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秀 张曼 方会磊
从国有银行到股份制银行,从储备项目到地方投资拉动和房地产拉动,谁能阻挡银行信贷的增长势头?
《财经》记者 温秀 张曼 方会磊
6月中旬,中国建设银行因为看到“兄弟行”新增贷款冲高的雷霆之势,紧急关闭了本行的信贷审批系统几日,以防止分支机构“竞相冲高”。
然而,这种急刹车并不能改变银行信贷滚滚而来的洪流。就在当月,中国银行业新增人民币贷款再创下1.53万亿元巨量,使得上半年总计新增贷款达到了7.37万亿元,这是去年同期的2.3倍。
整个市场的神经都集中到货币政策导向上。7月13日,中国央行公布行长助理、负责协管货币政策司的李东荣的一番讲话,引起了市场的广泛关注。李东荣重申保持适度宽松的货币政策的同时,敦促合理把握货币信贷投向,特别指出要“保证金融业的稳定运行”。
然而,上半年的信贷形势,还能以“适度宽松”“稳定运行”来描述吗?
“四大行”角力
在7.37万亿元的新增贷款大潮里,四大国有商业银行依然保持了半壁江山,上半年全部新增贷款(含外币贷款)超过3.47万亿元。这是多家商业银行高层向《财经》记者证实的同业统计数据。
不过,同为大行,其实分野清晰。中行和农行原本落后,此次成为了抢占市场份额的先行军,而工行和建行则占据优势地位,在年初的信贷汹涌之后,保持相对谨慎的姿态。
中行的投放遥遥领先,上半年全部本外币新增贷款已经超过万亿元,为去年同期的近5倍。去年底原本在国内市场份额不到7%的中行,如今的市场份额已经翻番,6月贷款更达到了业内领先的1700亿元。
在资产规模、市场份额等依然被作为考核一家银行的主要指标的情况下,以实现规模扩张为导向的激励机制,也便应运而生。基层员工因此必然会在季末、月末竞相把贷款做大。工行、农行、中行在3月末两天平均突击投放900亿元,均源于此。
华夏银行一位分行行长证实,“季末冲高”的动力来自基层。他向《财经》记者透露,年初各家总行在制定信贷投放规划的时候,其实落实到各家分行的贷款数,都是比较保守的。不过,一位资深监管人士则解释说,由于平时的贷款周转量极大,基层机构要在特殊时点造成一定的投放规模并不困难。比如有的机构会向拟季末到期还款的客户打招呼,建议他们晚两天再还,以保证考核时的各项指标。
由于监管部门对季末冲动进行了温和劝诫,以及央行开始释放“微调信号”,特别是前期储备项目被突击用尽,在6月,相比同处季末考核压力的3月,四大行的信贷增量已有所克制。
而中行贷款超常规扩张之举,与该行年初以来推进的“扩规模、调结构”的战略相吻合。随着外汇传统优势受到金融危机的影响,中行渴望迅速扩大国内市场的份额,但直到去年下半年,一直受制于央行贷款规模管控。今年则被视为中行大扩张的契机。不过,中行因超常放贷,7月中旬已被央行以定向发行央票的惩戒形式抽走了部分流动性,这在四大行中只此一家。
正在股改进程之中,同样急于扩大市场份额的农行是另一个先行军主力。上半年新增贷款达到8588亿元(含外币贷款),4倍于去年同期。其6月新增人民币贷款和中行相当,约为1770亿元左右。
建行在今年首季信贷投放持续领先,随后在二季度进行收缩,保持了较为稳定的投放速度。在投向方面,则以中长期基建项目为主。该行有关人士透露,首季领先于其他行是因为前期储备客户资源的集中释放。其上半年的新增人民币贷款总量为7090亿元,6月新增贷款仅为790亿元。
工行6月新增人民币贷款更少,为640亿元,上半年全部新增贷款8646亿元(含外币贷款)左右。该行在3月末贷款一度冲高后,二季度以来重归理性。
一位资深银行家坦承,由于储备项目的潜力已经集中释放,后期的一些项目申请在正常年份根本不可能进入最终的审批流程,潜伏的风险较大,所以一些底气较足的银行开始重归理性,适度取舍。
上海一家银行公司金融部负责人对《财经》记者表示,贷款增长快慢与两个因素有关:一是大行和股份制银行的营销节奏,二是项目本身的周期。“虽然季末冲高动力不小,但信贷增长的主要原因还是前期营销开始生效。”他解释称,大银行一季度在大项目中占绝对优势,营销过程中抢得先机,在大银行的营销高峰过去以后,中小银行信贷投放的增速就出来了。大银行拿大型政府项目拿得很快,而商业性项目本身需要一个过程。
在6月贷款的投向上,该人士认为房地产业(包括开发贷款、个人住房贷款和一些灰色地带的贷款如经营性物业贷款)有明显恢复,中小企业、制造业由于订单不多,实际需求较弱。
另外一个值得关注的趋势是外汇贷款回暖。
央行7月15日公布的统计数据显示,今年6月末金融机构外汇贷款余额为2954亿美元,同比增长8.08%。其中,绝大部分增额来自后两个月。6月外汇各项贷款猛增372亿美元,同比多增358亿美元。
一家国有商业银行高层对《财经》记者表示,年初由于人民币贬值预期所致,部分企业倾向于不结汇,所以对外币贷款的需求不高。但最近两个月人民币升值预期高涨,导致银行的外汇贷款有较大程度的攀升。
新主力
在6月的1.53万亿元新增贷款中,“四大行”占比仅三分之一。事实上,中等股份制商业银行、政策性银行、城商行等机构从5月起,急起直追,已成为助推贷款增长的新主力。
政策性银行上半年新增贷款7500亿元,其中国家开发银行占比超过七成,且多为中长期贷款。
上半年,從大型银行及国开行等政策性银行的贷款投向来看,基础设施建设和地方政府融资平台吸纳了大量的信贷资金。一名大型银行相关人士称,贷款出现“买方市场”决定了大客户握有充足的话语权,这为大银行约束授信对象加大了难度。
对中小银行而言,在“买方市场”的话语权更加堪忧。
“一季度近5万亿元的信贷增量,大部分是四大行做,中小银行很难抢到业务。”一家股份制银行华北区信贷总经理告诉《财经》记者。
他解释说,中小银行是五六月信贷投放得多一些,因为此时大银行觉得前期投放太多,“它们可能要停下来喘口气,考虑接下来怎么办。小银行就借机冲上去接力。”
央行数据显示,中等股份制商业银行6月新增贷款5676亿元,占到银行业当月新增总额的三分之一。今年上半年,包括交行在内的股份制银行新增贷款总额超过2.075万亿元,是去年同期的4倍。这个速度超过了行业的平均水平。
7月14日,央行发行上千亿元的一年期定向央票,被视为抽紧市场流动性的重要信号。认购行中除了前面提到的中国银行,绝大多数是股份制商业银行。此次定向央票还规定认购行在9月中旬缴款,旨在防止下一轮的“季末冲高”。
上半年新增贷款总量超过2000亿元的股份制银行,依次包括交行、中信银行、招商银行、民生银行,以及浦发银行。业内人士透露,民生银行因为投放过猛,目前已达到了贷款能力的天花板。
交行上半年新增贷款约为4155亿元,中长期贷款占比近半,票据融资占四分之一强。而中信银行势头相当激进,上半年新增贷款3246亿元,短期贷款为中长期贷款的2倍多,新增票据融资1453亿元,超过了短期贷款。
各家银行的中长期贷款多为政府基建项目,短期贷款则风险相对更大。票据融资更多是为了抢规模之用,由于要收保证金,风险稍小于短期贷款,但因资金流向不可控,易成为流入股市的资金渠道。
一位股份制商业银行高管对《财经》记者表示,股份制银行的投放常常表现出进退两难,同业发展势头迅猛,自己不能示弱;但穷追不舍又怕将来泥足深陷。
“一季度贷款的主要投向是去年以来的储备项目;四五月份,则是地方政府主导的投资拉动型贷款需求,股份制银行还是抢不过大行。”前述华夏银行分行行长说,所以现在很多股份制银行都在搞“下乡”和差异化生存,一方面多往县级市投放,去挖掘三线城市的政府投资项目的贷款需求;另一方面,依靠大行,借力使力,参加大行组织的银团贷款。
从5月下旬开始,重心有所转移。上述人士称,股份制银行开始抓实体经济中的公司贷款需求,多涉及钢铁、焦化、制造加工业。“因为经济有企稳复苏的迹象,我们也需要打个提前量,抓住重点行业里面先期复苏企业的贷款需求。尤其是一些大型的民营企业。”
浦发银行董秘沈思认为,楼市回暖也使个人住房贷款的投放增加。以上海市为例,上海市6月新增个人住房贷款127.1亿元,创单月增量历史新高,同比多增100亿元。
同样于五六月发力的城商行,上半年新增贷款总计约5430亿元。中长期贷款占比近五成,票据融资量超过了短期贷款。
不过,城商行在全国信贷投放情况并不均衡,部分地区规模扩张有限。知情人士称,这与其客户多为中小企业,实际的生产动力和贷款需求不足有关。
和受到严格资本充足率限制的股份制银行不同,农信社自年初以来狂飙突进,新增贷款近5000亿元,短期贷款占到六成以上。
监管机构权威人士对《财经》记者表示,农信社今年以来的投放极为踊跃,虽然多数农信社在资本充足率达标方面都面临不小的挑战,但因为其带着“农”字,符合国家政策倡导的方向,所以监管机构的重点放在引导其做好贷后管理。
与这一切火热场面形成对比的是在华外资银行,上半年贷款较年初下降623亿元人民币。
技术性调控难奏效
虽然货币政策短期内不可能有重大调整,但灼热的贷款走向已经引起了央行的关注。
就在7月8日提前公布6月贷款数据的半小时前,央行先高调宣布了重启一年期央票,做出可能回收流动性的姿态。
一家股份制银行负责人对《财经》记者证实,央行近期下文,要求银行在月末五天,逐日上报信贷数据。“其实没用的,我可以月初放嘛。关键是政策要给市场一个准确的信号。”
中金公司首席经济学家哈继铭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表示:“短期内,政策不会转向,事实上,想转也很难。”他进一步解释称,现在大量投资都是中长期项目,这些项目的投资需要很多年,现在项目大都处于启动阶段,如果马上收紧,必然会产生大批坏账。所以,调控的办法,只能是对未来将要新开工的项目,从紧审批。
但哈继铭直言,地方政府在此轮投放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他们在响应保增长号召的同时,也争取到了发展机遇。只要大政方针不变,地方政府的冲动依然,商业银行恐怕也难以止步。
“与总量相比,对信贷投放的控制更为关键。”山东省银监局局长周忠明对《财经》记者表示,下一步应该重点加强对贷款流向的管理和跟踪。他认为,主要助推贷款激增的三大动力都是相对短期的特殊因素,如与“4万亿”政策相配套的地方基础设施建设,因调控而被抑制的房地产贷款和个人按揭贷款的集中反弹,以及流动性充裕条件下商业银行临时进行的票据贴现业务。他认为,这些因素都是特殊时期的特殊现象,不具有可持续性,但其中蕴含的风险需要甄别和防范。
安信证券首席经济学家高善文则表示,由于当前经济虽然有所回暖,但基础尚不稳固,经济尚未全面恢复,如果在政策上直接“踩刹车”,要面临不小的挑战。他认为,与货币政策的转向相比,对系统性风险的技术性调控更加师出有名。
监管部门的风险提示和技术性指标的控制,被视为实施技术性调控的重要手段。
6月中旬,银监会下发了一份《关于进一步加强信贷管理的通知》,要求商业银行审慎投放,防止在月末、季末时点,为应对考核冲规模的做法。不过,在6月惊人的贷款统计数据面前,这份措辞温和的通知显然作用有限。
此后,监管部门还就规范商业银行个人理财业务管理,及加强按揭贷款管理等发出了专门通知。
资本充足率指标在调节股份制商业银行的投放行为方面,也被视为有效的硬约束。今年以来,国有银行发行次级债补充资本金的计划相继获批,但股份制商业银行至今仍未放行。
高善文表示,对银行的资本充足率进行严格考核,甚至提高资本充足率要求,将缓冲垫增厚一些,不但有助于调节信贷投放节奏,同时,也可以未雨绸缪。
多位银行界人士均表示,目前,银行贷款的不良率总体上还在稳步下降,因为当前的不良贷款大都来自数年前的投放,由于经济调整期还不长,还没有到达反弹高峰。而周忠明则预计,这一輪投放的遗留问题最早要到明年才会有所反映。
不过,哈继铭强调,政策在大方向不变,继续朝着适度宽松的方向走的路径下,仅仅希望依靠央行和银监会实施技术性调控,恐怕作用很有限。■
本刊记者沈乎对此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