铤而走险者,也不都有什么異谋。绝望已经是足够的力量,便如嘉庆所说,不再需要什么主使
陈德刺嘉庆案,朝廷不欲张扬其事,所以留下来的史料不多,不过,已经足够令人既悲且笑了。
陈德是典型的城市贫民。他的父母,是一个叫松年的满人家里的奴仆。松年到山东青州海防上做小官,陈德一家跟去。到他三十来岁时,父母已都死了,他在山东找不到差事,回到京城,投靠堂姐过活。十年之内,他跟过工部的员外郎、侍卫,兵部的笔帖式,内务府的包衣,香山的窑头,长了些见识,至少知道了宫里的路径。
嘉庆七年,四十六岁的陈德正在一个叫孟明的人家里当厨役,月钱一吊。他的妻子张氏头一年死了,棺材钱还是孟家帮他出的。秋天,他的岳母跌成瘫子。到了十二月,堂姐也死掉,陈德向东家支了一年的工钱,把姐姐敛埋了。这以后他的精神渐渐不好,时常喝酒,在院子里唱歌,又哭又笑。孟家怕他滋事,便把他辞掉。
这时已是嘉庆八年。陈德失了差事,日子更加艰难。他有两个儿子,大的十五岁,在别处做雇工;小的十三岁。陈德离开孟家后,先到外甥家住了些日子,着实不便。二月十六日,他搬到东华门外小甜水井,在一个老相识,叫黄五福的人家里借住。他生计无着,衣服也典当尽了,越发愁闷,本来是老实的人,居然暴躁起来。有一天到茶馆喝了壶酒,和邻座的陌生人闲谈各处出产,那个人说氆氇产在台湾,陈德说产在西藏。为这件小事,陈德便拿出小刀子,要刺那人,幸好被黄五福拦下。黄五福说,你这么闹事,让我怎么留你住。陈德发怒,说我总要干件硬事,扎死一个两抵,扎死两个就便宜了一个,扎死四五个,就便宜了好几个。黄五福害怕,回家让母亲以切菜为名,诓出陈德的刀来,但陈德并不肯借。
陈德自有自己的“大清梦”。嘉庆三年的时候,他便做过一个梦,梦见在一个无水的桥下躺着,忽然有人拉他上桥。他到了桥上,身上就穿着茧绸蟒袍,看着像个知府,可惜醒得早,未及赴任。他还抽过五次签,也都得的是好话。其实,当官云云,他不可能认真去幻想,前举的两个例子,大概是审官要发掘他的不臣之心,硬挤出来的。这类贫民的幻想,还是过好日子。所谓好日子,就是有吃有穿有棺材板,少受些气;如果能雇得起一两个佣人,也给别人受些气,就更好了。陈德的梦想,估计不过如此。但到四十七岁的岁数上,他忽然觉得走进了死胡同。
嘉庆八年闰二月二十日,正是春分。陈德起了个早,叫上大儿子,一同出门。大儿子本在别人家做工,两天前,陈德找个话头叫他过来,意思是多看他两眼。进了东安门,陈德寻一个酒铺,喝了半碗绍兴酒,半碗木瓜酒,就带着儿子进了东华门,从西夹道绕到神武门内。他对儿子说,我就要寻死了,你不要来认尸。儿子还没问明白是怎么回事,嘉庆的驾便到了。
嘉庆从圆明园回宫,穿过神武门,将入顺贞门,陈德从西厢房南山墙后面突出。陈德本来想弄一把腰刀,但买不起,就拿着自己的小刀子,上前犯驾。当时嘉庆的随从,不下百人,大半是侍卫,却被陈德刺伤多人。大家呆如木鸡,只有庆亲王绵恩出面阻拦,又有五个人帮忙,总算把陈德拿下。嘉庆自然大怒,说你们这帮人,或是我的亲戚,或是我的臣子,怎么好意思袖手旁观呢?
嘉庆原欲穷究陈德的主使、同谋、党羽,但什么也审不出来,看起来,陈德就是个普通的愚民。嘉庆无奈地说:“天下之大,何所不有,譬如犬噬人,原无主使,鸱鸮食母,岂有同谋?……朕所惭惧者,风化不行,必有失德,始有此惊予之事。”由此看来,嘉庆还是有些见识的,而且他性子比他的父祖温和些,若是这事发生在雍乾时代,株连的人就会非常多了。
多年后,有人认为陈德和天理教有勾连,他的犯驾,似有政治意图。但那种联系,并不确实,铤而走险者,也不都有什么异谋。绝望已经是足够的力量,便如嘉庆所说,不再需要什么主使。清当局对这种事,没有更多办法,只能尽量严处。按清律,大逆者凌迟处死,子孙十六岁以上的皆斩,十五岁以下的为奴。陈德的儿子,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三岁,但“枭獍逆种,岂可复留人世?即照年已及岁律,一并骈斩,以快人心而伸众忿”。这样,他的两个儿子,也都处死了。
此案并无深意,只是一个故事,一个铤而走险者的故事。陈德当天出门,在街上见人垫道,方知道嘉庆要回宫;又听说嘉庆要进神武门,这才临时起意,不然,他的受害者大概会是街上的什么人,而这个本来平淡的故事,就更无出奇之处了。■
刀尔登: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