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少邪
一
走进这间中华茶社以前,殷梦以为这里会是地下俱乐部那种阴暗肮脏的地方。直到迎面的两排旗袍美男整齐地向她鞠躬行礼,她才庆幸没有错过这次大饱眼福的机会。
房子比外表看上去要宽阔许多,天花板悬挂着红娘瓷像,地面摆放着等身大小的金童玉女人偶,红毯沿着走廊一直铺到了花园。
殷梦并不是参观游玩的旅客,她之所以踩着七寸的高跟鞋,穿着长度不合身的礼服伪装成熟女站在这里,是为了协助老板做神秘事件的调查和取材。
她的老板姓巫马名良,是高校的哲学老师,擅长占卜和算命,私底下还兼作民俗小说家。
开学的头年殷梦在办公室交学费时,钱包无故在空气中自燃,目击现场的巫马良出钱替她解围,并认定她拥有吸引奇怪事物的能力,软硬兼施地招来做了自己的助手。
巫马良一生经历的异闻不计其数,然而这次的事件,莫说殷梦。就连他自己也感到万分离奇。
委托他的是以前教过的学生,名叫马贺。大约两个月前。他的女友朱夙不知受了什么蛊惑,与人签订了阴亲的协议。阴亲也叫冥婚,是自汉代流传的一种封建迷信:凡未婚男女死亡,其父母会托“鬼媒人”说亲,然后进行占卦,卜中得到允婚后就替鬼魂做冥衣,举行合婚祭,将男女并骨合葬。
说白了。这是给死尸举办的婚礼。可朱夙是个大活人,她非但没有林黛玉那样悲天悯人的忧郁,性格乐观外向,并且身体健康,连算命师都说至少能活到九十岁。这样鲜艳茂盛的少女。却在进了中华茶社后性情大变,失魂似的盼望死期的到来,日夜浓妆束裹,只恨不得马上跳进棺材和尸骸成亲。
刚开始马贺以为她是被人下了迷药。可看过医生后,不仅血液里查不到多余的成分。甚至没有遭受过催眠或是洗脑的痕迹。同样的症状不只一例,马贺听医生说,以前在外地也有过迷恋阴亲的病人,最后穿着嫁衣在家里的花园把自己给生生活埋了。
他唯恐有一日朱夙也会落此下场,于是请求巫马良查出阴亲的真相。
“请注意脚下。”英俊的侍男温柔提醒道。
殷梦低头看去。只见石子上铺垫了一层白色的雪粒。花坛中山樱绚烂地开放着,两旁是深红的枫叶,而空气则如七月的炎夏般湿热不已……一年四季仿佛被浓缩在这座院子里,却意外地拼成不合情理的协调。
哈——哈!
前面的房间内传出低吼和击打声,殷梦被要求换了拖鞋,踏进木质的地板,只见百平方的道场聚集着数名年龄相近的少女,穿着红色的道服,正与木偶对练武功。
那木偶比真人略微高大,造得格外灵活,就像电影里的少林十八铜人,随着对手的动作不停变幻关节和步伐。就连嘴巴也象征性地咔咔张合着。殷梦很快看到了朱夙,照片里的一袭长发利落地盘在脑后,跟其他人一样摆出整齐划一的姿势,专注地与木人来往比划。
“这里除了饮茶还教人功夫吗?”
侍男优雅地点头:“我们三生流是中国古武艺中最神奇的流派,不仅擅长武术与茶道,在通灵方面也很有成就。这些木偶之所以能跟人一样行动,也是被施了咒术的结果,与他们对练不仅可以锻炼体能,就连自身的疾病隐患也会转移到木偶身上。”
她表现出憧憬的神态:“如果成为会员还可以做些什么?”
男人伸手邀请殷梦落座,然后拿出一本制作精美的目录。除了能够维持青春的食谱,祛除疾病的古武术修行,最昂贵的项目当属相亲。
她指着那里问:“相亲是联谊的意思?”
“这是三生流自古以来的传统——在这个世上,每个人出生时其实都只是半身的状态,必须去寻找相生相克的另一半才算完整。但天地久长,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与自己的半身相遇或是相守,假如直到死亡为止都无法与半身聚合,那么死后灵魂只能残缺地被封在棺木中,永不超生。而所谓的相亲,就是用咒术替客人们找出各自的半身,然后立下合葬的契约,以阴婚的方式将半身结合在一起,才能共同转世成佛。”
殷梦听得入神:“那在合葬以前呢,还能和其他人恋爱结婚吗?”
侍男露出狡黠的笑容:“请问您现在有男友吗?”
巫马良道:“说有。”声音通过电波传到殷梦的隐形耳机里。她点了点头。
“您认为您和那位男士还能交往多久?”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正在给自己下命令的自大男人。直到毕业摆脱他为止,大约需要:“两年零六个月。”
侍男一怔,显然没想过会得到这么具体的答案,但很快他又端正了面容,说:“所谓情深不寿,再深的恋情,再长久的依赖也不过短短人生数十载,终逃不过生离死别。死后的世界比活人的世间漫长何止千倍万倍,如果因为贪恋生时的欢愉而错过了真正的结合,那么死后必将承受无尽的轮回与孤寂。”
男人的声音柔软而富有雌性,仿佛是在五脏内撩动的触手,配合诱人的香薰,令人内心翻涌。
有那么一瞬间,殷梦觉得自己被说服了,明明是毫无根据的无聊理论,却血淋淋地拨开了人类对孤独的恐惧。还有对永恒的欲望。
“我再考虑一下。”最后,她道。
二
听说需要入会费,马贺二话不说拿出了自己的存折:“这些是妈妈偷偷攒下来,准备给我毕业后娶媳妇的钱。”
巫马良看了一眼数额,微微咋舌:“二十万?”
对普通的工人家庭来说这可是笔了不得的数目。可在马贺眼里,再多的财产似乎也比不上朱夙的笑容。
“如果她只是移情别恋也好,那我至少可以死心祝她幸福,但阴亲……这种事简直是疯了,是骗局,那个茶社一定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落入坏人的陷阱!”马贺握着殷梦偷拍下的照片,抚摸着女友的脸,哭得撕心裂肺,喘不上气。
“稍安毋躁。”巫马良却依旧维持着事不关己般的冷漠,在照片中搜寻着什么。
殷梦见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道场的玄关:“怎么,我拍到幽灵了?”
他指着墙边的鞋柜,说:“这些鞋都是名牌吧?”
“恩。”她回想了一下,不仅是鞋,就连挂在木架上的衣服也都价值不菲。
“看来需要给你准备些行头。”巫马良莫名其妙地说。
接下来的几天里,殷梦按照要求打扮得像个千金小姐似的,频频在茶社的左右徘徊。好几次门童出来邀请,她都犹犹豫豫地回绝了。第五天,她欲擒故纵的态度终于吸引了茶社老板章吉的亲自接待,如巫马良预料中的那样,他们选择的客人都是家境富裕,天真孤独,并且单纯好骗的少女。
章吉自称有四十岁,看上去却格外年轻,纤瘦的身材配着一张娃娃脸,简直就像是故事里描绘的长生妖怪。
殷梦仿佛迷途的羔羊般沮丧地说道:“我的男友刚刚提出了分手,恋人根本就靠不住,我想找我的半身。”
章吉掐起五指,似乎在推算:“现在还不是时候。”
“那要等多久?”
“到了才知道。”他故弄玄虚地吊着胃口,“你可以先在这张表里填上你的生辰八字,兴趣或是爱好。”
她敷衍地写了个假名,想了很久,才在嗜好里填了巫马良擅长的占星。
章吉看了几眼,并不怀疑,但也不太肯定。他表情微妙地说:“在我寻找的期间你可以每天来这里做客,饮茶和修行都是治愈心灵的好方法。”
殷梦就这样成为茶社的常客,为了接近朱夙,她开
始频繁出入道场。
第一次去时,曾经接待过她,自称为秋田的那名侍男要她选择一个固定的木偶。殷梦茫然地望着排在墙边的偶人,正犹豫间,一个四肢笨拙的蓝色家伙踉跄地走了过来。
“它好像很喜欢你,就这个吧。”秋田说。
“好吧。”殷梦心不在焉地看向休息区。朱夙正闭着眼靠在墙根小憩。
她走过去,故作惊喜道:“请问你是九山大学的学生吗?”
朱夙讶异地抬起头,不咸不淡地答:“是。”
“我果然没有认错,以前在宣传栏看过学姐写的新闻,内容很棒。”
朱夙没有接话。漠然的脸上散发着拒绝的信息。殷梦讪讪地走到旁边坐下,没多久,突然听她低声说道:“这里不适合你,不要再来了。”
殷梦很快问了为什么,但朱夙却摆着冰山的表情缄口不言,那之后,无论多么热情的接触她都不再回应。
又过了几天,殷梦的账单已经接近五位数,事情却依旧一筹莫展。茶社里的客人除了喝茶就是每天对着木偶,问起她们来这里的目的,一半只说是为了打发时间,还有少部分真正相信三生流具有神秘的力量,不惜借助阴亲来完成死后的修行。
这天傍晚离开茶馆的时候,秋田神秘兮兮地对殷梦说:“你的半身已经找到了,今晚就可以签订契约,请在十二点前来茶社,老板会亲自举行仪式。”
她紧张地问:“我需要做什么准备吗?”
“不用。”秋田突然咳嗽了一声,眼眶有些发红。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殷梦问。
他摇了摇头,捂着嘴,脖子后面露出淡淡的红斑。正待她仔细去看时,秋田却慌忙跑开了。
殷梦没有将这段插曲告诉巫马良,她的心里塞满了夜间的那场冥婚仪式:“我要是签字的话会不会被诅咒?”
巫马良用看笨蛋的表情看着她:“你真的相信三生流会通灵的鬼话?”
“但那些木偶的确被施了法术吧,它们活动自如,甚至会帮客人捶背,机器人都没那么高明。”
她也曾怀疑木偶其实是人假扮的。就像公园里哄小孩的毛绒玩偶一样,可是道场里有个有暴力倾向的女孩,常常不高兴就当着大家的面把木偶的头和四肢给掰下来,里面自然是实心的,藏不了任何东西。后来章吉警告她这样做会遭到天谴,把木偶拼回原样后,它还会跟那女孩握手。“不只这些,还有好几个人说她们以前的身体的确不好,在跟人偶对练后就康复了。”
巫马良像是取笑般地扬了扬嘴角。
殷梦有点生气:“总之我不想一个人去,要是被活埋了怎么办?”
“不会的。”他说,“我在茶社里安插了眼线,出事的话会有人帮你。”
三
接连几日的清朗后,天空迎来少有的阴云,夏蝉在树间发协高亢的鸣叫,暴雨的征兆不时牵动着殷梦忐忑的神经。
时间已经接近凌晨,花园里却聚满了茶社的熟客,就连朱夙也安静地站在走廊里,专心致志地看着站在屋顶上的章吉。殷梦很快意识到,在这里的全部都是已经签订葬约的人,她四下找寻着,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眼线,倒是总跟在章吉身边的秋田一反常态的不见踪影。
“来了。”童吉突然发声。
一个木偶人拿着题有婚书的卷轴走到殷梦的面前,将木轴上的红绳系在她的麾指,然后拉开写满咒文的纸卷走到屋檐,将另一边连在了可乐瓶大小的灯笼上。
章吉对天打了个响指,蓝色的火焰簇的一声自动燃起,仿佛受到牵引般,自祭台缓缓飘向了半空。
凉风吹动了树梢,孔明灯却依旧不受影响,笔直地朝上攀延着,就像是来自彼岸的冥灯,召唤着沉睡的游魂。
绳套带着重量轻轻牵着尾指,殷梦不由自主地按住那只手臂,冰凉皮肤上已蹿起一层鸡皮疙瘩。
简直是疯了。
她的耳边响起马贺愤怒的控诉。
发生在她的眼前的场景已经脱离了物理和常规,将理性的认知导向了癫狂的世界。
“啊……”有人在身后发出低吟。
漆黑的天幕中出现了一个清秀的少年,宛如印在水面的倒影,悬空朝殷梦微笑着。
是谁——她呆滞地望着少年陌生的脸,看他接过了那只冥灯,然后咬开尾指,在婚书的末端按下自己的指印。
两个人就像隔绝在银河两端的牛郎和织女遥遥相对,中间链接着纸卷造成的鹊桥。蝉鸣声自殷梦的耳际渐渐远去,身体仿佛至于无尽的深海,忘却了呼吸和言语。
这就是……我的半身?她迟钝地想。
我将和这个人签订葬期,在漫长的死亡里抵久缠绵?
殷梦莫名地打了个冷战,她感到自己的灵魂出鞘似的游离在半空,冷冷地看了一场毫无感情的黑白默剧。尽管演出戏幕的人就是自己,却无法真实地融入其中。
章吉双手合十,张口默念着什么,少年松开手,卷轴随风而落,吹到了殷梦的怀里。
“契约已经达成了。”章吉睁开眼,洪钟般宽厚的声音似自悠远传来,击碎了梦境的泡沫。
她懵懂地眨着睫毛,这就完了?
“今天的仪式到此为止,诸位请到厢房休息。”章吉在屋顶上说道。
周围的人渐渐散去,少年的影子也如镜花水月,自脚底到周身渐渐消逝无踪。
殷梦不解地站在原地。怎么回事,这种不自然的感觉?她像是吃错狗饲料的猫,五脏里酝酿着难以消化的龌龊。
“该走了。”有人出声提醒。
她回过头,朱夙转身离开院子。
殷梦追上她的脚步,走进幽深的走廊,在半明半暗的火光下问道:“学姐,你喜欢过什么人吗?”
朱夙顿住步伐,疑惑地回望向她。
“如果遇到命中注定,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的那个人,会是什么感觉?”
她侧头思索片刻,语气清冷地说:“心跳停止,血液沸腾。”
“那要是遇到了却不能在一起,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消失呢?”
她的睫毛闪动了一下,说:“会哭吧。”
就是这个,殷梦想。
倘若真的有半身,真的有抵死的相守,那么今夜的仪式她必然会沉浸在浪漫中,感动肺腑。
可是结果没有,看着少年仿若虚幻的脸,殷梦只感到陌生。那是个彻头彻尾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人,无论添加了多么神秘莫测的咒语,只有自己的感觉是骗不了人的。
明明有那么大的风,本该飞舞的樱花却不为所动:明明温度已经接近阴凉,地上的雪却依旧透不出半点寒意。
容纳四季的院子是伪造的,婚书是假的,契约也是假的,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如马贺所说只是个设计精湛的骗局。
殷梦终于领悟到一点,同时也发现了另一件事:“你也知道阴亲的事只是谎言,对不对?”
朱夙的瞳孔微微张大,然后不悦地拧起眉宇:“你什么都不懂。”
少女们在厢房各自入睡,过夜的费用想当然也不便宜。
凌晨时屋外下起了惊人的暴雨,雷声阵阵,殷梦只能躲在毛毯里,抓着通讯器向巫马良汇报探查的过程,还有关于茶社和朱夙的小小心得。
“你这么确定?”
“虽然我不懂得推理,但不要小看女人的直觉。”她敢打赌。朱夙绝不像马贺想的那样被章吉的谎言迷昏了头,当她置身于这场仪式的时候,和殷梦一样都在用怀疑的视线默默观察着,自始至终不曾陷落。
巫马良在另一头打了个喷嚏,带着浓厚的鼻音说:“你知道章吉玩了什么把戏吗?”
殷梦翻开那卷婚书,鲜红的指纹清晰地印在纸上。
卷轴掂起来颇有些沉,那么小的孔明灯,是怎样承载它的重量?
灯里烛光是蓝色的,燃烧时发出蓝光的有乙醇、一氧化碳、甲烷还有氢气,如果把氢气包裹在灯笼里的确是会浮在空中,然而一旦燃烧岂不是连木架和外面的纸也会烧掉?
那少年又是怎样出现在屋顶上的,如果是用镜子做的倒影,那同样站在他旁边的章吉为什么没出现在镜子里?假如是用的投影机,在黑夜里一定会发现光源。更何况少年亲手接住了那盏孔明灯,还摁了手印,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血,但事后他的那只手指的确还是红的……
有太多搞不懂的细节,殷梦想得头都快炸了,干脆懒得去管。“反正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把朱夙给劝回到马贺的身边。”
“啊。”巫马良那边突然传来奇怪的摩擦声,然后耳机里就只剩下沉闷的电流。
“喂,你在搞什么?”殷梦喊了好几下,却得不到任何回应。“不会吧……”
她被吓到了,虽然一直都是在孤军奋战,好歹有个不可靠但绝对聪明的家伙在背后撑腰,殷梦才可以不那么紧张。可现在连巫马良都失去了联系,意识到只有自己一个人呆在这种鬼地方扮演间谍,她的脖子阵阵发凉。
四
“呀——!”屋外突然传来朱夙的尖叫。
殷梦翻开毛毯出了房门,沿着走廊过去,便看到朱夙跪坐在那里,神色崩溃地望着对面的屋顶。
她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章吉闭着眼。满脸乌青的吊在半空。他的脖子被腰带紧紧缠绕着,而在他的头顶,依旧缓缓上升的正是刚才那盏蓝色的孔明灯。
其他的人也陆续赶了过来,目睹着这诡异的一幕。
章吉就像是仪式上招来的“半身”,向着天际越攀越高,身影也越来越淡。
殷梦拖下一只鞋往他扔去,可是最高点还蹭不到他的脚底就掉下来了。章吉没有穿鞋,双脚上只有袜子,全身一动不动,仿佛是一具死尸。
最后,中华茶社的老板就这样在暮色中消失了。
大家在房子里找了几个小时,直到天亮都没有看到章吉的踪影。
“我们还是报警吧。”这已经是事发以来殷梦第三次提出了。
茶社的员工们面面相觑,似乎害怕诈骗的事被追究,都不愿动。而来这里做客的女孩们就更加排斥了,她们生怕自己会成为负面新闻里的主角。
“也许这是老板在跟我们玩游戏吧?他本来就很喜欢恶作剧,或许是故意藏起来让我们着急。”有人说。
殷梦看着那名旗袍妆的侍男,问:“秋田怎么不在这里?”
“他请了病假,好像是在家里不小心滚下楼梯,脑袋撞出问题,失忆了。”另一个人答道。
“既然都失忆了,怎么还会记得来茶社请病假?”殷梦感到蹊跷。
那人涩然说:“我也是听老板说的,而且昨晚在街上遇到秋田时,他真的完全不认得我了。”
又是一宗怪事,虽然不确认两者之间有没有关系,但在茶社老板当场表演消失魔法的前天,资深员工秋田竟然失忆辞职了。回想起来,殷梦觉得他那些天的气色的确不太好,再加上身后的红斑,难不成是真的得了什么怪病?
她抬起头,在人群中细细打量着。要进院子唯一的出路只有那条走廊,而她赶到门口后,所有人都是从她身后的方向聚集过来的,应该没有遗漏。
不,还有一个人。殷梦忽然想了起来,问:“昨天扮演我半身的那个少年还在茶社吗?”
这一次没有人回答,因为一旦承认他们都会担上欺诈共犯的嫌疑。
对着这些人,她终于感到束手无策。
“失踪案件需要四十八个小时才能报警吧?”这时候,朱夙插话提醒道。
殷梦质疑地看向她,此时朱夙的脸上已全然看不到之前的惊恐,略弯的唇角边甚至带着丝丝得意。
她的脑子里响起一阵轰鸣,那出自女人特有的直觉正预感着一个不幸而危险的猜想。
该不会,这就是朱夙呆在中华茶社的原因?!
啪、啪、啪!
屋内突然传来振奋的掌声,殷梦的心跳瞬间骤停。
她四下搜寻着,却找不到那张可憎又意外想念的脸。
真可恶啊,虽然讨厌但还是不得不承认,这种时候也只有那个自私自大且自我中心的男人才能解决问题。他是天生的钥匙,唯一能让人安心的才能就是解开所有被谜题封印的锁。
“如果消失的是尸体而不是人,那就不是失踪事件了吧?”巫马良用他特有的傲慢语调发表道。
殷梦讶异地回过头,看着贴在墙角里,毫无存在感的金童木偶。她走上前去将木偶抬起,说话的人果真就藏身在镂空的偶身里。
“你是什么时候混进来的?”
“这个稍后再说。”巫马良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努力调整着自己狼狈的形象。
尽管殷梦心里还在生着闷气,却还是耐着性子等待他的解答。“那就让我们长话短说吧。”他靠坐在沙发的扶手上,从交叠的双手中抬起一根手指,“首先。要从昨晚的阴婚仪式说起。第一,那个所谓的半身并没有玩倒影的把戏。真正使用镜子的人,是这家茶社的老板章吉。”
殷梦愕然地睁大眼,回想仪式上的每个片段。从头到尾,章吉只是自说白话,从未碰过那个卷轴,也没有接触过半空出现的少年。
“我想他只是在道场的屋顶上开了个天窗,倾斜着放了块镜子,然后在下面安置了另一块与之平行的镜子,再在身后悬挂一块印有屋顶和苍穹的幕布。其原理跟潜望镜是相同的,你们所看到的不过是经过两次反射虚构的假象。”
“那半身呢?”
“那就更简单了。”巫马良笑了笑。“他只要穿上一件略带荧光的衣服。从屋顶的另一面爬到镜子的背后,踩着架梯慢慢站起来……因为被镜面遮住了看不到脚,看上去不像飘在半空吗?再加上当时的光线不明。就会产生虚幻的感觉。”
“难怪当时他是从脚开始慢慢消失的。”殷梦这才明白,“那孔明灯又是怎么回事?”
“不过是做出孔明灯的样子,蜡烛也是假的。只要找人拿个长钓竿,用鱼线绑着把灯吊起来就行了。”他说。
“就这么简单?”
“本来就很简单。”巫马良摊了摊手,“就连道场的木偶也像你猜的是真人假冒的,至于你看到的那个暴力少女,跟半身一样是花钱请来的临时演员。”
没有任何神奇之处,魔术在拆穿以后本来就是简单而无聊的把戏。
“但章吉消失的事就不是钓竿可以解释的吧,毕竟要吊起一个人,而且那么高,光靠鱼线是不可能的。”
“那个啊。”他心不在焉道,“其实只要用铁丝把孔明灯架在头上,然后在衣服里面塞足够的氢气球就可以了。”
这时候,原本一言不发的朱夙也开口问:“足够是多少?”
他犹豫了片刻。才说:“除了头部以外,所有身体的部分。”
五
殷梦骇然地捂住嘴:“难道是……分尸?”
真正被送上青空的只有章吉的头颅,而不知埋葬在哪里的身体,则被氢气球所取代了。
这也同时意味着,章吉已经被杀害了!“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做?”
巫马良说:“马贺曾经在这家茶社打过工,为了赚钱给女友买戒指。他被分配到做木偶人的工作。要防止被拆穿身份,除了套好木桶以外,还必须在缝隙里粘满
乳胶。为了节省成本,这里用的都是对皮肤有副作用的合成乳胶,长期呆在那东西里面进行剧烈运动不仅对呼吸系统有害,器官也会因缺氧运作而损伤。马贺从小肾脏就不好,拼命的打工的结果就是肾衰竭,章吉怕事情闹大,给了他家里二十万遣散费。趁机用催眠洗掉了他关于茶社的记忆。而马贺的父母不想他在最后的日子过得不开心,就把事情瞒了下来。”
殷梦想到了秋田,想必他也正经历着同样的遭遇。
“那马贺现在……”
“活不了多久了。”朱夙说,她总是伪装得犹如薄冰的声音。头一次软化下来,“我卖了他送给我的戒指来这里就是为了复仇。实验了那么多次,费了上千个的氢气球,等待有雨的日子让土地泥泞,穿着木偶装就可以不留下自己的脚印……每一步每个细节,我都想了无数次。”
“但是,”巫马良说,“杀人,真的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朱夙凄惨地笑着:“是啊,就算做了必死的决心,却还是没办法踏出变成恶鬼的一步。”
殷梦惊喜地问:“难道章吉还活着?”
她点了点头:“我把头部换成了照片,戴上假发就不容易看出来。我想编造他消失的假象,如果没有人找到他的话,就是上天注定了要判定他的死刑……但我没想到的是,原来这个人一直在旁边看着。”
这个人指的自然是巫马良,那么他所看到的东西——
殷梦抬起头,望向天花板上的红娘瓷像。就在大家找到翻天覆地的时候,章吉其实一直就囚禁在他们的头顶,在安眠药的效用下陷入深眠,等待着漫长的饥饿与缓慢的死期。
“看到的人又何止是我一个。”这时,巫马良意味深长地说道,将脸转向对面的玉女木偶。
那用红漆勾画的笑脸,早已止不住里面所隐藏的低泣与悲鸣。
朱夙愕然地瞪大了眼睛,瞬间,如同枯萎的花崩溃凋零。
原来没有归期的思念,真的是会让人痛哭不止啊。就连殷梦的泪腺也仿佛控制不住,在巫马良的依偎中泪流满面。
。
中华茶社倒闭后,章吉的欺诈案正式进入诉讼。
根据媒体的后续调查。章吉其实是个二十出头的心理医生,因为一次催眠失误导致患者自杀后,被吊销了执照,成为业界的污点。他昔日的客人都是富裕脆弱的千金小姐,掌握了她们的心理弱点后,便建立这间名为茶社,实则与邪教毫无区别的俱乐部,用各种骗局招揽天真少女们的钱财。
夏末的时候,殷梦收到朱夙从撒哈拉寄来的明信片。她正和马贺一起,在最接近死亡的地方进行着不知葬期的蜜月旅行。
巫马良在事件结束后又陷入了神经质的赶稿期,偶尔从书堆后抬起头,就是自顾自地说着朱夙计划的漏洞。例如气球消掉以后头部应该怎么回收,还有分尸的凶器要藏到哪里。
有一天殷梦想起来问道:“你是怎么发现他们的手法?”
他说:“你在兴趣栏里填了占星,我想章吉是害怕镜子反射到的星座被你认出,才特意选择了阴天。至于吊在孔明灯上的人,他不是没有穿鞋子吗?那恐怕是因为用塑胶布缕包成的脚。根本穿不下人类的鞋子吧。”
殷梦方才明了,沉默了片刻,又问出至今为止她最在意的那个问题:“那个眼线到底是谁?”
巫马良顿了顿,双颊泛起可疑的红晕。他忽然伸出手,做出问候的姿态。殷梦猛然想起初次进道场时,那个死皮赖脸凑到她跟前的木偶人。
原来,从那时起。她真正的半身早已墨守在她的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