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社会需要“逃命新闻”吗

2009-12-04 02:52李希光
探索与争鸣 2009年7期
关键词:流感新闻报道媒介

内容摘要纵观关于甲型H1N1流感的新闻报道,某些媒体无视社会责任,肆意制造社会恐慌。全球对所谓“猪流感”的报道不是严肃的医学报道,而更像是一场闹剧。对此,我们应该警醒并认真反思。

关 键 词 甲型H1N1流感 逃命新闻 公共卫生 新闻暴政 媒介化现实

作者李希光,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常务副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清华大学国际传播研究中心主任。(北京:100084)

2009年:极端的危机新闻呈现模式

今天的全球正面临着自美国9·11事件、炭疽病、SARS以来的最大恐慌。随着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甲型H1N1流感(猪流感)像一架无法驾驭的过山车,在世界各地到处转悠。媒体报道到了哪里,那里的人们就会尖叫一声:“不好了,猪来了!” 然而,与甲型H1N1流感在全球的肆虐相比,媒体对这次流感的报道,同样呈现出爆炸式的过度倾向。在甲型H1N1流感爆发后的第20天,笔者在google搜索引擎中输入关键词H1N1流感,检索有7,360,000个结果,输入关键词“猪流感”,检索有61,400,000个结果。笔者试图对这些报道做总体分析,也许能从中解读出今天的媒介生态。

“猪流感”新闻的畅销,首先要归功于其名字。德国人最初将甲型H1N1流感称为Schweine grippe,法国人称它为la Grippe A;但是,这些都没有“猪流感”这个名字响亮。美国的研究小组最早将其命名为 “甲型猪流感”。在4月27日的记者招待会上,世界卫生组织的流感专家Keiji Fukuda 连续使用“猪流感”多达 22次。当被问及“猪流感”的命名是否恰当时,这位世界卫生组织专家说:“这个病毒被证实是一种猪流感病毒。我们没有计划为这个病毒起新名字。”但是,随着来自猪肉界的抗议,特别是当埃及屠杀了几十万头猪后,从4月30日开始,“猪”这个字眼不再出现在世界卫生组织的文件中了。[1]实际上,迄今也没有证据显示,猪把甲型H1N1流感病毒传染给了人。甲型H1N1流感病毒事实上来自猪、禽类和人类的基因组合。目前的研究表明,该病毒不会通过猪肉产品传播,人类不会因为吃猪肉而感染甲型H1N1病毒。尽管美国疾控中心已经宣布将猪流感改名为甲型H1N1流感,但是媒体仍然没有放弃使用这个不正确的命名,因为对广大民众来说,与甲型H1N1流感相比,猪流感的提法更直观、更煽情、更易记、更夺人眼球。

在新闻报道的用语上,媒体采用更多的是“快逃命吧”式的新闻语言。猪流感在美国和墨西哥传播后,法新社将猪流感称作“杀手”,路透社强调“前所未有的危险”,而美联社则惊呼:“致命怪病。”媒体用这种近乎夸张式的语言,来吸引人们足够的注意。在报纸杂志的版面安排上,媒体也是多半采用“逃命新闻”报道框架。媒体不仅以头版头条或者通栏标题报道甲型H1N1流感,甚至连续整版,长篇累牍地进行跟踪报道。不仅如此,媒体大量报道“通缉”和“抓捕”疑似感染者的新闻:从发现疑似猪流感感染者到通缉疑似猪流感感染者和密切接触者,再到寻找和隔离疑似猪流感密切接触者,最后被隔离者释放回家,所有的过程都被媒体以夸张的细节和绘声绘色的语言,呈现在公众面前。

对于这种逃命新闻学,路透社全球主编Dean Wright 在甲型H1N1 流感爆发后不久,在题为《流感爆发:走在炒作与帮忙之间》的文章中认为:“重大的坏新闻意味着媒体受众的激增,坏新闻毫无疑问会增加编辑记者的肾上腺素。坏新闻提供给媒体在新闻报道中走向极端的诱惑。” “我们的作用既不是削弱新闻的重要性,也不是通过夸大,散布惶恐言论,扰乱社会民心。我们要准确地描写究竟发生了什么,其意义和背景是什么。”[2]可惜的是,今天的媒体已经很少听得进这样的忠告。

从新闻报道看,甲型H1N1流感更像是媒体制造出来的一场媒介化流感。究竟是哪些因素引发了这场媒介化大流感?什么样的媒体环境造成了媒体的集中轰炸?为什么那些与我们健康息息相关的疾病, 如乙肝、肺结核、高血压、糖尿病……得不到报道?好的公共健康新闻的标准是什么?虽然甲型H1N1流感依然在威胁人类,但是这些问题都值得我们认真思索。

媒体为何要过度关注甲型H1N1流感

在科技发达的今天,医院通过高技术检测设备和监控系统,可以快速检测出病毒的基因序列,从而确定流感病毒的种类。虽然科学家很快检测出甲型H1N1病毒的种类,世界卫生组织也及时向全世界通报流感的进程,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这次全球流行的甲型H1N1病毒就是重大传染病。重大传染病是由感染率和病死率决定的。世界卫生组织把警告级别升至6级,是因为该组织认为甲型H1N1流感病毒可能会引发世界范围内的流感大流行。值得一提的是,世界卫生组织依据的是甲型流感的传播范围,而不是病症的严重程度。世界卫生组织把警告级别升至最高级,这并不意味着甲型H1N1流感将会成为人类的致命杀手。事实上也正是这样,一般的甲型H1N1流感患者病症轻微,大多数感染者可以留在家中不治而自愈。迄今为止,也没有报道说,猪流感在墨西哥的病死率高于其他流感。截至2009年6月11日,甲型H1N1流感已经扩散到74个国家,共有28774例病例被确诊,并有144例死亡。中国还没有出现一例因感染甲型H1N1流感致死的病例。而与此同时,每年20%的美国人感染普通流感,有20万人因普通流感住院,其中36000人死于并发症。

在对风险的选择和评估上,科学家用数学模型和概率评估风险。同时,科学家力求提供完整的科学事实、统计数据、量化分析,不敢篡改数据和歪曲事实。但是,这种信息往往不会迎合大众的要求,所提供的信息往往也不会引起媒体和大众的兴趣。这是因为记者与科学家对风险的评估和选择、观察风险的角度、提供的风险信息是不同的,有的时候立场是对立的。大众与媒体不是把数学概率作为评估猪流感或其他风险的尺度。媒体对风险的判断大多取决于新闻价值的大小、个人对风险的选择和感受程度。记者在报道新闻的时候,乐于提供有倾向性的煽情故事、趣闻轶事,以讲故事的手法来迎合大众。但是,这种用新闻故事取代科学事实的做法通常会不准确,甚至会歪曲科学事实。但是,由于媒体有强大的话语权,并且是科学家与大众沟通的桥梁,科学信息也就很难竞争过新闻性信息。

为什么媒体如此高度关注甲型H1N1流感?首先,因为H1N1流感潜伏着全球性灾难的前景,这种潜在的风险对媒体有巨大的吸引力,媒体的风险报道能引发受众的高度兴奋。其次,甲型H1N1流感有很多不确定性,而不确定性往往是恐惧的来源。对人类来说,这是一个陌生的病种——尽管1976年美国曾经发生过一次猪流感——人们无法估量其对人类安全的威胁程度。再次,跟当年人们关注SARS一样,甲型H1N1流感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高度政治化的疾病。从政府新闻发布和媒体新闻报道看,甲型H1N1流感已经上升到高政治的层面(high politics)。按照政治学理论,高政治与国家安全、国际政治、外交、国家形象等高层政治决策相关。在应对甲型H1N1流感中,各国领导人频频在媒体上对预防甲型H1N1流感表态,亲临传染病医院慰问病人。这些都提高了甲型H1N1流感的政治等级。这种政治待遇自然也是吸引媒介关注的一个重要原因。

媒介化现实、新闻奇观与新闻暴政

今天的媒体环境可以简单定义为“媒体的商业化”。无论是广播还是电视抑或报纸,一切都是为了广告收入。媒体作为一个商业企业,获取利润是其终极目标。只有把通过新闻报道获得的受众注意力卖给广告商,媒体才能获取利润。但是,大多数读者购买报纸是为了看新闻而不是看广告,没有新闻就没有读者。在这种博弈中,高度商业化的媒体已经培育了为广告填补空白的新闻文化。在这种文化中,媒体是商业广告的载体,新闻是商业广告吸引观众的插曲。日益商业化的新闻特征是丑闻、犯罪和隐私;是耸人听闻的报道、夸张、过于简化和观点性强的新闻故事;有时甚至是虚构的新闻。新闻媒体的这些特征对公共事务带来的伤害远远大于益处,更不用说在不同人群、不同社会和不同国家间扮演桥梁的角色了。总体而言,在今天这种商业化的媒体环境里,能抓住读者的新闻产品需要具备3个要素: 1. 新闻的ATM(Audience;Time;Money); 2. 媒介奇观; 3. 热闹话题。

什么是新闻的ATM?A(Audience)指的是新闻的受众,即新闻要满足受众的需要。新闻报道的事实、观点、画面和声音必须最能夺取观众的眼球。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有的时候,媒体可能会编造夸张的情节。T(Time)指的是新闻的时间要素和时效要素两个维度。记者的新闻报道首先要满足自己所在媒体的截稿时间规定;二是与媒体的竞争对手在新闻报道上抢夺“第一时间”。今天争抢新闻报道的“第一时间”成为第一定律,结果新闻的真实性反而成了第一时间的牺牲品。抢夺第一时间的后果是,很多报道只能是道听途说。比如在这次甲型HINI流感报道中,为了寻找所谓的“零点病人” (zero patient,即:第一位猪流感传染者), CNN的摄制组在一个富有魅力的新闻记者带领下,沿着尘土飞扬的乡间小路,深入墨西哥农村,寻找这个墨西哥孩子,见到这个孩子时,记者们惊奇地发现他竟然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不是想象中的奄奄一息的病人。M(Money)指的是新闻报道与金钱的密不可分的关系。新闻报道作为电视广告之间的插曲或是为报纸填补空白的佐料,新闻报道通过抓取眼球,满足广告商对潜在客户的影响和渗透,为媒体获得其最终需要的利润。

新闻奇观要求新闻能构成一个非常好看的画面,让人看了之后惊讶地叫起来,我们称之为尖叫新闻学。从禽流感到猪流感,都构成了媒介奇观。媒介奇观需要一个好的画面,这对公共健康报道提出了挑战。报纸上的新闻故事和图片印刷出来后,大家觉得好看,就是重大新闻。即使是重大疾病的爆发和流行,如果画面不好看,也算不上重大疾病。当年很多人关注“非典”,是因为媒体每天制造一个令人惊叹的媒介奇观——戴口罩的人。媒介奇观带来的后果是:国家政策和政府议程会被媒体牵着鼻子走,政府的公共卫生决策更多地受制于媒体的报道。在今天这样一个媒介发达和媒介民主化的时代,政府如果要做出顺应民意的姿态,那么必须跟着媒体制造的议程和媒体制造的民意走。媒介化现实带来了今日新闻的暴政——凡是今天媒体上刊载的头条新闻将变成政府和社会最重要的公共事务。

直到现在,仍然有很多人认为2003年中国人面临的最大的公共健康问题就是“非典”。尽管2003年全国因“非典”死亡人数为300多人,然而在中国每年有成千上万的人死于比“非典”更为致命的疾病。但是关于这些疾病的所有报道,连“非典”的万分之一都不到。更糟糕的是,正是因为这些 “我们自己家人的病”上不了新闻头条,自然也就不会受到政府的高度关注。

1976年,一个美国士兵死于名叫“猪流感”的流感病毒(多年后才发现这是一种“禽流感病毒”)。由于当时的美国政府担心猪流感病毒将会成为自1918年大流感以来人类面临的最大杀手,1976年3月美国总统福特下令启动猪流感疫苗计划,让每一个美国人都接种猪流感疫苗。 虽然最终猪流感大流行没有到来,但是,猪流感疫苗在人体上产生的严重副作用却导致至少30人得了格林巴利综合症而死亡。面对这个悲剧,哈佛的Neustadt教授和他的同事Harvey V.Finoberg 博士在《猪流感事务》一书中,详尽分析了1976年的猪流感事件。他们写道:总结1976年美国政府的猪流感决策,至少有7个教训需要汲取:1.对于那些只有理论但缺少证据的专家们的过于信任;2.个人的先前议程和偏见掺杂在决策中;3.卫生专家们急于想让他们外行的领导去做出正确的决策;4.政府和卫生部门急于做出一些不成熟的承诺;5. 政府没能认真去回答不确定的问题;6. 政府没有从科学的逻辑上提出质疑;7.政府对媒体关系处理不敏感。[3]今天,这些教训对于我们防治甲型HINI病毒流感,依然有借鉴意义。

30多年过去了,世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人们生活在瞬息万变的时代里,联系也越来越紧密。最近的甲型H1N1流感(所谓“猪流感”)新闻报道显示,某些媒体无视社会责任,夸大了对这次流感的报道,肆意制造社会恐慌。全球这场对所谓猪流感的报道不是严肃的医学报道,而更像是一场闹剧。这种不必要的公共恐慌是由缺乏专业素养的新闻记者和缺乏社会责任的媒体导致的。对此,我们应该吸取30年前的教训,警醒并认真反思今天的媒体生态。

参考文献:

[1]Martin Enserink,ScienceInsider. Swine Flu Names Evolving Faster Than Swine Flu Itself. 2009.

[2]Dean Wright. Flu outbreak: Walking the line between hyping and helping. http://blogs.reuters.com/fulldisclosure/2009/04/27/swine-flu-walking-the-line-between-hyping-and-helping.

[3]The Swine Flu Affair Decision-Making on a Slippery Disease, Richard E. Neustadt and Harvey V Fineberg, publishedby U.S. Department of Health, Education and Welfare,1978.编辑叶祝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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