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山山 祖籍浙江。1976年入伍,1983年毕业于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曾任部队教员,文学刊物编辑等。1984年起发表小说,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我在天堂等你》《春草》,长篇纪实散文《遥远的天堂》,小说集《白罂粟》,散文集《五月的树》等十余部。曾获得过鲁迅文学奖、解放军文艺奖、四川省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等,现供职于成都军区《西南军事文学》杂志社。
九香到素梅家来的时候,爱丽丝五岁,看见九香竟然朝她笑,还去拉她的衣角,让素梅很是意外。九香拘谨地不敢伸手,只是憨笑,半个身子躲在父亲身后,父亲则将半个身子隐在介绍人身后。
介绍人说,九香初中毕业,学习不错,本来已经考上了高中,家里困难不让读了,所以出来打工。介绍人还说,九香性格好,对弟弟妹妹都很爱护。
素梅没有说什么,眼前的小姑娘一看就是个老实孩子,穿着一件水红色上衣,黑色细腿儿裤子,早些年流行过的,脖子上围着一根黄色丝巾,肯定是化纤的,感觉很硬。丝巾直接缠绕在脖子上,看上去有些不对劲儿。但这一身,一定是她最好的穿着了。
介绍人转头对九香说,九香,这是素梅姐。九香抬起头来惊讶地说,不叫阿姨吗?介绍人说,叫阿姨多难听。素梅听出九香的意思了,她一定觉得自己年纪大了,于是说,就叫阿姨吧,没关系。
九香16,素梅33,大17岁,也算大一辈吧。
九香爹说家里事情多,马上要回去,素梅就客气地问,需要路费吗?九香爹点头,嗫嚅地说,要。素梅就拿了20元钱给他,问够不够,九香爹连忙接过去说够了。
素梅暗自叹息,人穷志短啊。看他的气质,不像是能给女儿取出“九香”这样的名字的。
爹走后,九香一直坐在靠墙根的小板凳上,两只手夹在腿中间。脖子上的丝巾好像捆住了她似的。素梅只好说,你把丝巾取下来吧,在家里不必围着。九香就听话地取下丝巾。
素梅说,我先送爱丽丝去幼儿园,你把家里卫生搞一下,扫扫地,抹抹灰。九香点头。
素梅从幼儿园回来,顺便去超市买了东西,大包小包的,死沉。九香打开门看到她,扭身就往屋里走。素梅叫住她说,九香,你看见我回来了,第一要打招呼,阿姨你回来啦?第二要把我手里的东西接过去,不说我们是主仆关系,也是对长辈起码的态度。知道吗?
九香不好意思地点头。
素梅看家里一切都是老样子,问,你怎么没搞卫生?九香说,我看哪里都不脏。素梅说,怎么不脏?你看看,素梅用手在桌子上划拉了一下,伸到她眼前:这么脏。九香很奇怪地说,咦,我怎么没看出来?遂拿了抹布去擦。
中午素梅跟九香说,就咱俩在家,昨天还剩了很多肉元子,煮点儿面条就行了,面条你会煮吧?九香点头说,我会煮。过一会儿,九香端了两碗面条进来。素梅一看面条白乎乎的,就问,肉元子呢?九香说,我放进去了啊。素梅挑来挑去没看见。九香说,都碎了,捞不起来。素梅跑厨房一看,原来九香把元子汤当成煮面条的水了,煮好面就倒了汤。
素梅哭笑不得,问她,你在家不做家务吗?九香摇摇头说,都是妈妈做,我每天要上学啊。晚上回来还要写作业。素梅叹气,哪里只有城里人才宠孩子啊。
下午素梅让九香去买菜,九香买回二两肉,一根莴笋。素梅觉得好笑,问她打算怎么做?九香嗫嗫地说,莴笋炒肉片,莴笋叶子烧汤。素梅说,你倒是节约啊。这样不行的,你看,我和叔叔工作都很忙,爱丽丝也需要营养,你也在长身体,咱们四个人,这点菜无论如何不够的。要三菜一汤才行。九香不说话,脚尖在地下划拉。
三天后介绍人来询问情况,素梅就说了上面那些问题,完全不会家务不说,而且眼里没活儿,常常在小凳子上呆坐着。
介绍人说,这么笨啊,那我给你换一个吧。本来也不是找她的,是找另外一个,那个原来干过保姆的,灵活。可是那个走亲戚去了不在家,九香的爸爸正好站在旁边,就说让我们九香去试试吧。九香没读成高中,正在家里生气,一天没吃饭。我想那就带出来试试吧。
素梅听了有些心软,就说,要不再试一个星期吧。
素梅容忍了九香,其实有个重要原因,就是爱丽丝喜欢她。
爱丽丝从幼儿园一回来就跟她玩儿,好像有种天然的亲近。九香姐姐长九香姐姐短的,再不像以前那样总是纠缠着素梅了。九香给她读故事,陪她拼图搭积木,这可比以前的老保姆好多了。老保姆没文化,每天晚上早早就睡了。
素梅一直想换个年轻保姆,不光是解决陪爱丽丝玩儿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带爱丽丝去学琴。
素梅早就想给爱丽丝报钢琴班了,可是每周三次的学琴,让她发怵。因为孩子们上课的时候,家长只能站在院子里傻等。老师不让看,怕孩子不好管。于是大部分家长就坐在院子里的花台上聊天,或者打毛衣,或者发呆。素梅可不想加入这个人群,自己好歹是个大学老师。所以她就想培养个年轻保姆来做这事。
只是九香看上去不够机灵,而且有点儿倔,不知能不能胜任。
素梅问九香,家里为什么不让你上高中?
九香说,我爸爸非要我读技校,学烹饪,我不干,我就是想上大学。不让我上高中我就不读了。
素梅说,其实技校也没什么不好啊,特别是烹饪专业,很好找工作。九香说,我想当老师,我想读可以当老师的大学。那个学校出来是做饭的,不读那个学校我还不是要做饭?我特别生我爸的气。他抽烟打牌,还不让我读高中。
素梅暗想,这孩子,还有点儿个性呢。不让上大学就宁愿做保姆。不由得有些心疼她。
谁没有自己的理想呢。
素梅这辈子最大的理想,就是弹钢琴。这个理想诞生的时候,她已经13岁了,不过就算是三岁,她也没条件,她们家连个口琴都买不起。13岁的素梅有一天吃过晚饭出门倒垃圾,忽然听见非常悦耳的琴声,那琴声像是从她心底响起的,一下就把她给抓住了。她寻着声音找过去,发现是从她们家旁边那个楼里传出来的。她仰头看,在二楼那个特别亮的窗户里,琴声如泉水一般涌出。素梅仿佛被定住,她的生命就这样与钢琴相遇了。
以后素梅总是找各种理由晚上出门,在那个楼下呆站着。直到有一天遇见了姐姐素荷,素荷说你干吗呢?她像说出秘密那样跟姐姐说,你听见没有?这个声音好好听啊。素荷不以为然地说,钢琴啊,这有什么?我认识这个弹琴的,她是我们班新转来的女生。
这是素梅第一次听到钢琴这个词,并且第一次知道这个动听的声音是人弹出来的。
素梅和姐姐只差一岁半,为做家务经常吵架,母亲就给她们规定按单双号轮流洗碗倒垃圾。在听到琴声后,素梅以包揽一个月家务为条件,让姐姐带她去见那个会弹琴的同学。
一个周末的晚上,素梅终于看到了那个叫钢琴的东西时,心怦怦地跳。她小心地靠拢,伸手抚摸,在那个白色的像年糕一样的琴键上轻轻按了一下,“咚”的一声,她吓了一跳。素荷那个同学立即转头说,不要乱动啊。到时候音该不准了。
素荷讨好地跟同学说,我妹妹太喜欢听你弹琴了,她经常站在你们楼下听你弹琴呢,你就弹一个曲子给她听听吧。
女同学很高傲地在琴凳上坐下,说,好吧,那我就弹一曲《致爱丽丝》吧。
琴声响起,素梅高兴地想,哦,原来这就是《致爱丽丝》啊!她已经很熟悉这个曲子了,第一次听到的就是这个曲子,后来也常常听到这个曲子。很多年之后素梅才知道,这是贝多芬的钢琴小品,也叫《献给爱丽丝》,是贝多芬写给他一个学生的,技巧浅显,适合初学的人弹。但当时却让她崇拜得五体投地。
素梅像看着仙女那样看着素荷的同学,眼里满是羡慕和钦佩。那个女生原本不好看,可是一坐到琴凳上就跟女王一样,显得那么高贵优雅。她禁不住想,如果坐在钢琴前的那个女孩儿是我,该多好。
素梅知道这理想遥不可及,心里憋闷,就把一股子气憋到学习上,一鼓作气读到了大学,然后又是硕士,然后才谈恋爱结婚。
结婚时她跟丈夫说,我只有一个条件,先买钢琴,后要孩子。丈夫早已听她讲过无数次她的钢琴梦了,早已陪她看过《钢琴课》《海上钢琴师》之类的电影了,早已买了许许多多的钢琴碟片了,明白这要求的意义有多重大,自然是答应了,并且兑现了。
素梅拥有钢琴时,距离梦想的诞生过去15年了,她28岁,已经怀上了爱丽丝。
素梅每天挺着肚子,在钢琴前坐一会儿,随意地敲几个键子,让屋子里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然后拍拍肚子说,宝宝,你以后一定要学会弹钢琴,一定要替妈妈实现理想。
爱丽丝刚满一岁,素梅就把她抱到钢琴上,让她的小指头去触摸琴键。甚至让她的小脚丫去踩琴键。如果不是丈夫坚决反对,她恨不能马上就给她报一个钢琴班。
一个月下来,素梅发现九香可堪造就,正如介绍人说的,九香学习好,她是那种看上去木讷,其实脑子好用的孩子。很快,她的家务就上手了,脸上也有笑容了。
这让素梅感到高兴。还好那个时候没让她走。
素梅开始有计划地培养她,先让她学会自行车,然后带她出门,适应城市的街道,认路,认各种标志,更重要的是练胆子。
素梅跟她说,你不要怕城里人,他们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个城市也是你的。
九香很快能自如地骑车出门了。去超市买东西,或者去邮局寄信寄包裹,或者去干洗店洗熨衣服,都没问题了。素梅还让她有空的时候学打字,这样可以帮她录些资料。九香学起来很快。
素梅陆续找了好些自己年轻时的衣服裙子给九香,衣服还行,裤子卷上去一点儿就行了,只有鞋子九香接不了,她脚太小了,35码。
九香穿了一身素梅的衣服,一下子时尚很多,她有几分羞怯地站在门边说,梅阿姨我去买菜。
素梅一抬头,看见九香靠着门框,软软的不成形,就说,站直了,年纪轻轻的,不要靠这儿靠那儿的!九香不好意思地离开门框,但还是弯曲着身子。素梅说,把背直起来。九香一直背,就把肚子挺出来了。素梅笑,只好站起来走过去,一手拍她的背,一手拍她的肚子:挺胸收腹,懂不懂?
九香笑,很不好意思。还是学着做了一下。
但慢慢地,还是有了改变。
秋天的时候,素梅终于给爱丽丝报了钢琴班。
去少年宫的路上,九香问素梅,妹妹为什么叫爱丽丝啊?你不姓爱,叔叔也不姓爱。素梅说,爱丽丝是小名。九香说,我们那里取小名都是俩字,没有三个字的。
素梅就给九香讲了她的钢琴梦,讲她小的时候如何渴望坐在钢琴前,如何为了听钢琴多做家务。讲得很是动情。当初丈夫就是被她这番叙述打动的。
不料九香却说,那现在家里有钢琴你怎么不学呢?
素梅稍有尴尬,她正被自己感动着,却冒出个责问,她有些不快地说,我都多大了,还学琴?我们爱丽丝五岁学都算晚的。你不懂,学音乐学绘画学棋这样的事,都要童子功的。
九香说,你不老啊,你一点儿皱纹都没有,也没有白头发。
素梅说,那你为什么一定要叫我阿姨?
九香说,你是大人啊,你一看就是大人。
素梅没话说了。看来岁月的流逝不一定要有痕迹。
到了少年宫,见到了老师,见到了背负着家长们的梦想集合起来的大大小小的孩子,素梅没来由地就想落泪。她恨不能爱丽丝成为他们中最出色的一个,迅速地实现她的梦想。独自往回走时,脑海里竟然浮现出爱丽丝在家弹琴的样子了。
可是,爱丽丝真不像素梅的女儿,她不喜欢钢琴,一点儿都不喜欢。每次上课回来让她练习她都不肯,千哄万哄的,才敷衍一下。也从来不成调。
素梅简直想不明白这孩子怎么这样,就亲自带她去,然后偷偷趴在窗外看,这才发现爱丽丝根本就不学,老师讲的时候她东张西望,老师弹的时候她手舞足蹈。老师就斥责她,甚至罚她站。她哭兮兮地站在墙角,让素梅又气又心疼。
下课后,素梅上去就给了爱丽丝屁股一巴掌,爱丽丝哇哇大哭,鼻涕眼泪地喊,我不学琴,我不要学琴!
如此一来,每次爱丽丝去学琴就成了家里一件大事,比攀登喜马拉雅还艰难。必须连哄带吓的,耗时良久。
幸好有九香。
九香的话爱丽丝还比较听,九香总是说,等学琴回来我给你多读一个故事,或者,学琴回来我陪你过家家。或者,你再弹一会儿我就让你看一休哥。更或者,你不弹我就不理你了!
爱丽丝总是会给九香面子的。九香的面子比妈的面子大。
这个时候素梅就会在心里一再庆幸,那个时候没有让九香走。
一年过去了,爱丽丝长进不大,连最简单的曲子都弹不成调,素梅有时候忍不住发火,用痒痒挠或者毛衣针打爱丽丝的手背,九香就去挡,误中了好几下。素梅只好先揪住爱丽丝,再打。爱丽丝就夸张地大喊大叫,丈夫便从房间里出来劝阻。
几乎每个晚上,素梅家都要上演这一出戏。
有一次九香没挡住,爱丽丝的手背被素梅打出两道血印,这下丈夫不依了,跟素梅大吵了一场,声称再这样就把钢琴砸了。丈夫对爱丽丝的宠爱,让素梅觉得他不是说着玩儿的。她不能不当真。
素梅气得一个人躲在卧室掉眼泪,九香就去劝她。九香说,梅阿姨,要不别让爱丽丝学琴了,让她学舞蹈吧,她可喜欢跳舞了,每次路过舞蹈班都不愿意走。
素梅板着脸说,不行,做事要有始有终。再说那么贵个琴买来,当摆设吗?
哭过以后,终于气馁了,虽然还是要求爱丽丝继续学琴,但声称不再管了,爱丽丝弹琴的时候她就跑出去,或者躲到卧室去看书,总之眼不见心不烦。
奇怪的是,爱丽丝反而有了些进步,素梅偶尔竖起耳朵听一下,感觉那调子比原来像样多了。但只要素梅让她弹,她就结结巴巴,错误百出。也许是太紧张了?
这样一来,素梅就更不去管她了。
其实素梅也已经明白了,爱丽丝不是弹琴的料,她和少年宫的老师谈过,老师说爱丽丝的指头没有力道,乐感也一般。但素梅不愿意放弃。她寄希望于时间的堆积来改变这个事实。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她信奉这个。其实更重要的是,她不愿放弃自己的梦想。
爱丽丝读三年级了,学习压力逐渐增大,素梅不得不降低对爱丽丝学琴的期望,把少年宫的钢琴课停了。但到了假期,素梅还是不甘心地给爱丽丝找家庭教师,每周去两次,每次费用一百,可是花大价钱了。丈夫虽然不满,也无奈。这是结婚前约定好的。
一对一地学,效果似乎要好一些。爱丽丝上四年级时,钢琴考过了三级,五年级时考过了四级。但从此止步不前。再考还是四级。
钢琴慢慢成了爱丽丝身上的牛皮癣,治不好,难看,但也没大碍。有时候家里来了客人,爱丽丝高兴了,也会给大家弹一曲《致爱丽丝》,客人们一通夸奖,让素梅好歹获得一点儿安慰。
偶尔在楼梯上遇到邻居,邻居也会夸奖几句,说爱丽丝的琴弹得真好。素梅笑笑,没有当真。她知道人家不过是客气,邻居嘛,见面说点儿过年话。
有一天素梅上班途中回家拿证件,忽然听见家里传出钢琴声:《致爱丽丝》,弹得很流畅。素梅吃惊不已,进门一看,只有九香在家。素梅问九香,刚才谁在弹琴?九香脸红红地说,我擦琴的时候,不小心碰了一下。素梅说,不会啊,我听到的是《致爱丽丝》那个曲子啊,弹得很好的。九香使劲儿摇头。
素梅想,看来是自己听错了,出现幻听了。
于是又感叹,哪天自己家才能传出悦耳的钢琴声啊?也许永远不可能了。
转眼爱丽丝上初中了,九香也23岁了,成大姑娘了。素梅不得不考虑她的出路。
虽然素梅越来越喜欢九香,也不可能让九香在他们家待一辈子。九香和他们院子里那些小保姆完全不一样,她从来不去扎堆儿聊天,从来不在外面闲逛,买了菜就回家,晚上也待在家里和爱丽丝一起看书。因为没有男朋友,也从来不煲电话粥。所以每次听见院子里其他人抱怨小保姆,素梅就从心里感到庆幸。
素梅问九香对今后有什么想法?九香摇头。
素梅就说,这样吧,你已经学会打字了,文字基础也还行,要不就去我们系里打字室做打字员?我去跟领导说说,应该没问题,工资不会很高,但轻松稳定。
九香不吭声。这让素梅很意外,她以为九香听到这话会感激涕零呢。素梅之所以提出让她到自己系里去工作,也是有私心的,她希望九香不要跑远了,晚上或者周末还能来家里做个帮手。
素梅说,那你到底怎么想的?
九香支吾了半天,终于说,我认识的一个老乡,已经帮我找了个工作了。素梅心里略略有些不快,没想到这孩子已经在作打算了。但她不好反对,说,在哪儿啊?九香说,少年宫。素梅想,这孩子怪有心眼儿的,肯定是带爱丽丝学琴的时候,留下了路子。
素梅不甘心,又说,你到少年宫打杂,还不如在我们系里,环境好,还可以认识大学生呢。
九香固执地摇头。
素梅没办法了,只好说,那你去试试吧,不行再回来。
九香走了就没再回来。偶尔会有电话打来,也主要是打给爱丽丝的,两个人叽叽咕咕嘻嘻哈哈的,可以说上半天。
素梅就问爱丽丝,九香谈对象了吗?爱丽丝说,没有啊。素梅奇怪,那你们一天嘀咕什么?爱丽丝说,瞎聊呗。她真要有了男朋友,哪还会天天和我嘀咕?
素梅想想也是。不过九香也是24岁的人了,不知怎么那么沉得住气。
有一天爱丽丝的老师突然给素梅打电话,说爱丽丝最近写了一篇非常好的作文,题目是《我最佩服的人》,主人公就是她们家小保姆。她准备把作文推荐到报纸去发表,但是想跟她核实一下其真实程度。
素梅吃了两惊,一惊爱丽丝居然不吭声,要是以往有这么拿脸的事,她早就大张旗鼓地嚷嚷开了。二惊她最佩服的人怎么会是九香?她不是声称只崇拜自己吗?
晚上素梅找爱丽丝要作文看,爱丽丝果然很迟疑,半天不应。素梅催促她,她磨磨蹭蹭拿来,递给素梅时说,给你看可以,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素梅说,哟,还把自己当名家啦?爱丽丝认真地说,你看了不许生气。素梅说,我为什么要生气?老师说你写得很棒啊。爱丽丝没有回答。
素梅看了一半,就知道爱丽丝为什么说这话了。
从作文里素梅第一次知道,九香一直在学琴。开始是为了爱丽丝不挨打,她帮她弹,让她在旁边玩儿。后来她就迷上了,每次去上课都趴在窗户上认真听,在窗台上练指法;每次去上家教她都问东问西的,超有耐心。再后来,每次做完家务,她就在家弹琴,哪儿也不去玩儿,连男朋友都不找……
难怪。难怪。
素梅看完了,一句话也不说,把作文本丢还给爱丽丝。
爱丽丝盯着她的脸看,她扭头就走。爱丽丝说,嗳,老师让你在上面写意见签字呢。
素梅生硬地说,我写什么意见?她这些事我根本就不知道!
一晃一年,又是春天了。
一连淅淅沥沥地下了好些天雨,这天突然放晴了。素梅想赶紧把家里的被子什么的,拿出来晒一晒,都有霉味儿了。以前这样的事九香都会主动去做,根本不用她操心。
她匆匆赶回家,走进院子,视线触到了什么,好熟悉,仔细一看,正是他们家的几床被褥!已经挂在院子里的铁丝上铺满阳光了。咦,爱丽丝懂事了嘛,还知道晒被子。素梅挺高兴。
忽然,她听到了琴声,非常悦耳的琴声,可以确定是从他们家窗口里飘出来的。她抬头,望着三楼,这回绝对不会听错,而且素梅还准确地辨析出,不是一般的曲子,是柴科夫斯基的钢琴协奏曲。
素梅惊诧不已,显然不可能是爱丽丝弹的。
素梅有种预感,她迅速上楼。
打开门,眼前出现的画面让素梅目瞪口呆:九香坐在钢琴前,正起劲儿地弹着,爱丽丝在她的琴声中舞蹈,舞姿优美到让素梅陌生。两个女孩子都没有发现她进来,很投入地在表演,在享受。
还是爱丽丝先发现了她,也没停下来,一边继续舞蹈一边大喊,哈,我们家的重要人物回来了!
九香吓一跳,突然停下演奏,回头看到素梅,脸霎时通红,站起身叫了声梅姨。
素梅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爱丽丝跑过来挽住素梅的胳膊说,妈,九香姐姐是专门来找你的。她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九香脸红着,掰着手指头笑,还是跟走之前那么腼腆。
爱丽丝说,嗨,别不好意思了,我帮你说吧。妈,九香姐姐上个月钢琴考过了十级了,她好棒啊!她被少年宫聘为钢琴课老师了!
素梅没来由地心动过速,腿软。她也算是个性格沉稳的人了,但眼下的情形还是让她有些失态。她感觉到血往头上冲。
爱丽丝说,这里面还有我的功劳呢,九香姐姐的五线谱还是我教的呢。那个时候我们俩互相掩护,她掩护我学跳舞,我掩护她学琴。哈哈。你一直不知道吧?
看爱丽丝如此没心没肺地开心,素梅终于按耐不住地吼了一句:还不写你的作业去?关你什么事儿在这儿傻乐?
爱丽丝愣了一下,一扭腰,转身回房间去了。
素梅知道自己此刻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心里塞满了醋意、不快、失落,和被骗的感觉,她没法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九香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那神情让素梅忽然想起了八年前,九香初来,怯怯地站在父亲的身后,脖子上缠绕着一根黄色丝巾……脱胎换骨啊。
素梅终于软下来,淡淡地说了句,祝贺你啊,九香。
然后转身进了厨房。
没想到九香跟了进去,在身后说,梅姨,我来,是想跟你商量一件事儿的。素梅说,什么事儿?你会有什么事儿要跟我商量?九香说,是这样的,嗯,我想教你学琴。
素梅眼睛一下瞪大了。
九香急急地说,你那么喜欢钢琴,你完全可以自己学啊,我们老师说,热爱是最好的老师。爱丽丝喜欢舞蹈,所以她就跳得好,她还得了市里的热舞比赛第一名呢。其实你现在学琴一点儿也不晚。我们少年宫现在办了个成人班,好多比你年纪大的也报了名。
素梅还愣着。
九香说,当然我不是让你去少年宫学,我到家里来教你,我每个星期来两回,我保证你一个月就能弹《致爱丽丝》了。梅姨,你们一家对我那么好,我想不出什么可以报答你的,就让我教你学琴吧。
后来的故事,素梅院子里的人都知道,那就是每天黄昏,只要三楼传来《致爱丽丝》的钢琴声,就是女主人下班了,而且心情不错。
2009年7月17日,成都正好花园
责任编校 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