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士多情方呐喊 书生意气乃独行

2009-12-04 07:50居其宏
人民音乐 2009年9期
关键词:史料音乐

我与戴鹏海先生初识于上海,屈指算来不觉已近40年矣。1978年后我到中国艺术研究院读书、工作,京沪之间虽有关山阻隔,但因在学术领域观点相近、意气相投,又共同经历过中国乐坛若干惊涛骇浪,彼此相知日深,交谊益笃。80-90年代我常去上海出差,多寄宿于他的办公斗室,戴公及其妻女待我亲如家人,相处十分融洽;一次在他家吃饭,嫂夫人笑盈盈端出一大碗风鹅,不多时竟被我狼吞虎咽一扫而光,直令戴公全家瞠目结舌。如今提起这件饕餮趣事,仍教戴公和我喷饭不止。

也是各自性格使然,我与他也时常在某些问题上各持己见,两人争得面红耳赤也互不相让,甚至有一段时间发展到互绝往来的地步,当然最终还是和好如初。40年来,我待他亦师亦友,他待我如弟如徒,堪称忘年之知己、莫逆之诤友也。

今年正值戴鹏海教授80寿诞,且就我所接触到的某些侧面,将老人家之人品、学品如实写来,以为先生寿,兼飨读者。

戴鹏海,湖南长沙人氏,出生于书香门第,幼年熟读诗书,博闻强记,国学根底深厚,至今背诵古人警言名句,常常张口就来,每每分毫不差。早年钟情于音乐创作与戏剧表导演理论,并热心搜集民间音乐。1956年进入上海音乐学院学习作曲,拜丁善德、桑桐、陈铭志、邓尔敬等教授为师,与陈钢、王西麟、陈鹏年诸人同班。这番学习经历,为他从事音乐创作与理论批评奠定了坚实的音乐工艺学基础。毕业后到上海歌剧院从事音乐创作,与梁寒光、朱践耳、商易等著名作曲家皆为同事;其间先后参与大型歌剧《嘉陵怒涛》、大型歌舞《在毛泽东旗帜下高歌猛进》和《椰林怒火》的音乐创作,并独立为小歌剧《借刀》和《把关》、三人舞《新春乐》、独舞《送余粮》作曲。以上节目均于“文革”前上演。日后他对歌剧艺术情有独钟,热心编歌剧刊物,潜心从事歌剧研究且卓有建树,其源盖出于此。“文革”前期,因遭政治迫害锒铛入狱,与国画大师林风眠同囚一室。一场人间浩劫,三年牢狱生涯,令戴鹏海对历史、对人生、对极左思潮和社会不平怀有痛切体验和深刻感悟。1983年2月,被正式调入上海音乐学院音乐研究所专事音乐学研究并长期担任贺绿汀老院长的学术助手,在与贺老朝夕相处的日子里,深受其崇高学品和硬骨头精神的耳濡目染和熏陶,他在为人处世和学术研究中对于“不虚美、不趋时、不苟且、独立思考讲真话”原则的不懈坚守,依稀可以看出贺老品性的影子。

作为音乐学家,戴鹏海的主要研究兴趣集中在中国近现代当代音乐史研究、音乐思潮及创作研究与批评、歌剧史论研究诸领域,数十年间发表了大量高水平的学术成果;特别是新时期以来,国家改革开放大环境为他的理论批评活动注入了冲天一跃的原动力,蕴藏着的巨大学术能量被充分调动起来、发挥出来,此间公开面世的著作和论文,在音乐界产生了广泛的影响。

作为戴鹏海在学术研究中同学科、同方向的同行,对他高度重视学术资料建设、特别是近现代当代音乐史上第一手资料的挖掘、整理、分析、研究所付出的无数艰辛和所取得的丰硕成果一直怀有深深的敬意和感佩之情。就我亲自接触到的事实而言,他为挖掘某些被历史尘封已久的珍贵史料,曾多次不辞辛劳往返于京沪之间,为了给学校节省经费,不住旅店而挤进我的办公兼起居斗室,不坐出租而甘乘公共汽车,不进馆子而对我做的粗茶淡饭甘之若饴;清晨便早早出门,一头扎进北大图书馆、中国音协资料室等单位,在发黄的旧时书报杂志中大海捞针,于堆积如山的陈年档案里秘境淘宝,不到管理员催促下班绝不罢手。即便连续数日一无所获也处之坦然,视之为资料工作的常态;有时也为偶有发现而欢呼雀跃,将它当作可遇而不可求的意外之喜。我不知道在全国本方向的同行中,还有哪一个学者手头掌握的学术史料能如戴鹏海这样丰厚和坚实。加之他的记忆力惊人,又在学术研究中敢于据实直言,因此凡有学者在公开出版的著述中出现明显而严重的史料错讹,必逃不过他火眼金睛般的审视,并以翔实史料指出其谬误所在,他的长篇论文《惟史不可以为伪——秦启明〈冼星海年谱简编〉伪误实录》①、《马思聪音乐活动史料拾遗——兼评叶永烈著〈马思聪传〉》②既是这方面的代表之作,更为彰显史学研究中的史料第一性原则树立了一座标杆。

更令我感佩的是,以戴鹏海的学识和修养,本可在创造性的学术平台上大展身手、著书立说,但他却偏偏钟情于为老一辈音乐家纂年谱、编文集和作品集——长期以来,独对洋洋史料,甘于默默无闻,翻检抄录、笔耕不辍且乐此不疲,在资料收集整理和实际写作中投入了难以计数的时间和精力。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于是乃有《李元庆年谱初稿》③、《陈铭志年谱简编》④、《贺绿汀大事年表》⑤、《吴伯超生平事迹备忘——吴伯超百年诞辰纪念》及《为了不该忘却的纪念——吴伯超先生百年祭》⑥、《丁善德音乐年谱长编》⑦、《陆华柏音乐年谱长编》⑧、《萧友梅音乐文集》(与人合作)⑨、《贺绿汀作品精选》(音带及文字附册)⑩、《丁善德及其音乐作品》、《萧友梅纪念文集》、《黄自遗作集》(现已出版三个分册)、《贺绿汀全集》(现已出版六卷)、《赵元任全集》第11卷“音乐卷”等鸿篇巨制面世;除此之外,还有50余万字的《贺绿汀音乐年谱长编》及其他一些珍贵史料有待出版。

如此长长一列书单,浸透先生心血几许?

从事史学研究,史料建设是基础,是根本。有一分史料说一分话,惟有尽可能详细地占有史料,才能达到史学研究的真实性和科学性。因此史料的搜集、整理、分析、辨证,是史学研究的基本功。在中国近现代当代音乐史学者中,强调史料第一性原则在毕生科研实践中一以贯之地身体力行、不仅用于律人且更严于律己者,戴鹏海堪称业内人士之楷模。

在我国当代音乐学界,戴鹏海素以刚正不阿、直言不讳著称。这种品性,固然与他的人生阅历及个人性格有关,但最根本的,还是来源于对实事求是科学精神的不懈坚守、对历史规律的深刻认知、对音乐艺术的真挚热爱以及对国家命运民族前途时时萦绕于心的博大人文关怀。从表面看,戴鹏海平素严肃冷峻,俨然是个不苟言笑的老夫子;与他接触多了、了解深了,方知他实在是个多情之人,内心激情如火,言行爱憎分明,每遇世间腌臜之人、乐界不平之事,他的第一反应常常是:一点就着,拍案而起,在大声镗钅荅之中,话锋如刀,语中喷火,一腔激愤全都写到脸上。在生活中,无论亲朋好友、同窗同事,只要被他认定是歪风邪气,必毫不留情地当面开销;在理论批评实践中,遇到明显的史实错误或某些与思想解放时代潮流相悖的理论或观点、有违文人操守或史学规范的现象或行为,也在一番激情宣泄之后,或置身大庭广众之下慷慨陈辞,或躲进蜗居斗室之中展纸挥毫——他的不少学术会议发言和理论批评文论,便是在这种情况下诞生的。

令我颇感惊异的是,在日常生活中激情冲动且不谙自制的戴鹏海,一旦进入学术领域和研究状态,却每每显出他严谨和冷静的一面;即席发言虽也理直气壮、观点鲜明,学术文论虽也笔走龙蛇、虎虎生风,但立论鲜明、论据确凿、事实清楚、逻辑顺畅、说理充分,具有令人信服的学理内涵和雄辩的逻辑力量,而绝少生活中常见的情绪化偏激。

以下是我所亲历的三个实例。

第一件事发生于1987年。在江苏江阴举行的“当代音乐研讨会”,从事当代音乐研究及批评的全国著名学者及音乐界几个老同志吕骥、赵沨、孙慎、李业道参加了此次研讨,并在“新潮音乐”、流行音乐等中国乐坛几个热点问题的认识和评价上产生了争议。会议临近闭幕之际,戴鹏海受会议领导小组的委托,在大会上作了一篇即席发言。但见他操着湘音浓重的普通话,将讨论对象直指吕骥同志在一次讲话和一篇文章中所阐发的观点,坦陈己见滔滔不绝,表述思路纹丝不乱,有理有据娓娓道来,分寸火候恰到好处。后应《人民音乐》之约将这篇讲话整理成《应当正确审视历史,估计形势——从吕骥同志的一次讲话和一篇文章谈起》一文公开发表,在音乐界产生了广泛影响,成为改革开放初期我国音乐界思想解放和那场“回顾与反思”的标志性文献之一。

第二件事发生在1994-1995年间。当时,由某些新闻媒体推波助澜,全国掀起了一股“王洛宾热”,将“西部歌王”、“新疆民歌之父”等浮夸虚美之词加到王洛宾头上;而王洛宾本人也渐渐忘乎所以起来,非但对这类“桂冠”来者不拒,甚至将《在那遥远的地方》等新疆民歌的版权据为己有并出卖给文化商人。对此,戴鹏海不平则鸣,首先在音乐界登高一呼,以《历史是严肃的》为总标题,先后发表了3篇长文(其中两篇是在同一期《人民音乐》上发表的,这在该刊编辑部是破天荒的举措),以确凿史料为依据,对在内地广泛流传的几首新疆民歌的流布情况,王洛宾在这些民歌的记录、整理、传播所发挥的实际作用,出卖民歌版权行为及其对于保护民族传统文化的危害进行了详尽的论证和深刻的分析,从而在音乐界引发了对王洛宾出卖民歌及民间音乐版权归属问题的大讨论。这场讨论以《人民音乐》为主阵地,先后持续一年多,参与其间的专家学者遍布全国及新疆,在全国报刊上发表文章近百篇,成为新时期以来第一个关于民族音乐遗产保护的全国性讨论。其中戴鹏海文章影响之至深至巨,由此可见一斑。

第三件事发生于2001年。早在1958年,戴鹏海还在“上音”作曲系求学时便参与过《中国近现代音乐史》的编写,对其中甘苦与是非有切肤之痛。正式调入“上音”后,又以中国近现代音乐史研究为主要方向且多有著述面世,因此是这一领域的著名学者。据我所知,他对长期以来作为高等音乐院校教材的汪毓和教授那个“小白本”中某些事实和结论腹非已久,但直到新世纪来临之际才公开撰文表明自己的立场。这便是《“重写音乐史”:一个敏感而又不得不说的话题——从第一本国人编、海外版的抗战歌曲集说起》和《还历史本来面目——20世纪中国音乐史上的“个案”系列之一:陈洪和他的〈战时音乐〉》两篇长文。两文的发表在音乐界掀起轩然大波,赞同者与反对者皆纷纷撰文,或自我辩解,或各呈己见,或相互诘难,或宣示主张,终在音乐学界爆发了一场关于“重写音乐史”的激烈论战。

上述三件事、六篇文,乃是新时期我国音乐思想史上三起影响最大之思潮争鸣事件的“始作俑者”。戴文既出,便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当即惹得音乐学界笔仗连连、论家蜂起,引出许多妙说奇文,为日后当代音乐史研究者提供了生动的思想材料和典型案例。

令人始料不及的是,原以为戴鹏海生性好战,在挑起战端之后必在阵中身先士卒、横刀跃马、左冲右突无疑;谁知他在烽火连天、激战犹酣之际,竟“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醉心于他那史料收集与整理、重操编纂老一辈音乐家年谱之寂寞旧业去也,纵使有人点名叫阵,他也高挂免战牌,绝对坚守不出。

我曾当面问他:战端既开,何不披挂上阵,挺身应战?

戴鹏海答曰:提出问题在我,能够给出权威答案的,是历史,是实践。

我曾就治学之道求教于戴鹏海,他则以寥寥数语相对:鄙之无甚高论,无非懂得一点历史,懂得一点中国社会和传统文化,懂得一点马克思主义辩证哲学,学过一点作曲理论,文字还算通顺,如此而已。这当然是文人惯用的自谦之词,但依然能够从中看出其学养的全面与文化积淀的深厚。他在近现代当代音乐史学、音乐创作与作品批评领域之所以独树一帜、成果卓著、影响亦深,当与他在理论批评实践中将历史、哲学和音乐工艺学三者高度结合起来并加以熟稔运用密不可分。

按我的理解,这里的历史,不独是历史教科书中所载明的“死史”,在更本质的意义上是建立在对包括音乐史在内的整个人类社会史和文明史及其发展规律与走向的整体把握以及自身亲历亲为并从中获得痛切体认和深刻感悟的“活史”。这里的哲学,不再是对哲学教科书中某些主义、学派及其概念、范畴、条文、论点的死记硬背或学究式的僵化理解和生搬硬套,而是在深入把握诸家学说并加以融会贯通之后对于马克思主义哲学之活的灵魂和辩证法精髓的由衷服膺和灵活运用。这里的音乐工艺学,不独是对于作曲“四大件”的牢固掌握及其书斋式的技术分析实践,而是将作曲技术分析与作曲家的创作个性、与作品的表现意图有机结合起来,考问技术层面背后的美学意义和人文价值。

在戴鹏海的学术生涯中,这种“三维结合”的治学方法论,早在60年代初的作品评论中便初现端倪;90年代之后,其作品和作曲家研究文论对此的运用渐臻成熟。

纵观戴鹏海数十年之为人治学,大致可窥见如下几个特点:

其一,胸怀大爱必多情,猛士多情方呐喊。作为一个严肃学者,已逾古稀之年而猛士本色未有稍减,身居陋室之中而文人使命不敢有忘,中国知识分子的人文传统、自身丰富坎坷的人生阅历和感悟以及贺老硬骨头精神的陶冶、改革开放时代潮流的强大牵引,将一种强烈的历史感和责任感深深注入到他的血脉中,养成了他仗义执言、秉笔直书的人格脾性,并成为他为人治学的基本信条;对于我国近现代当代音乐史研究或现实音乐生活中某些敏感而不得不说的重大命题,总是抱有热切关注的满腔热情,自觉承担一份道义责任,并以思想者和参与者的双重身份,自告奋勇挺身而出,直抒胸臆发出呐喊,个性张扬,旗帜鲜明,胸中块垒不吐不快,话不说透如鲠在喉,而绝无钝刀子割肉式的中庸或骑墙式的圆通与狡猾,因此他的文章大多实话实说快人快语,剑锋指处寒气逼人,每每切中批评对象的要害。

其二,若据此认为戴鹏海仅仅是一位有勇无谋的莽汉,那便大错特错矣。正所谓“学林高手过招时,胜负全凭情与理”——“情”者,人间大爱而真善兼具是也;“理”者,对学理和真理之不懈追求是也。有此二者,乃得无欲则刚、无畏则智;真理在胸笔在手,是非曲直自分明;乃得臧否有据、憎爱有根、张弛有度、进退得法,落笔圆熟融通而无懈可击,逻辑细针密线而无隙可乘。

其三,治学为文不尚空论,不喜不着边际的浮泛思辨和远离音乐本体的夸夸之谈,而坚决贯彻“史实第一性”原则,从具体而确凿的史料和史实入手,以事实胜于雄辩的实证方法为其文章立论奠定坚实的史料基础。他甚至认为,对于中国近现代音乐史研究来说,史料建设较之那些不着边际的泛泛之论带有更为重要的性质。人们可能不赞同他的某些观点,也可以批评他在个别问题上价值判断标准的不一致,但却不得不佩服他那数十年如一日的求实精神、无人可及的深厚史料功夫和平实晓畅的文章风格,当然更无法摇撼他的治史原则。

戴鹏海是个重感情的人。对国家、民族,对音乐艺术胸怀大爱,对家庭、亲人情深意切,对师辈贺绿汀、丁善德、钱仁康、陈洪、陆华柏、朱践耳,业师桑桐、陈铭志诸公,忘年之交李焕之、孟波、张非,以及更为资深的前辈萧友梅、黄自及吴伯超等敬若父兄,且新时期以来投入巨大精力为他们当中许多人编纂生平年谱、文集和作品集,撰写并发表大量研究和纪念论文。近年来因年事渐高、健康欠佳,工作精力和效率均大不如前,但他依旧乐此不疲,笔耕不辍,虽经旁人三番五次劝说终不能改其志。对同学和朋友真情相待,对与我年龄相仿的王安国、金复载、陆在易、戴嘉枋、于庆新等朋辈后学关怀备至、垂爱有加;即便对学校收发室门卫、食堂师傅及管理花木的工友,也一律以亲和态度待之,绝无文人“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式的清高孤傲。

学界同行在学术研究中若有所求,他必倾力相助——或将手中史料和盘托出,或对来者的研究成果真诚评点,提问题、找症结、想办法,施惠于人无分亲疏亦不图报,其热忱和无私令人感动;而他的渊博学识和博闻强记也赢得许多学者(包括我在内)的由衷钦佩。

在生活中与人交往,凡遇知己、知心之人,谈及激动、感动之事,他从不掩饰自己的真性情——说到得意之时,乃于高朋满座之中高歌数曲;酒临酣畅之境,便在交杯换盏之际长醉不醒;触及伤心之处,亦可大庭广众之下老泪纵横。每每见此憨态狂态之真实表露,我总禁不住叹曰:戴鹏海,有情有义之真男儿也!

戴鹏海是个典型的读书人,平素,其物质生活质量极低,在搬进新居之前,其饮食起居条件与城市贫民相类,令人见之惨不忍睹;乔迁之后,居住条件虽有较大改善,但不幸先患痛风之疾,饮食禁忌极多,又兼牙口老钝,午晚两餐多以速冻水饺为食,仅聊以果腹、维持生命活体之最低需要而已,遑论质量与美味?俨然像是一个地道的苦行僧。但他的精神生活却常常魂系天下、心游八极,在纵论古今、指点江山、臧否得失中灵光闪耀、其乐融融。举凡我出差到他上海宅中探望,或与他电话交流,或在参加学术会议之闲暇时光做促膝之谈,他总是政经文史哲之宏篇大论滔滔不绝,忧国忧民之书生意气溢于言表,颇有魏晋文人之清雅遗风,我亦据此常戏称他为“老愤青”。

我与戴鹏海相识相交相知数十年,深知他性格豪爽狂放,举止特立独行,构成了他为人处世的主色调。这正是他的可敬之处、可爱之点。然在这种主色调之余,也间有少许驳杂之色存在,具体表现为:在律己甚严的同时律人亦严,对人对事总是率性而为,动辄用自己的尺子衡量一切,缺乏理解精神和宽容雅量,不看时间场合,不顾及他人感受,不肯讲究方式方法,口无遮拦,直来直去,有时结论下得武断,态度和用语不免偏激,往往因此而得罪了一些人,刺痛乃至误伤了另一些人。在十几年前戴鹏海妻女移居美国单留他一人独在国内之后,大概由于长期孤苦寂寞、疾病折磨以及没有亲人在身边及时提醒节制所致,老人家张扬恣肆、狂狷无忌的做派似有向“老顽童”方向进一步发展的趋势。

对此我也曾深表忧虑并多次劝他:遇事少发脾气,处理方式圆通一点,少管闲事,多做学问,悠哉游哉,岂不快哉?老先生当时虚心接受,但事后坚决不改,照样我行我素。日久之后,知道他的为人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道理,何况还有“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的古训在,心想各人有不同的活法和行事准绳,也有各自的弱点,只要不违反大的原则,何必求全责备?要他换一种活法,不但少有可能,甚至真的对他身体不利——这样一想,我也就顺其自然,从此便不大劝他了。我能做的,就是隔三岔五给他打长途,与他聊天,问候他的身体状况和生活起居,交流彼此学术研究近况和国内乐坛上共同感兴趣的信息,我也确实从中获益匪浅。至于对他性格中某些弱点和做派,其中包括他对我的严厉批评,惟有抱定“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宗旨,余则大可不必过分在意。若有不同意见,既可据实辩之,也可据理争之;若两者皆不奏效,不妨在淡然一笑之余,坦然处之、宽容待之,充分享受他那份“爱之深,责之切”的浓浓情意,裨能解疙瘩、去龃龉,最终必化口水干戈为玉帛矣。

所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戴鹏海先生已届80高龄,算得是德高望重的耄耋寿星了,但他情有所钟、志存高远,如今依然活跃在音乐学研究岗位上,一如既往地每日坚持研究和伏案写作数小时而断无节假日之说,也一如既往地关注着我国音乐艺术和理论批评的当前状态和未来发展。2008年底,戴公应邀到南京艺术学院参加“改革开放与中国当代音乐学”高层论坛并在全体大会上做了题为“改革开放与我”的简短发言,以昂扬的调子肯定了改革开放以来我国音乐学界所取得的重大成就,且就音乐界当下“人文关怀的失落”和“道德底线的崩塌”及其种种表现向全国同行发出了严重警号。此前我在许多学术研讨会上听过戴公的即席发言,但这个发言无疑是其中最为言简意赅也最具振聋发聩力量的一篇。此言既出,当即得到全体与会代表的一致赞同,并在本次论坛上引发了关于当代音乐家如何建设刚性人格、弘扬“贺绿汀精神”的热烈讨论。

去年,戴鹏海又担任了上海音乐学院音乐学博士后工作站合作导师,并招收两位青年学者进行当代音乐的博士后研究,为我国培养当代音乐研究高层次后继人才而殚精竭虑、奉献光热。以戴鹏海对自己、对学生的要求都近乎严苛的一贯作风揣度,其生活色彩想必更为丰富,工作节奏也定然更加紧张。相信经过短暂磨合和彼此适应之后,双方必能从合作研究中所得颇丰——学生从戴公处获得的,是高规格的精深学术指导和为人治学的宏旨大道;而戴公从学生处获得的,则是青春活力的熏染、子女般的关爱与照料、信息时代新方法新手段的帮助和新一代学人“快乐学术”之别样生存状态的多彩对比。而师生间这种良性互动的必然结果,则是合作研究取得高质量成果。我对此满怀信心和期待。

作为比他年轻十多岁的学生辈诤友,值此庆贺戴公80寿辰之际,在学习他为人治学高尚道德风范的同时,也希望老人家保持愉快心境,平素对人对己不必太苛,还是多以自己的健康为念,尽情享受生活中、科研教学中的阳光和乐趣最是要紧。

最后,我和所有关心、爱戴他的朋友们衷心祝愿戴鹏海先生——

身心少累、学树常青,笔体两健、老更有为,在科研和教学岗位上,为我国音乐艺术和音乐学事业在新世纪的繁荣发展不断贡献他的强光与炽热!

①刊于《星海音乐学院学报》1996年第1-2期(连载)。

②刊于《艺术探索》1996年第3期。

③刊于《音乐艺术》1991年第1期。

④收入《陈铭志70华诞纪念册》,上海音乐学院1995年出版。

⑤收入《当代中国文化名人传记画册•贺绿汀》,浙江摄影出版社1997年8月出版。

⑥前者刊于《中央音乐学院学报》2003年第3期,后者刊于《中国音乐学》2004年第1期。

⑦中央音乐学院学报社1993年出版。

⑧广西艺术学院1993年出版。

⑨上海音乐出版社1990年出版。

⑩上海海文音像出版社1991年出版。

上海音乐出版社1993年出版。

上海音乐出版社1993年出版。

安徽文艺出版社1997年出版“文论”及“声乐作品”分册,1998年出版“器乐作品”分册。

上海音乐出版社1997-1999年出版。

商务印书馆2005年出版。

刊于《人民音乐》1987年第12期。

它们是:《从“王洛宾热”谈到“炒文化”》,刊于《人民音乐》1994年第6期;《民歌岂能出卖》及《答王洛宾先生》,均刊于《人民音乐》1995年第3期。

刊于《音乐艺术》2001年第1期。

刊于《音乐艺术》2002年第3期。

参见戴鹏海:《试论〈幸福河大合唱〉》,《音乐研究》1960年第3期。

参见戴鹏海:《收获与启示——听唢呐协奏曲〈天乐〉》,《人民音乐》1990年第2期;《灵气和悟性——为金复载第二次个人交响作品音乐会而作》,《人民音乐》1996年第5期。

居其宏南京艺术学院音乐学研究所所长、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 于庆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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