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
这一户人家只有两个人了。是丈夫也是父亲的男人一年前病死了。
在2000年正月十五那一天,母亲很晚才回到家里。女儿还没吃晚饭,母亲也没吃。母亲带回了一盒元宵。
一会儿,母亲煮好了元宵,盛在两只碗里,女儿一碗,自己一碗。
女儿呆呆地望着碗,不动筷子。
母亲就很奇怪,拿起筷子,困惑地问:“女儿呀,你不饿么?”
女儿低声说了一个字:“饿”。
“既然饿,为什么看着不吃?不爱吃?”
“……”
“我记得你是爱吃元宵的啊。”
“妈妈,我怕。”
“怕?”--母亲更奇怪了:“怕什么?”
“怕你在元宵里下了毒……”
女儿抬起头,目光定定地望着母亲,眼中已噙满了泪。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妈妈,你把筷子放下吧!我不想死,我也不愿你死……”
“可我……”
“可我觉得你肯定在元宵里放了毒……”
女儿在眼泪,吧哒吧哒掉在桌上,掉在碗里。
母亲缓缓放下了筷子,表情一时变得异常严肃。她也目光定定的望着女儿疑问:“女儿你今天究竟是怎么了?你头脑里为什么会产生如此荒唐的想法?”
“妈妈,我今天听来家里玩的同学讲,别的中学里有一名女生,和我一样爸爸也死了,妈妈下岗了。下岗的妈妈就买了一盒元宵,煮时下了毒,结果她自己和她的女儿吃了后,都死了……妈妈我知道你也下岗了。只不过你一直装出每天都去上班的样子……妈妈我真的很怕死,也不愿你死……”
女儿说罢,女儿就哭起来了。
而母亲,则起身走到了女儿身旁;女儿扑在母亲怀里,双手紧紧搂抱住母亲。
母亲抚摸着女儿的头,用特别温柔的语调说:“好女儿呀,妈妈是多么爱,你是知道的。妈妈怎么会忍心毒死你呢?妈妈才四十多岁,小时候挨过饿,十六七岁下乡,整整十年后才返城,结婚了仍没属于自己的房子,你十岁了我们终于有了房子你爸爸又病了多年……妈妈的命虽苦,可妈妈珍惜自己的命,才不愿死呢!……”
母亲也流泪了。眼泪掉在女儿脸上,手上……
母亲又说:“好女儿呀,不错,妈妈是下岗了,妈妈是一直在瞒着你这件事。妈妈每天早出晚归,就是去找工作的呀。”
“找到了么?妈妈?”
“暂时还没有。”
“那,我们以后可怎么办呢?”
“这是妈妈应该考虑的。是你不必发愁的,你替妈妈发愁也没用。你同学对你讲的事,也许是真的,也许是假的。即使是真的,那个母亲的做法也是罪过的,妈妈才不会那样呢!”
“妈妈,我错了,我不该胡乱猜疑你。可……可我们以后究竟该怎么办呢?……”
“女儿,你先放开妈妈……”
女儿放开了母亲,母亲就又回到桌子那一边坐下去了。女儿仍象刚才那样目光定定地望着母亲,但眼中已充满了信任。
母亲慢言细语地说:“好女儿呀,如果我们要鼓起勇气生存下去,那么,你就得和妈妈共同接受另一种现实。”
女儿说:“妈妈呀,不管那另一种现实是什么样的,我都有勇气和你共同面对它。”
“其实那另一种现实无论对我还是对你,都并不多么可怕。”
“妈妈,你就说吧。我做好种种心理准备了!”
“我们住的这个两室的单元楼房,你爸爸活着时我们不是已经买下了么?首先,我们把它卖了,妈妈已找到了买主。那么,我们就有十几万元钱了……”
“可……我们住哪儿呢?”
“我们将用一半的钱买一处一居室。所以你以后不可能再有属于自己的房间了,你同意么?……”
“这……我听妈妈的。”
“在那一间房子里,我们要摆一张双人的大床……”
“我高兴和妈妈睡在一张床上!”
“双人床上还要想办法架一只单人床,你要睡上边的单人床……”
“为什么?为什么要那样呢妈妈?双人床上架一只单人床,看上去多古怪呀!”
“必须那样。因为,将有一个男人和妈妈睡在双人床上……”
“……”
“女儿,听明白妈妈的话了么?”
“妈妈,你要给我……找一个后爸?”
“是的。他比妈妈年龄大,五十多岁了,是一个有技能的人,善于修理家电器。剩下的钱中,妈妈将动用两万,租一个门面,向他学习家电修理,与他共同开好一个家电修理部。其余的钱,为你储蓄着,留作你上高中上大学的学费。女儿,这就是我们未来的生活。妈妈本不打算和你说这些,但是你想的太多了,妈妈只有现在就讲……”
女儿眼圈一红,又低下了头。
母亲低声问:“女儿,你为什么不说话了?”
“他……那个男人,会对你好么?妈妈?你们不会整天吵架吧?”
女儿的声音比母亲的声音更低。
“妈妈怎么会找一个对妈妈不好,整天和妈妈吵架的男人呢?”
“他……也会对我好么?……”
“妈妈保证他也会好你好,只要你能渐渐习惯于接受他。”
“他……不酗酒吧?”
“他偶而也喝,但绝不酗酒……”
“他赌钱么?我比讨厌酗酒的男人还讨厌赌钱的男人……”
“妈妈怎么会找一个赌徒呢!”
“妈妈,你可要看准人呀!”
“妈妈都是四十多岁的女人了,不是那么容易被男人的假象欺骗的。”
“那么,妈妈,这一个现实,我也接受。”
女儿抹了一下眼泪,抬起了头。她望着她的母亲,见她的母亲脸上也和自己一样正淌着泪。
母亲抹了一下眼泪,嘴角微微一动,似乎笑了一下。
女儿觉得母亲真的是笑了一下,于是自己也笑了一下。
女儿低声说:“妈妈,咱们吃元宵吧,要不凉了。”
母亲说:“对,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于是女儿首先拿起了筷子。
“女儿,吃出什么馅儿的了么?”
“山楂馅儿的,酸甜,我爱吃。”
“女儿呀,咱们生活在社会低层的人,命运就像这元宵做成的过程一样。做元宵不是首先得有馅儿么?咱们就是元宵的馅儿。咱们在社会那只大箩箕上摇啊摇啊,渐渐地粘满江米面儿,一个个元宵就做成了。那就是咱们的命运形成了呀!咱们不能被摇散了。咱们应该经得起摇。摇散了的馅儿还怎么能滚成元宵呢?只要咱们自己不散,只要咱们本身酸甜酸甜的,咱们的命运就也会像元宵一样,有自己的滋味儿。女儿你说对不对?”
“妈妈呀,你不但说的对,而且比喻的好极了。以后我要把你的话写进作文里!”
女儿的语调乐观起来了。
“还吃么?”
“妈妈,再给我盛一碗!”
……
在2000年的正月十五,有一个人听到了这母女二人的全部对话。
那一个人是我们都不太相信存在着的上帝。
上帝被母女二人的相互理解感动了。于是上帝使那个将要介入她们命运的男人的心肠变得更好,性情也变得更好。
那么,当然的,他很爱那个女人,也很爱她的女儿……
倪早菊摘自《青年博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