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的探问

2009-12-04 07:51
作家 2009年10期
关键词:赛尔画廊当代艺术

黄 琪

常走的小路,这路上常走的人渐不眼生,特别是清晨。这双黑眼睛是偶然路过吧,一闪闪相互对望,终触到那份柔和,是自己同胞,走近却也悄然擦肩而过,只微微侧身,让那柔和在心田留耕。一番番秋冬,我们的目光不再直爽热切。

河面在闪亮,倒影的绿树和岸上的绿树在闪亮地晃过,夏日的火车与河流并驱。今年,是人类登月四十年,是伽利略用简易天文望远镜观察天象四百年,而世界上好几个民族正计划将人送上火星。车很挤,连餐车都不空,好多人在读Art Basel(艺术巴赛尔)的材料。今年是它举办四十年之庆,可读的东西多,大图录就厚达七百五十多页。四十年,从几个当地画廊的交流成为世界重要的艺术节日,除视觉艺术作品的展览销售外,还有讲座、电影、演出,直到儿童玩乐场所。艺术?伽利略留给我们的财富中,他细致描绘的带山脉的月球无比珍贵,又提速的火车从苏黎世一小时就能到巴赛尔,稍稍几分钟回眸河流已然消逝,无论多慢那河都将流到海?它自冰川退缩就存在,那这发明才两百多年的火车开往何方?

七个多小时后我疲惫地提着两大包图录走出一扇大门,突然忆起在杂志上见过的一幅画,国内一年轻画家的《晕》,一人长出四只眼睛。八只眼睛都不够啊,怎么可能看完!我仅进出了画廊展区的大门,看了三百多画廊的十分之一,还有大型作品展区、设计艺术展区、瑞士年轻艺术家展区,稍远在同一城市还有配合相关的十一种展览,而节日就五天。这份晕累不止逮我,今天来的人大多是喜爱艺术的(大藏家在开幕前已有专门安排),我碰上好几个熟人,开口都说累。可谁的眼里都溢满激奋的光,脚步都在赶,谁跟谁都打个招呼一两句话就得奔,时间紧!艺术是什么──这问题有点儿远啦,也许艺术都是作品先于理论(塞尚),或者是作为一种符号的形式(杜桑),更可能是艺术家私下的心态(盖斯特),也不管第一个人就是艺术家(纽曼)还是人人都是艺术家(鲍伊斯),关键是我们在哪里,又怎样才能看到艺术,特别是生机勃勃的当代艺术。艺术和我们之间隔起了重重关隘。是,越来越多的城市有双年展、博览会及拍卖展览,除了私立博物馆,公共博物馆在传统的收藏、陈列、研究职能外也都注重临时艺术展览,可加塞儿的人事也越来越多,各式专家及资深人士环环相扣,我们晕累地看着,同时还被很多力量控制和左右。真的如学者所言,世界由于流动性而形成一个个表演会式的共同体,还由于凡物可买可卖而成为巨型超市了吗?再过几年大型的画廊在“艺术巴赛尔”会不会也配备耳机,在重要作品身旁也标上耳机符号?那我们的耳又要和眼被拴在一起受累了。

在这之前的一小时我离开老牌画廊的区域,想去找找 Wade Guyton 的作品,途中意外和高兴地遇到一幅 Anish Kapoor 的铜版画。Wade Guyton 的艺术我很喜欢,特别是他的X雕塑和画作,经常在现成品上创造,有一次竟画在海报的鲍伊斯头像上。有人说他是在用自己作品撕咬前人作品,有人说他是在对当代艺术做双关否定,但无论怎样,他的作品以优雅睿智使人愿看,其中不具暴力的叩问真正发人深思。我总觉得这一切在于他对新技术的领悟,更在于其中含有的深意和大问题。而我喜欢 Anish Kapoor 却是认为,只有印度人能做出那样的艺术。眼前这幅铜版画在他是很小的,49×56 厘米,九个圆形环,色彩形状都不同,但都很美,画名《影子》又给人以空间遐想。这是他去年完成的,正是去年,他还完成了《回忆》并解释说仅是一幅示意图。事实上,描述这作品的形状都难,无论你在哪个角度都看不全,勉强说像一巨桶吧。这重24吨由154块大铁板焊接的作品再次挑战了人对空间及自我感知的局限。

1999年,即他不幸在客居之巴黎病逝的前一年,陈箴完成了《早产》,十年后,我仍在它跟前沉思。除了置疑冒进的工业文明,这自行车轮驮住漆黑内胎缠绕无数模型汽车的巨大实体似乎还隐藏很多问题。

西班牙艺术家 Jaume Plensa 目前很成功,往回走时不期然看到他今年的《歌之歌》,是用不锈钢字母穿成的大帘子,同他很多作品一样有创意并重外观。拨响帘子忆起春天感动我的一件作品《安魂曲》,在苏黎世艺校学生自己办的展览上看到,是把瑞士一修道院僧侣们的合唱分声部录制,再以麦克风的拟人形式做成视听俱佳的艺术。我认识制作的两个年轻人但我没问他们,为何在学业展览上就宣布作品将出售三个版本。我想,即使我问了,他们又能说什么?在艺术和我们之间加进的种种关隘和人事不就是权利、利益、潜规则吗?连严谨的博物馆都难免受牵连。1998年纽约现代博物馆有马蒂斯的大型回顾展,紧随其后纽约市就有了大型拍卖会,三幅作品由借展人直接从博物馆墙上取下送入了拍卖厅。信息流通的世界自不乏后继者,此类后门遂开。马蒂斯的好朋友毕加索曾对自己的画商说,你是敌人,那人却回答,你是创造者而我是行动。时至今日,一些杰出艺术家本人介入买与卖也是不得以吧。有渠道说,英国著名艺术家 Damirn Hirst 就在其《对上帝之爱》的购买团体中,而这件作品属于迄今最昂贵的艺术品之一,是用白金模铸了一个死于18世纪不知名中年欧洲人的头盖骨,镶嵌上8601颗钻石,2007年在伦敦拍卖,以7500万欧元售出。至于日本一位著名艺术家开店出售自己作品衍生的提包,就是公开的事了。巴塞尔是幸运的,多年前有识之士就另辟了新展区 Liste (备忘录),专门选择年轻的无法支付高昂租金的画廊,让他们在“艺术巴赛尔”期间也有个展示机会。但,如同我认识的这两个录制《安魂曲》的年轻人,很多艺术青年尚无画廊代理,这道门槛也就进不了。对艺术加上的关隘及人事要强大就需放眼全球,艺术世界也就晕累甚至得病了吧,我站在可拨动的帘子旁默想。有人做过统计,当代艺术中只有百分之十的作品在国际的展览和市场上流转,另外的百分之九十该包括多少人!很可能,我们知道艺术曾经的情、势、态,但将来会怎么样,我们已很难言说,特别在尚无“止”,尚无“畏”注入(重新注入?)的当下。

这一天的六个小时中,我在欧美老牌画廊的区域游走。也许是金融危机已半年多了吧,《我买故我在》——美国女艺术家 Babara Kruger 的大幅作品率先售出。内容其实简单,一只大手执一纸片,其上用红字写出笛卡尔的话改就的消费时代名言。走了一圈后我注意起展牌的置放,会不会也有点儿受金融危机影响?有底气的画廊仍然讲究,信息详尽并罩着玻璃钉上墙壁,比很多博物馆还精致。节约一些的是用纸片粘在墙上。更节约的是打印长型纸条,直接固定在作品之前的地上。而最有底气的美国大画廊 Gagosian (在美国有三个分部,英国两个,意大利一个)却不着一字,桌上连本目录都不放,有些霸道了。正是在这儿我看到了昆斯(Jeff Koons)去年用气球做的《紫兔子》,三米高,很漂亮,是他兔子系列的新作,浅笑的那路风格。“真实的艺术家帮助世界,向其展示那些神话的真实”,刚在威尼斯双年展获大奖(蔡国强曾得到)的美国艺术家瑙曼(Bruce Nauman)在70年代就说。如果西方当代艺术有祖师爷的话,大概得推杜桑;如果自他起有线索可寻的话,瑙曼往一个方向走得高远,而昆斯则往另一方向走上极端。“观众就是我现成的作品。”他说。人们把艺术家举上神坛会不会也带一种折磨,使得他们并不能在蓝色里诗意地栖居,要不,这些神怎么有时会反扑?当意大利艺术家 Piero Manzoni 把自己粪便密封在铁盒里作为艺术推出后(他届时已有名气且没人知道是真是假,竟售出数盒),你会想,到头了。可昆斯他居然能再下一层楼(展出自己和女伴做爱的场景,那女伴又正是以性感美为职业),这的确很让人难受。可难受的你还是得说,昆斯是在向今日之艺术界发问而且不怕问到底。难怪有批评家放弃了,“我举白旗”,又有的欢呼,“其作品含具无限的观看可能性”。6月10日,就是我站在《紫兔子》身旁的这天,昆斯到“艺术巴赛尔”来作报告。也是在这兔子身旁,专门置一静谧的灰色的小厅,是画廊为贾珂梅悌作品建造的。又见贾珂梅悌,怀念两年多在祖国的辗转之旅,曾协助国内16家博物馆一起举办这位瑞士出生的雕塑家及画家的巡回展。

也很有底气的大画廊 Pace Wildstein 在纽约有三个分部,还办到了北京。在这里我看到张晓刚今年的新作《红孩》。近旁的《救生筏》立即吸引我,尽管上面没署名。一看展牌,是国内的年轻画家李松松。

好奇但又茫然的两双黑眼睛,短裙高跟鞋,染出的金发和深红带黑的口唇,从相貌看便知是母女。是母亲来探望正求学的女儿吧,是我的注视中带有困惑吧,女儿不顾地瞪我一眼,母亲的眼角则掠过一丝愧疚。

一晃短短几年,法国艺术家波坦尔斯基(Christian Boltanski)和美国摄影家阿维顿(Richard Avedon) 已很少画廊代理了,但他们俩的黑白摄影作品在鲜艳纷繁的展厅中还是呼唤你。波坦尔斯基用56个普通人的照片布置了一面墙,人人的眼神都有些渺茫,而脸部下方剪裁得都只露一线上唇。生命的有限、脆弱及被遗忘始终是这位艺术家的主题。阿维顿拍下了作家贝克特(《等待戈多》作者)低头抬头的两个连续瞬间,仍是独一无二,如他所拍的很多人物。这位犹太移民的摄影家长期为《纽约客》杂志拍摄人像,81岁时在去拍摄的路上因脑溢血去世。

在美国经历了911又有金融危机的今天,重温美国艺术教育家 Tim Rollins 带领贫困孩子完成的作品,会有新感触。这件是用拆散的书页(霍桑《红字》原著)贴成大底版,再画上几个不同的红色字母A。这个字母究竟代表什么?不贞者(Adulteress)、亚当之罪(Adams Fall)、艺术(Art)、美国(America)?今天可以再问,坐在走道的长椅上我想。不止一个美国画廊展示贾珂梅悌,同时又展示他这一代的欧洲画家和雕塑家,即达达、立体主义、超现实主义,再就是杜桑。这些人早已被称做新古典,而美国当代艺术正起步于他们中间。会不会,在美国艺术也感危机,故有一种重新注视欧洲的侧身?我问自己。费城正筹办拿破仑大型展览(接下来是戴安娜的),不也表明这种趋势?虽不是为艺术。那,欧洲在注视什么呢?我又起身游走,边看边想。这大陆的目光仍是复合但又分散动荡,一如其拼接的版图。这片土地遗留的历史问题太多了,仅在“艺术巴赛尔”将开办时,瑞士犹太组织就推出自己的艺术展并重提被纳粹抢劫的艺术品问题。试着从身处的巴赛尔往前往后想,更深的危机也许是,在太阳选择落下的西方,雅典与耶路撒冷的千年征战尚远远无尽期。

听见乡音,回头只见背影。一家三口,父亲矜持地站后一步,母亲紧挽胖胖的儿子。儿子衬衣背上有英文,另一手臂伸向前,“那张大的”。哦,他们就是这里媒体反复期盼的中国藏家。

应对金融危机最有办法的莫过于苏黎世的大画廊 Bischofberg,这里只展出沃霍尔(Andy Warhol)长十米的大画《回望》,汇聚了他用以表述的主要形象,最末加自画像。这作品早已成为经典,画廊于是专出一书并汇聚了以前的出版物,又设置坐椅,把大厅布置气派,然后开出天价:八千万瑞士法郎──压根就不打算做交易而是办特展。真有很多人到这里来和大画合影,我坐在其中的十几分钟内还推进来两位坐轮椅的老人。做讲解的大学生也带队前来,一个女孩骄傲地对她的观众说:“这幅画节奏很神秘。”其实,画上众多形象(毛主席、女明星、花、罐头盒、纸箱、电椅)就如画家自己的诡秘多变,还戴着副墨镜。沃霍尔的确重要,如果西方当代艺术自杜桑起有线索可寻的话,他无疑是昆斯和许多人的重要先导。今天的确人人都可做艺术家,一位知名策展人新近却说,金融危机对太多的艺术家是不好,但对艺术本身也许不坏。

瘦弱羞涩的身体,国内常见的运动鞋,小纸片圆珠笔,正记录,见我走近抬头看一眼,“哎呀”──被打扰的无奈。这样虔诚对艺术的孩子我熟悉,他的父母一定像我在国内的很多朋友。走远几步又回头看他时想到梵高,巴赛尔艺术博物馆里有梵高风景画展。1890年的5月到7月,梵高画了最后的十一幅画,全是他医院附近的人间场景:房舍河流田野农庄,弹钢琴的女人,还有小镇和教堂。他用很多绿色,最末一幅近处花草丛,中部田野和树,远天开阔,蓝色里还是掺绿。有学者指出,20世纪初西方需要与基督受难精神相符的艺术家,于是梵高被造成一尊神。但自那个世纪80年代起,梵高的神圣就由价格来体现了。1987年他的《向日葵》创下了历史最高价(3390万美元),拍卖中以每秒14万美元的速度飞升。但,站在一个安静的挂满梵高画作的空间里你会明白,造神及买卖是后世的膨胀,异化或虚无是现代沼泽,跟那孤独的画家毫无干系。贾珂梅悌也曾说,他很想把自己的雕塑埋进土里。艺术,艺术是上苍赐予我们心魂的伴侣──我又听到一个声音在说,这声音同时来自天与地,总能穿透身边一切。

这天,当太阳将隐落,余光已带忧伤的深紫,我才晕累地挪到火车站前公园的草坪。不远处安详地坐着一家人,深色皮肤,父母和孩子,一问,来自肯尼亚。想到地球这个空间。地球村,全球化,听上去有同步平行的含义,其实前提都需置疑。只要撒哈拉沙漠以南的地域还在被贫穷、饥饿和疾病折磨,不少大话就很可能是谎言,后殖民主义是巨大复杂的问题。万幸,艺术不可能全球化,但评判和展示的天平不也长久在倾斜?

落日下,思绪回到春天久久徘徊的一个空间:清代画家罗聘的画作;苏黎世 Rietberg 博物馆临时展览。周日下午少人之时我在展厅独自漫步,想着很多国内博物馆师友,和他们在库房和资料室为展览做的工作,有感受有忧伤愿在心里对他们说说……告别罗聘我走入另一空间,一个冬天曾流连的空间:北京798厂区中展示的一件新作——年轻女画家把自己小屋的物什翔实画下,再挂上墙壁,请你掀起布帘进去做客……从她的小屋出来心漾满绿色,这是几年来我看见的最温馨的艺术。在她的小屋前我终于合眸,缓缓潜回自己灵魂深处的时空:有神手在这里为我挂起中堂,松展手卷,启开蝴蝶装及推篷……

寂静中再轻轻睁眼,屋漏渗入那澄明月光,窗棂以外却落雪,有风有声亦沉沉的大雪。

己丑初夏,瑞士苏黎世

责任编校 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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