”康海洋也喉咙粗起来。他烦躁地放下电话,扭头见洁子不知什么时候进的房间,她倚在门框上,脸色被咸菜色的紧身毛衣衬得很灰暗,她干巴巴地说:“你一定得赶快搬出去。”
康海洋很尴尬,赶紧点点头,抱歉地对她道:“实在对不起!徐蓓这样不懂事,我……”他仿佛不知道再说什么才好,拎起地上一件外衣,小心地绕开洁子斜支着的两条长腿朝门外走去。洁子怔怔地,也不拦他。
屋子里异常安静,矮桌上饭后的碗筷横七竖八还摊在那里。残汤剩菜上袅袅婷婷地冒着几丝烟一般的热气。
作为留学生,洁子在日本切肤地感到理解和被理解的困难。她时时感到心灵深处的悲哀,苦于没有值得诉说的对象。现在,康海洋贸贸然闯进来了,他高大、潇洒,具有幽默感,这些天,洁子几年来在日本,第一次用母语而且是上海话和一个男人说那么多,当康海洋用专注而欣赏的眼神看着她时,怎不令她心里掠过阵阵波动。
这几天她很开心,那是因为康海洋每天和她在一起,再怎么欺骗自己也是没有用的。可是康海洋是徐蓓的,我难道想充当他的驿站吗?洁子想起昨天康海洋对她开玩笑说,徐蓓把他借给她当情人,问她要不要?洁子说,不要!可是徐蓓竟然以为我们这么快已经……想到这儿,洁子心很痛,她不愿意再想下去。
过了八点,康海洋还没有回来,这一晚,洁子久久不能入睡。掰了手指算,认识康海洋总共七十二小时。
康海洋像水汽一样消失了,无影无踪。三天后,洁子回家。电话留言里是一个说上海话的男声:“谢谢依,洁子,依是我碰到的最好的小姑娘。阿拉后会有期!”洁子跪在电话机前听了一遍又一遍,轻轻对自己说,过去了,过去了,泪水却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