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建春 姜浩峰
走在扬州的古城区,你处处能感受到扬州人对传统文化的珍惜。苏唱街巷口蓝底白字的路牌下面,2007年1月挂上了一块牌子介绍苏唱街的来历。虽然还没有看到恢复修缮的实质性投入,但显然人们已经认识到了这些老街巷里所蕴涵的文化积淀。
一条二百多米的小巷,在扬州城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因为名称得以保留,所以我们今天还能据此推断多年前这条街道上曾经显现过的热闹与繁华。苏唱街在扬州城南,苏唱街的故事是扬州的城南旧事。我们可以设想,明清时期,假如苏州人去扬州,一般会怎么去呢?他们会沿着大运河到镇江,京口瓜洲一水间,他们在那里过了长江后继续走水路朝扬州城里进发,一直在南门渡江路附近上岸。挑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他们开始寻找落脚点,进入渡江路往北走上数百米,正感到肩上的担子有些沉的时候,顺势往右一拐,就是苏唱街了。或许苏唱街那个时候还没有名字。是一条无名的小巷,只是因为操着吴侬软语的人多了,无名的街才有了名称。这是一种扬州视角,以扬州人的角度看这条小巷,我想,那个给苏唱街起名的一定是个喜欢看戏的扬州人。“苏唱”也是遵循了一定的命名规则的,就像家具中的“苏作”一样。明清时期,以苏州为中心的江南红木家具很有名,苏州工匠制作的家具,有一种新丽典雅的气质,被称为苏作。由此,依照苏州唱法来表演昆曲,也就被称为苏唱了。
当时,苏州人为什么到扬州去?是为了传播昆曲,自己表演或教扬州小姑娘表演。昆曲兴盛起来之后,全国各地都把苏州的昆曲看成最正宗的,明朝的文学家徐渭早就下了结论,说苏州的昆曲流丽悠远,最为荡人。苏州有着一条巨大的昆曲生产流水线,朝全国各地输送正宗的昆曲。
当然,扬州也有一种生产美女的生产线,叫扬州瘦马。今天扬州话里还把娶媳妇称为“娶马马”,大概是从瘦马一词演化而来的吧。也许为了满足盐商的审美情趣,那些被称为扬州瘦马的女孩子的身材窈窕而瘦弱。
这些瘦弱的女孩子一般是从贫寒人家买来的,那些购买女孩子的中介是上了点年纪的女人,叫做牙婆。牙婆到了女孩子家,坐在客厅里,整个面试业已展开。牙婆对女孩子说:“姑娘拜客。”这是为了看女孩子的窈窕身段。说:“姑娘往上走。”为了看她的步态是否优美,估计现在招聘模特儿必定也要经过这样的程序吧。牙婆又说:“姑娘转身。”女孩子转身朝门外亮处看去,于是她的面容就显现出来了。又说:“姑娘借手瞧瞧。”只见牙婆乘机将女孩子的衣袖整个捋上去,她的手显现出来了,臂膀也露出来了,皮肤的好坏也一目了然了。牙婆又说:“姑娘瞧瞧相公。”明眸善睐的姿态也出来了。又问:“姑娘几岁了?”在回答的同时,声音也得到了考查。声音放在最后考查,却是最要紧的。前面的几样再好,声音不好,女孩子多半也不会被录取,因为这些女孩子将来要会唱昆曲,没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又怎么行呢?“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田”,郑板桥用诗句记录下了那个时代女孩子对昆曲趋之若鹜的盛况。在没有现代传媒,没有超级女声的时代,这些温饱没有着落的女孩子就这样找到了职业。她们当中有极少数出类拔萃者会成为柳如是,成为董小宛,大多数会成为昆曲家班的职业女演员或盐商家的小妾,也有一些成为瘦西湖上的船娘。
苏唱街的中段有一口老井,井绳的印子深深的,就像镌刻上去似的,不知道要几百年,才能磨出这样深的痕迹。在燠热的初夏季节里,我一直在苏唱街盘桓,与老街对话,与曾经飘荡过水磨调的空气对话,走得热了,就在井边打点凉水洗把脸。我想,大概好几百年前的早晨,晨光熹微中,那些刚刚吊完嗓子,刚刚练了功的女孩子也会叽叽喳喳,像小鸟一样拥挤在井台边洗脸吧。
从渡江路拐进苏唱街,就能在右首看到著名的扬州浴室,也许是夏天的缘故,浴室大门紧锁,毫无人气。巷子里开着一些饭店、小超市、盲人按摩店,在一家职业技术学院里,我看到有班级叫“宾服班”,这样一些细碎的景象似乎在延续着扬州服务业的香火,而昆曲的莺声鸣啭却是再也听不到了。在巷子里碰到好几个步行或骑电动车的女孩子,问她们这里为什么叫苏唱街,尽管巷口的牌子已经挂了很久,却没有一个人说得出。
幸好还有扬州话,尽管和苏州话相隔较远,但毕竟都有人声,那些住在苏唱街上的苏州昆曲艺人们也一定吸收了不少扬州话吧?特别是一些丑角,本来说苏州话的,为了入乡随俗,也为了吸引观众,改成说扬州话了,想不到演出效果格外的好。我走在苏唱街上,还能隐隐约约听到哪家收音机里放出的扬州评话或扬州清曲,现在,这些声音已经不是苏唱街的主流了。抬头望去,苏唱街东端素朴大气的青砖的围墙里,枇杷树碧绿的叶子跃跃欲试伸出墙外,想必这样的景象或许会勾起当年苏唱街上的艺人们的乡愁吧?因为这个时候,正是苏州街巷里卖枇杷的担子川流不息、叫卖声此起彼伏的季节啊。
有一个时期,扬州城里最有名的戏班叫老徐班。老徐班因为演员实力强劲,所以在扬州城里春风得意,当然也有闪了腰的时候,那是因为碰到了深藏在民间的昆曲欣赏大家。有一天,一个乡下人来到苏唱街上的老徐班门市部,邀请戏班到乡下演戏。掌柜的一看乡下人粗陋的模样,便故意刁难说,我们戏班每天必须吃火腿、喝松萝茶,而且每一本戏的价格是三百两银子。这是很贵的价格,按照当时的市价,四千两银子就能买下整个戏班子了,包括所有演员和行头。这本是为了回绝而开出的刁难条件,想不到乡下人竟一一答应了。演出的那些天,乡下人把火腿、松萝茶和银子扔在戏台上,别的没有任何东西。在演《琵琶记》的时候,演员不小心唱错了工尺,只见那乡下人拿着一把竹子做的界尺,很响地敲着表示叱责。这时候,戏班子的领队才知道,乡下人是个填词度曲专家,连忙羞愧地道了歉。
在苏唱街上,我一直在寻找李斗说的那个老郎堂。《扬州画舫录》卷五说:“城内苏唱街老郎堂,梨园总局也。每一班人城,先于老郎堂祷祀,谓之挂牌。”据说老郎神是负责演戏艺人的事务的,还有人说老郎神的原型就是唐明皇,所以艺人们把神请到这条街上,还建了祠堂,凡在扬州码头上演出的戏班,必须先到苏唱街老郎堂祀神挂牌。再到司徒庙试演,相当于注册登记一下,这两件事儿办好了,才可以正式演出。
梨园总局相当于演艺业的行会,这样的管理模式也是从苏州那里输出的。在苏州,昆曲演出事务属于梨园公会管理,而苏州的梨园公会又隶属于监督天下戏曲的机构——苏州织造署。织造署本是为皇家置办丝绸衣物而设立的机构,南京、苏州和杭州各有一个,有时候为皇宫置办戏服。就顺便把那些演戏的演员一起“置办”了。
苏唱街上的梨园总局既然可以追溯到皇宫背景,想必那个时候老郎堂一定热闹非凡、名闻遐迩吧?可是,今天,要想在苏唱街寻找一点一滴关于梨园总局的痕迹。也成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吴家是我访问到的苏唱街最老的居民,早在清朝就住在这里了,吴老爷子今年80岁了,他就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从小喜欢看戏,尤其喜欢扬州评话和京剧,但是他从来没有听说过梨园总局和老郎堂的事。吴老爷子四十多岁的儿子吴医师在一家医院里工作,对地方掌故相当了解,他同样没有听任何人说起过老郎堂的事。在一所职业技术学院大院里,长着一棵参天银杏,蓊郁的树冠超过了四层教学楼的高度。据说几百年前,这棵树就长在苏唱街上的三元庙里了,后来,沧海桑田,庙没有了,银杏树还在。假如银杏树有知,关于老郎堂的往事,或许只有它能给我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