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普向世界报道“开国大典”

2009-12-02 03:44吴志菲
人物 2009年10期
关键词:开国大典刘伯承

吴志菲

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正式成立。作为国家通讯社的新华社将这一重大新闻率先向世界发布,而采写开国大典新闻的是我国老一代著名新闻工作者李普。

开国大典城楼上的见闻

李普位于北京宣武门新华社的家里,宽敞洁净的客厅,墙壁上挂着他当年在天安门城楼上报道开国大典时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李普身着无领中山装,头戴一顶帽子,在他周围站着一批开国元勋。作为老一代革命者、著名记者,李普见证记录了20世纪中国发生的很多大事。1949年的开国大典就是其中最不能忘记的。

1949年8月底,新华社特派记者李普奉命由武汉中南总分社调到北平总社,所接受的第一个任务便是与另一位新华社记者李千峰一起参加第一届政协会议和开国大典的报道。

“我和李千峰两个人基本上是每天轮流采写报道,10月1日,正好轮到我采访”,李普笑言。那天,风和日丽、秋高气爽。上午8时,人民解放军的受阅部队已经到达指定地点。10时,30万群众陆续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了天安门广场,广场上已经是人山人海,到处都是热情的欢呼声、嘹亮的歌声,人们不断地打听:毛主席怎么还不上天安门呢?开国大典什么时候开始呀?

李普记得“城楼上的嘉宾们当时大都住在北京饭店和六国饭店,10月1日下午两点,先一起去中南海勤政殿,交代一遍流程,就来到天安门。毛主席是第一个沿台阶走上城楼的领导人,朱老总紧随其后,那时还没有电梯,大家纷纷走上去了。”李普作为新华社特派记者也登上了天安门城楼,当时女摄影家侯波抓拍的一张照片里,李普站在城楼中间靠东一点,左边是吴晗,右边是张奚若。李普还记得那天大家的穿着非常整齐,“共产党员几乎都穿中山装,周总理穿着黑色呢子中山装,满城楼就只有美髯公张澜穿长衫。”穿着比较整齐,站的位置却不那么“整齐”,李普说:“那时等级不森严,都是不整齐地站着,不讲谁前谁后。”确实,从一张资料照片上可以看到,邓小平站在了最边上。

下午3点,典礼开始。当毛泽东走到麦克风前宣读《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公告》的时候,为了及时拿到主席手里的公告,李普立刻移到他身后,“毛主席显得很平静,稿子没有任何抖动。那天城楼上也没有风,晴空万里,广场沸腾着欢呼和掌声。”读完公告后,毛泽东手按电钮,一幅巨大的五星红旗在天安门广场冉冉升起。当时,李普听到城楼上一片感慨之声,陈毅说:“在我的有生之年里,能看到这一天,我已经很满足了。”李普同样激动万分,他20岁入党,31岁亲见这一幕,而毛泽东主席那乡音浓重的3个字“成立了”,让他铭记和感动了一生!

拿到主席宣读的公告后,李普并没有马上离开。因为,虽然领导人的讲话稿早就写好印发出来了,但还是需要他们的亲手稿,来核对每一处字词的小改动。“那天11个人的讲话中,陈毅老总的最短,只有5分钟”,李普说,“其中数宋庆龄的讲稿写得最精彩,她先用英文打草稿,然后翻译成中文,她有自己的特色,毫无八股气,生辣漂亮”。李普看见她的手稿上,有的字注上了拼音,因为她不大会讲普通话,整篇文章,都是用上海味道的普通话念的。

李普印象深刻的是,站在城楼上的老将军们都比较“沉着和规矩”。那么多的老将军,自己居然没有在现场采访他们,“这不能不说是留下了太多遗憾”。事实上,参加开国大典的前一晚,李普非常紧张,害怕自己睡不好觉而第二天没精神,于是平生第一次吃了安眠药。“那是第一次,果然睡好了,第二天精神很好”,李普笑言,“现在是每晚必吃,几十年了。”

身为记者,李普心里念叨的是观察现场,注意现场情况的发展,寻找现场感觉,同时为当天那条新闻打腹稿。于是,他在城楼上走来走去,“大摄影记者侯波为我拍了好几个不同位置的镜头,只是那时候我还不认得她。”城楼本来就不宽敞,又来了很多重要人士,越发显得拥挤,李普说自己“一会儿扒开这个,一会儿扒开那个,很自由随便。”

领导人讲完话,阅兵仪式正式开始。身着戎装的朱德总司令走下天安门,坐吉普车检阅了部队,那时部队都停留在天安门城楼东。“等朱老总返回城楼,部队已行进至天安门前,坦克团、26架飞机、1600匹红色及白色战马,展示解放军的武装实力,霎时让人感受到一个国家政权的威严。”

然后是群众的游行队伍,参加游行的大部分是年轻人。毛泽东以及天安门城楼上所有人都在微笑着招手。李普说:“开国大典的游行和后来的天安门游行是不一样的,除了喊口号,大标语、字牌、花环这些东西都没有,只有红旗挥舞,大家的想法都非常朴素,很多人将手绢抛向天空。”虽然没有整齐的着装,可是那种当家做主的喜悦,洋溢在每个人脸上。

游行队伍中口号声此起彼伏,城楼上的毛泽东也喊起口号呼应着群众,最让人热血沸腾的口号就是毛主席喊出的“人民万岁!”亲身出席开国大典,李普看到,在主席侧面隔了十几米,安排了另一个麦克风,由荣高棠开始带领群众喊口号。广场上30~i"群众和李普一样,看着毛主席挥动大手,全都发自内心高喊着“毛主席万岁!”李普说:“只有经历过大典的人才真正感觉到,毛主席开国的伟大。”

庆典活动结束时,已是华灯初上,人们都渐渐散去了。而李普还要赶写开国大典的新闻稿,新华社必须在当晚将稿子发出,以便第二天全国各报采用。

1949年10月2日《人民日报》第一版,登载了李普采写的报道开国大典的文章,文中特别写道:“毛主席亲自按动有电线通往广场中央国旗旗杆的电钮,使这一面新国旗在新中国首都徐徐上升。”有些人觉得不解,写毛主席“亲自按动电钮”即可,为什么非要写“按动有电线通往广场中央国旗旗杆的电钮”呢?关于这句话,还有个小故事。这篇报道见报前,分管新华社的中宣部副部长胡乔木负责审阅。胡乔木家就在中南海里面,李普把稿子送去后就站在旁边看他审稿。胡乔木看到有关升旗部分内容时,对李普说:“电钮升旗的那句,要加上一根电线连着的细节,否则虽然你懂我也懂,但有些读者可能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呢。”李普一听,马上明白了胡乔木的意思,他不得不佩服胡乔木考虑得周密。

50多年前的中国百姓,还有不少人相信神灵,“本来那时社会上就流传着解放军能飞檐走壁、神仙保佑之类的故事。如果再亲眼见到毛主席远离旗杆竟能把国旗升起来,那又不知道要编出多少带有传奇色彩的故事来”。因此,李普依照胡乔木的建议,在这句话上不嫌累赘,明白无误地告诉大家:电钮和旗杆之间是有电线相连的。

毛、周手迹背后的故事

李普是我国新闻战线上的一名老兵,抗日战争时期,他在重庆《新华日报》历任记者、编辑、专栏作家、特派员。1946年1月,李普奉调前往新华社任特派记者,他以北平为

据点,在4个月的时间里,跑山东济南和苏北解放区,行程逾两千公里。1947年6月底,李普又奉命赴大别山区和豫北战场,随刘邓大军渡过黄河并担任刘邓大军野战分社的社长。跟随刘邓南征北战的日子,也是李普新闻生涯中成绩卓著的时期。之后,他又在中原总分社任采访部主任。从武汉调回北平总社后又参与了全国第一次政治协商会议和开国大典的报道。这期间他的大部分作品被收入《我们的民主传统》和《开国前后的信息》两本书中,并在当时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建国初,在医治战争创伤、恢复经济的时期,他又转入财政经济报道,陈云曾让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摆一张办公桌,旁听政务院财经委员会的一切大小会议。

一个人能够从决策的高度看社会发展的进程,用自己手中的笔记录历史,这是多么幸运啊。由于参加了首届政协会议和开国大典的报道,李普曾珍藏了两件十分宝贵的文物,从这两件文物中可以了解到开国大典背后的一些故事。

其中一件是首届政协会议上周恩来的一份讲话提纲。政协会议第2天即9月22日,周恩来向会议作了关于共同纲领的起草经过和特点的报告。那时,大会所有的报告和讲演事先都发了铅印的文件,唯独周恩来这个报告没有文件发出来。

李普所在的记者席位靠近主席台,看到周恩来手里拿着薄薄的讲稿走上台去,他感到今天的任务不轻松,必须详细做笔记。果然,周恩来的讲话结束后,李普照例走上去收稿子,周恩来对他说:“我实在没时间写了,只有这个提纲,现在给你,请你根据你的笔记写出稿子来,先给我看。”报告中讲了8个问题,提纲就仅简要列了8条,用钢笔写在两张16开白纸上。当晚,李普根据周恩来的8条提纲写出了一篇新闻稿交给他,新闻稿在报纸上发表,后来还收入《周恩来选集》。周恩来的那个提纲也就留在了李普的手里。

另一件文物是开国大典上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上宣读的那份《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公告》。毛泽东宣读《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公告》的时候,李普站在他后排,他宣读完毕,李普走上前去拿稿子。毛泽东当时伸手给李普,公告上多出一张纸条,是一份中央人民政府全体委员的名单,毛指着那张字条一再叮嘱李普:“你小心这张字条,千万不要弄丢了。照此发表,不要漏掉了。”

原来铅印的《公告》稿并没有这份委员名单,只开列主席和6位副主席的姓名,接着写“陈毅等56人为委员”,其他55人都省略了。但10月1日上午,在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举行的第一次会议上,张治中临时建议在《公告》里公布全体56名中央人民政府委员的名单,这样更能体现中央人民政府是真正实行新民主主义的联合政府。

在这份名单中,许多党外人士担任了重要职务。副主席6位中,有宋庆龄、李济深、张澜3位;56位委员中民主人士占27席,差不多一半。当时我国政治舞台上为争取民主自由而奋斗的知名人士,以及反对国民党专制独裁统治的各方各派的实力人物,可谓尽在其中。这份附加名单,在国内国际将产生怎样的影响难以估量。毛泽东当即明确表态:“好,把56名委员名字都写上去,可以表示我们中央人民政府的强大阵容。”李普说,“当时人们异口同声地称赞:共产党了不起,打下了江山却不徇私,真心诚意团结其他民主党派和无党派民主人士来共同治理新中国。”李普拿出另外一份公告稿的铅印件,补上了全部名单,而那份由毛泽东签字,并写有批语“照此发表”的原件就留在了李普的手里。

非常遗憾的是,这两件珍贵的文物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被抄家抄走了,至今下落不明。

闪光的语言,

来自闪光的思想

新中国成立后,李普先后担任了中宣部宣传处副处长,北京大学政治系主任,中共中央中南局政策研究室主任,新华社北京分社社长、总社国内部主任、副社长等职务。1982年,李普从新华社副社长的岗位离休。如果能追寻一下他的记者生涯,回顾一下他在从事这项工作时所遇到的酸甜苦辣,对立志献身于新闻事业的人们来说,可以说是一份难得的学习资料。

翻开李普已经结集的作品,不难看出,尽管他写了不少通讯、人物专访、人物印象及评述性的文字,但大量的还是新闻报道。李普的指导思想是明确的。早在1983年,他曾这样大声疾呼:“我觉得报纸上首先要有大量的小豆腐块,而不是像毛泽东同志所批评的那样,版面都给大地主的大庄园占去了。”他认为,记者应当以采访和写作新闻为主,把写好新闻看做是记者的基本功。他对有些做新闻工作的同志过于看重通讯,忽视甚至看不起新闻是很不以为然的。他觉得,问题在于新闻的本身有没有价值?有没有分量?能不能回答当时人民群众所关心的问题?

李普联系他在战争年代当随军记者时的一段经历,阐述了他的上述命题。这是1946年10月。蒋介石凭着美国的装备和众多的兵力,向解放区发动全面进攻,之后又改为重点进攻。他东占临沂,西打延安,来势汹汹,不可一世,他的总参谋长陈诚曾吹嘘说:“如果真正作战,只需3个月即可击破共军主力。”在这种情况下,战局将怎样发展?八路军新四军力量弱,地盘小,能不能打胜?以什么力量打胜?何时建立一个民主的新中国?这些都是解放区外的群众迷惑不解的问题,甚至有些革命同志也忧心忡忡。

作为记者的李普敏锐地抓住这些问题,从前线指挥所到战场、到农村、到收复了的城镇,既访问高级将领,也接触布衣百姓,写了一系列的战地报道。不仅及时,而且深刻地回答了广大群众心头上的一个个疑问。使人确信:蒋介石发动的“出卖祖国压迫人民的战斗”,必然失败;八路军新四军有像刘伯承这样的具有“伟大精神和魄力”的常胜将军指挥,有“人民大众对爱国自卫战争的热情”,最后必然胜利。

的确,一个新闻记者如果要使自己的作品有分量,一定要密切注意整个形势。有全局在胸,才能够写出好的作品。李普说,“在我看来,一个新闻记者必须是一个政治活动家,站在历史洪流向前冲进的最近处,观察和报道历史前进的每一个脚步,从而参与推动历史更快地前进。”这是李普的成功之道,也是李普的作品至今仍有魅力的原因所在。

李普还对那种把新闻工作仅仅看成是个写作的问题,进行了一针见血的评论。他说,不错!是要重视写作,但是首先是观察,是观察家——你有思想才能表达。所谓闪光的语言,来自你闪光的思想。如果你思想平庸,你的语言再美,也不会有光彩。为什么说新闻工作者是时代的哨兵,和学者,文艺作者不一样?就在于新闻工作者更应该注意党的方针政策,研究整个形势的发展,了解读者的需要和情绪,掌握比较丰富的知识,这样才能使自己真正有一点历史的眼光,写出来的作品,今天是新闻,明天成了历史。

作为资深记者,李普的书房就是一个小小的新闻资料储藏间。房间中央

是一张单人床,床头是一张写字台,陈设着文房四宝。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四壁的书橱,书橱里是满满的书。书橱上面整齐地放着一册册或一沓沓的资料,绝大部分是全国各地的新闻业务刊物和一些剪报资料。

“我是自告奋勇跑到记者的行列里来的,是个地地道道的‘志愿兵,初中的时候,开始对文学发生了兴趣。……入党以后,逐渐模模糊糊地感到新闻工作比文学活动能够更直接地为自己的理想和党的事业服务。”说起自己与新闻工作的渊源,李普的记忆之舟又回溯到血气方刚的青年时代。

1938年,年仅20岁的李普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担任湖南文化界抗敌后援会难民服务团团长的同时,他又办起了一个半公开的《观察日报》。那时他的公开身份是育英小学教师。是年10月“焦土抗战”中的长沙大火令李普愤慨不已,他以李王练的名字在《观察日报》上发表了《长沙大火中的幢幢鬼影》的通讯,揭露了国民党反动政府对革命力量的迫害,报纸因此被查封。李普辗转到了贵阳,成为了权民通讯社的特约记者,写了几篇通讯后,遭遇暴露身份的危险,经沈钧儒介绍,李普来到重庆《新华日报》社当记者,时年21岁。

“我正式做记者是从进入重庆《新华日报》开始,那是我们党在国民党统治区唯一公开出版的一张机关报。凭着青年人那股闯劲,东冲西撞,《新华日报》终于接受我了。”年轻的李普在这以后又考取了华东大学历史系,一年后,重回《新华日报》做记者、夜班编辑、研究员。

在重庆报界,《新华日报》是作为民主自由的急先锋出现的,李普在上面发表了大量脍炙人口的文章,如《一切光荣归于民主》等。

当时的中共南方局书记周恩来直接领导报社工作。李普说,“周恩来个人的威望很高,而且其人风度翩翩,能言善辩,知识很丰富,那是一表人才。不仅像我这样的年轻人,许多民主人士,年纪很大的,见到他,都不能不佩服他。”

李普眼中的周恩来为人随和,因为那时他是一脸大胡子,年轻人都爱叫他胡公。李普和这位胡公的关系非常亲密。有一次,李普找到周恩来发牢骚,“胡公,我实在不想当这个记者,记者一点味道也没有。”周恩来并没批评李普,他顺着李普的话说,“我也不想谈判(指重庆谈判),这谈判一点趣也没有。”

周恩来对新闻伉俪的三个建议

李普是知名的新闻记者,他的夫人沈容同样是位资深的新闻工作者。

回忆起与妻子相识,李普说那还是抗战时期在湖南的时候,“1938年,沈容参加了湖南文化界抗敌后援会所设的难民服务团,我是团长,我们既宣传抗战,又到难民收容所去为难民解决一些问题。”从那时起,李普和沈容便开始了革命同志间的交往。时年20岁的李普入党两三个月后,又介绍16岁的沈容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长沙大火”前,沈容随家庭撤退到零陵。李普认为自己必须对这位新同志负责,他和沈容约定,一到零陵就把地址告诉他,以便把组织关系转到那里。可是,沈容还没等到组织关系转到,又随家人撤退到了桂林。

沈容的父亲抗战期间曾做过国民党政府军委会后方勤务部特别党部书记长,少将头衔。而且,他的“背景”非同小可,他是蒋介石侍从室主任钱大钧上将的亲信。钱大钧下台后,他也就回老家苏州,弃政从商,当了苏州四明银行的经理。解放前夕,他对国民党完全失望了,在地下党的领导下联合当地士绅迎接解放,解放后送沈容的弟弟妹妹参军,他自己参加了民主建国会,当了苏州工商联的副主委兼办公室主任、市政协委员。但好景不长,他被打成右派,接着又被打成反革命,被判刑坐牢。到他死后,1989年才平反。

李普说,虽然出身于国民党官员家庭,沈容对革命始终忠贞不二,“抗战期间,沈容从父亲那里搞到了情报,如国民党的‘防止异党活动方案以及国民党全部兵力的部署等等”。那时,沈容还利用父亲的关系,使用后勤部的汽车输送过多位地下党同志通过青木关,离开重庆。

1945年8月,日本投降,举国欢腾。李普和沈容之间的关系也终于上升了一个层次,他们决定结婚。“她(沈容)改了名字进了《新华日报》,从事翻译工作。那时《新华日报》几乎每天都有一篇社论,沈容和另一位同志一起译。”

李普和沈容的婚礼虽然隐瞒了女方家庭,可却得到了身边革命同志的祝福。筹备婚礼时,李普和沈容本准备简单了事,可李普在一次和周恩来聊天时,告诉他自己要结婚了,并说了沈容的情况和她的家庭。周恩来说,女儿出嫁是件大事,要办得正规一点。李普问他怎么个正规法,周恩来说了三点:第一,要先通知家庭,家里同意不同意不去管它,但必须先通知。第二,要在报上登一个结婚启事。第三,还要请一位有名望如沈钧儒那样的大律师证婚。李普一想,有道理,于是便按周恩来的意见办了。

婚后,李普和沈容一同出门上班,一同下班回宿舍,日子过得既紧张又快乐。给李普印象很深的是沈容使用的打字机,“那是一部很老式的打字机,特别沉。因为那时在重庆很难买到英文打字机,报社要求保管好这部打字机”。这样,每天晚上李普和沈容一同回宿舍的时候,沈容总是把打字机带回宿舍。从编辑部到宿舍需经过一座小桥,路较难走,每次走到这里,李普总要提醒沈容小心打字机,说:“人摔坏了不要紧,可以医,打字机摔坏了就没处买了。”这虽然是开玩笑的话,但是每天晚上走过小桥两人都战战兢兢,唯恐摔跤,摔坏了打字机。

刘邓大军中的“知识分子”

60年前,一个不曾预期的机缘,把李普带到了刘邓大军军中,并作为随军记者,在刘邓野战军中工作了近两年。在这近两年时间里,他与刘伯承元帅结下了深厚的情谊。“1946年6月,蒋介石发动了全面内战。在上海的《新华日报》的工作人员一部分撤退到香港,大部分被派到解放区”,李普回忆说,当年11月,他被派到华东解放区采访,和同在报社的妻子沈容从上海经南京、北平,飞到邯郸,准备由晋冀鲁豫解放区到华东去。

从邯郸下了飞机,当天就到了冶陶。冶陶在邯郸的西侧,属武安县,那是中共晋冀鲁豫中央局所在地,也是刘邓大军的根据地。到了那里,李普从中央局听说刘邓大军马上要打大仗。作为新闻记者,当然首先去抓这条大新闻。刘邓大军那时候的正式名称是晋冀鲁豫野战军,后来改称第二野战军。刘伯承是司令员,邓小平是政治委员。

李普和沈容常年在被称为大后方的重庆工作和生活,从来没有在部队待过,根本不懂得打仗是怎么回事。在他们想象中,前方必定是炮声隆隆,火光冲天。但是,骑着马在黑夜里跟在长长的队伍里静悄悄地行军时,李普感觉到的是寒冷、黑暗与寂静。当然,行军对于他们这对年轻夫妇也有新鲜感,“前面的同志不时轻轻传过话来:‘向后传,快跟上!”他俩也照样向后传,觉得很有趣。

那时滑县战役已经打响。11月21日,当李普、沈容随部队宿营在一个村子时,突然接到政治部通知,刘师长(刘伯承曾任八路军一二九师师长,当时部队许多同志都这样称呼刘伯承司令员)要在前线指挥所见他俩。

刘伯承的指挥所就设在一所普通的民房里,只有一盘炕,靠窗有一张很小的方桌,靠墙放了一小盆炭火。那天的情景李普一生难忘,“刘帅坐在炭火边,看来好像是在等我们。他身材略高,微胖,显得很结实,身穿一件崭新的蓝色棉军服,比照片上看到的和想象中的形象年轻得多。戴着一副眼镜,更增加了他的学者风度”。

由于那次采访是不期而遇,李普事先毫无准备。他的第一个问题是请刘伯承谈谈刚刚打响的滑县战役。这样刘伯承很自然地说到了当时的整个形势。在谈话的过程中,李普和沈容问了一个事后觉得非常可笑的问题:

“我们的防线在哪里?”第二次世界大战初期,报纸上大肆宣传什么马其诺防线,以后盟军开辟第二战场,某天守住了原线没有动,或者推进了多少码,都成了头条新闻,因此他们对战争的概念也离不了什么防线、战线之类。当时刘伯承回答说:“这是很简单的算题。比如他拿150个旅,我拿150个城,一个换一个,等我把这150个旅消灭完了,这150个城不还是我的!”后来,李普、沈容和一位当时同在前方采访的同志谈到这次采访以及提到的这个问题,那位同志说:“只有你们能提这样的问题,因为你们刚来解放区,刚来前线。如果我们连这个也不懂那就该挨剋了。”

在那次访问中,刘伯承回答了李普、沈容所有的问题。他详细解说了那次战役的经过和战略上的意义,评论了蒋介石——他的战略战术,他的为人,他政治上、军事上致命的弱点,阐明了我党我军必胜的依据。

对于所有这些重大的、复杂的,有的很抽象、有的很专业的问题,刘伯承都讲得十分简明易懂,生动有趣。他语言丰富,谈笑风生,上下古今,挥洒自如,使李普、沈容听得入了迷。他说一口浓重的四川话,四川土话常常随口而出,像他随口引用鲁迅的文章一样。

刘伯承不止一次地提到鲁迅的《推背图》,他那样熟悉鲁迅,使李普很吃惊,“刘伯承几十年来戎马倥偬,早在24岁的时候就在讨袁战争中失去了一只眼睛,怎么对鲁迅作品这样熟悉?”后来,李普与刘伯承接触多了才知道,刘伯承从小好学,青少年时期博览书史,对中国旧学很有根底。早年从军,钻研《孙子兵法》。30多岁到苏联学军事,经过苦学,学通了俄文。即便是在指挥千军万马的战场上,他照样手不释卷,找机会读书,特别是读军事理论方面的著作。几十年来,日复一日,从孙子到拿破仑和苏沃洛夫,从古代战史到中国革命战争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特别是苏德大战,他都作过深刻的研究,了如指掌,著译很多。在刘伯承晚年,李普曾听他的儿子说过,他常常坐在马桶上大声用俄文朗读。可见,他读书、学习之勤。

就在这次访问以后不久,有一天李普对邓小平政委说:“啊,刘师长原来是知识分子。”邓小平立即以他那特有的敏锐和斩钉截铁的口吻回答道:“啊?!大知识分子!”李普还清晰记得邓小平当时睁大了眼睛,显出十分惊异的神色,特别着重那个“大”字。显然,他对李普的感叹比李普对刘伯承的博学更吃惊。

访问近3个小时。临别的时候,刘伯承又对这两个新兵叮嘱道:“现在你们先去吃饭,然后抓紧时间睡觉。在部队里,叫你们吃饭就赶快吃饱,叫你们睡觉,就赶快睡觉,因为不知道吃下一顿饭和下一次睡觉在什么时候。”

人们大概想不到,当战场上正在激战的时候,指挥作战的刘伯承,却在他那简陋的指挥所里向两个新兵讲解战局和部队生活的点滴,从容不追,谈笑风生。

李普采访当晚写就《刘伯承谈蒋介石》一稿,他描写刘伯承评价蒋介石时的表情:“这时候,这位老革命家的表情是很复杂的:有勇者的愤慨,智者的鄙夷和仁者的热忱,热忱地教人不要上当。”

采访后的第二天,李普、沈容回到野战军总部,得知邓小平找他们谈话。邓小平建议他俩留在第二野战军工作,李普一时转不过弯来,他认为自己的目的地就是华东。可是,睿智敏决的邓小平早就给他俩做了留下的决定。李普回忆说,“邓政委走到桌子面前,从一个袋子里拿出两个苹果来给我和沈容,又笑着说:‘地道的烟台苹果,华东送来的。你们吃吧,就算到了华东了。”

这时,刘伯承也从前线回来了,他一直含笑地看着李普。一会儿,李普注意到他收敛了笑容,神色慈祥,语气深沉地说:“李普,留下来!我们这里知识分子太少。华东靠着上海,知识分子多。我们这里十分需要知识分子。”

李普记忆中的刘伯承是个大好人,是个了不起的大军事家。当年每次采访他或与他在一起的时候,李普感觉和他之间的谈话是兄弟般的。李普对刘伯承很尊敬,刘伯承对李普很友好。不过,他毕竟是统领大军的统帅、首长,有一种令他的部下肃然起敬的威严。后来,李普渐渐地感觉到自己和刘伯承的这种兄弟般的关系有些脱离群众,于是,渐渐地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

1942年刘伯承50岁的时候,朱德总司令写了一篇《祝刘师长50寿辰》的文章,文中说:“他具有仁、信、智、勇、严的军人品质,有古名将风,为国内不可多得的将才。”仁、信、智、勇、严这5个字,是我国历史上第一位伟大军事家孙武首先提出来的将帅的条件,对后世影响很大,为历代许多军事家引用。《孙子兵法·计篇》中说,将帅如不具备“智、信、仁、勇、严”这5个条件,就不能打胜仗。在孙子的整个学说中,“智”显然是第一位重要的。朱总司令在评价刘伯承的时候,也引用了这5条,却调换了次序,把“仁”提到首位。李普认为这绝不是随便说的,“一般说来,无产阶级的军事统帅应当如此。而这点在刘伯承身上表现得十分鲜明,贯彻着他的一生。”

“曾与美人桥上别”

晚年,李普虽然离开了工作岗位,但与相交颇深的老朋友们诗词唱和,你来我往也不觉寂寞。老朋友当中,李普说,“李锐是个大写的人、了不得的人,是个正直的、肠子不拐弯的人。”1998年李普80寿辰的时候,李锐曾书赠一首绝句:“相交六十年,几度史无前。德赛先生事,岂能缥缈间。”

关于记忆力,李普曾写过一篇小文章——《我要埋怨三个人》。其中的一位,是他初中时期的柳老师。李普笑着说,“请他在天之灵宽恕我,宽恕我把责任推给他。因为不抬出他老人家来,这件事说不清。”在李普的回忆中,这位柳老师很严厉,背不出书要打手心,是真打,不是做做样子吓人的。但是他唯独不打李普。同学们当然不平,有一天便鼓噪起来:李某某也背不出,老师为什么不打他?正当李普惶惶然不知所措的时候,柳老师一脸正气,凛然说道:“背书是为了作文,他作文好,我为什么要打他,你们要向他学。”

有一次李普同亦师亦友的黎澍聊天,黎澍是大历史学家、思想家,文章也写得很漂亮。李普对他说起自己小时候的这段经历,黎澍说,那可真糟,他的老师却很看重背诵,叫他们背《水浒传》。说着说着,黎澍就背起来,真正如俗话所说,滚瓜烂熟。李普大吃一惊,没听说长篇小说也是可以背诵的。

李普认为黎澍“既是历史学家,更是思想家”。1988年冬天,李普和沈容到海南岛过冬,本来准备多住一些时候,说来奇怪,李普突然觉得要回北京。到家后才惊闻黎澍已经过世,刚刚赶上遗体告别。黎澍的夫人告诉李普,黎澍在病中几次问:“李普回来没有?”“李普怎么还不回来?”悲痛不已的李普把黎澍一直送到焚化炉前。

李普用“曾与美人桥上别”(刘禹锡诗)来形容自己的一生:早年追求民主和自由,中间却陷入了反民主、反自由的政治运动几十年,晚年又重新开始追求民主和自由。他说的“美人”,就是指“民主和自由”。

集老革命者、老新闻工作者两种身份于一身,李普的人生注定满载时代风云。确实,他的人生有过辉煌,也走过坎坷,如今,谈起往事来老人却显得非常平静,言语间显露着理性的光芒。采访结束时,李普给记者题词“多想”,想必这也是他的人生信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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