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国旺
摘 要:南宋以来所形成的古诗评点批评形式,发展到了明代蔚为大观。评点批评不仅在诗歌领域,而且在小说、戏曲、散文等方面也形成风气。明代古诗选本中,选评者借助于评点批评的各种形式元素,表达自己流派的批评观念,成为明代诗歌批评的一种重要形式。总的来看,明代古诗选本评点批评一般局限于对于一首诗歌的批评,缺乏理论上的概括力。但作为一种批评形态,评点有着独特的批评优势。评点的各形式元素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从宏观到微观、从抽象到具体的全景式的批评,形成具有中国传统文学特色的、独特的古典诗歌批评模式。
关键词:评点;古诗选本;诗歌批评
中图分类号:I206.2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09)05—0233—03
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评点批评这种极富民族特色的文学批评形式,与传统的诗话、词话、曲话相比,同样非常发达,也已经发展成为一种普遍的批评形式,但是在已经出版的几部文学理论批评史著作中,对评点批评的介绍很少,或者干脆不做介绍。研究明代古诗选本中的评点批评的文章或论著,更是少之又少。本文探讨这个问题,目的在于引起学界对此问题的关注,以期更多的专家学者进行这方面的研究。
清代文学批评家章学诚在《校雠通义•宗刘》中说:
评点之书,其源亦始钟氏《诗品》、刘氏《文心》。然彼则有评无点,且自出心裁,发挥道妙,又且离诗与文,而别自为书。信哉,其能成一家言矣。自学者因陋就简,即古人之诗文,而漫为点识批评,庶几便于揣摩诵习。而后人嗣起,囿于见闻,不能自具心裁,深窥古人全体、作者精微,以致相习成风,几忘其为尚有本书者,末流之弊,至此极矣。①
章学诚认为评点批评的起源始于南朝梁代刘勰的《文心雕龙》与钟嵘的《诗品》,这种说法尽管不一定十分准确,但是,他这里指出评点批评这种独具中国传统文化特色的批评形式,与以《文心雕龙》和《诗品》为代表的传统文学批评方式之不同,至少可以给我们两个方面的启示:一是以刘勰《文心雕龙》为代表的讨论文学创作与风格理论的体大思精的鸿篇巨制,属于思辨式,以钟嵘《诗品》为代表的传统文学批评形式或品评诗篇或品评诗人风格,属于典型的感悟式,二者均属于“有评无点”模式;二是传统文学批评形式游离于文本之上,以阐述一家之说为目的,“离诗与文,而别自为书”,完全属于形而上的批评。所谓评点批评,则是与文本紧密结合在一起的,不能脱离文本自身单独存在。评点者“深窥古人全体、作者精微”,便于后人“揣摩诵习”。章学诚所批评的评点批评之不足,恰恰概括出了评点批评的特点。
关于评点批评这种文学批评形式,就其批评元素而言,当包括序跋、总评、眉批、夹批、圈点等方面。正是这些批评元素的综合运用,使评点批评形成了丰富多彩的迥异于诗话、词话、曲话等单纯式的文学批评,从而形成了不同于其他批评形态的优势特色——全面性、多向性、细微性。在明代古诗选本②评点本中,这些批评元素均不同程度地存在着,从不同角度反映着选评者的批评水平和诗学观念。
随着明代复古风气的发展,诗歌创作领域拟古之风盛行。无论前后七子的“古诗宗汉魏,近体宗盛唐”,还是性灵派、竟陵派的诗歌创作都深受这种风气的影响,因而明代古诗选本编选与唐诗选本一样蔚为大观。据笔者不完全钩沉考证,明代古诗选本有一百五十多种,其中有很多选本都采用评点批评的形式,表达编选者的诗歌主张与文学批评观念。如刘成德的《汉魏诗集》,杨慎的《风雅遗篇》,唐汝谔的《古诗解》,钟惺、谭元春的《诗归》等。其中,影响最大、传播最广的是钟惺、谭元春合选的《古诗归》③。
下面我们以钟惺、谭元春合选的《古诗归》为例来谈论明代古诗选本中的评点批评。明代古诗选本中的评点批评主要包括以下几种元素:
(一)序跋
在明代古诗选本中,序跋这种元素最为常见。大凡每一个古诗选本之前,都有一个以上的序或跋。在《古诗归》中,编选者分别写有序言,交待了选编古诗的标准和指导思想,并通过选本传达竟陵派的文学思想。李攀龙的诗学思想在其生前留下的文字资料中所存不多,一部《古今诗删》集中体现了他的文学批评思想。这部古诗选本中,编者又未亲自进行评点,加之选本又是在他去世之后才予以刊行,因而他的朋友王世贞的序言就显得特别重要。在序言中,王世贞不仅交待了本书的刊行过程,而且说明了李攀龙编辑是书的原则:“于鳞以意而轻退古之作者间有之,于鳞舍格而轻进古之作者,则无是也。”这说明李攀龙删选古诗之严格,从未“舍格而轻进古之作者”。而陆时雍在其《古诗镜》的序言中,明白说明“余之为是选也,将以通人之志而遇之微也。不惟其词而惟其情,不惟其貌而惟其意,使天下闻声而志起,意喻而道行”。由于序跋的作者往往就是评点者,或与作者、评点者都有密切交往的人,因而序跋的价值不言而喻,也使其成为后世研究批评者文学批评思想或批评理论的重要资料。
(二)总评
总评是对某一首诗或一组诗歌的概括性批评,它比序跋少了些有关教化之类的题旨论定或知人论世之类的宏观内容,更不去谈编选过程或标准之类内容,而是总评诗人诗歌的创作成就,或直接品评作品的创作得失、艺术特色,其位置或在诗前,或在末尾。如《古诗归》在左思名下总评他的诗歌成就:“太冲笔舌灵动,远出潘(岳)、陆(机)上。使潘、陆作《三都赋》有其材,决不能有其情思。”这里点出左思诗歌不仅才学渊博而且长于抒情的特点。在《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并序》之后的总评中,钟惺评曰:“此古今第一首长诗。当于乱处看其整,纤处看其厚,碎处看其完,忙处看其闲。此隆古人气脉力量所至,不可强也。后来惟老杜差能厝手,然能为古诗,不能为乐府。古诗犹易长,乐府不易长也。蔡琰《悲愤》、《庐江小吏妻》,累千数百言,人知其委曲详至,几于无余矣,不知其意言之外、手口之间,有一段说不出来处,所以为长诗之妙也。”钟惺将《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并序》评价为“古今第一首长诗”,显示出不同凡俗的审美眼光。在《古诗十九首》之后,钟惺总评曰:“苏李、十九首,与乐府微异。工拙、浅深之外,别有其妙。乐府能着奇想、着奥辞,而古诗以雍穆平远为贵;乐府之妙在能使人警,古诗之妙在能使人思。然其性情光焰,同有一段千古常新不可磨灭处。彼后人作诗者,人人拟作一番,若以为不可已之例,不容变之规。高者别求奇奥,于本色已远,若但摩娑其面貌音字,使俗人口中、手中、眼中人人得有十九首,致使读书者喜诵乐府而不喜诵古诗。非古诗之过,而拟古诗者之过。故乐府犹可拟,古诗不可拟也。”这里比较了古乐府与古诗的不同之处,为明代作家进行古诗创作指明道路,也许这正是《诗归》在明末能够风行30年而不衰的原因所在。与序跋相比,总评或尾批大多针对诗歌的创作特色,因而也有着重要的价值。
明代古诗选本评点本中,有时总评诗人的文字间还隐约交代选录诗人作品的原因,使读者进一步了解古诗选本的选录标准,甚至窥探到选本的成书经过。如钟惺和谭元春虽然联手编选了《古诗归》,但其成书过程编者未作明确交代,因而如何成书、怎样分工始终是个谜。《古诗归》中的一些总评,透露出一丝信息。如谢灵运题下的总评:“康乐灵心秀质,吐翕山川,然以谢家体局,微恨其板,必删去《过始宁墅》、《登石门高顶》、《入华子冈》、《入彭蠡谷口》诸作,不畏人之所骇,不顾人之所爱,乃为真爱灵运。夫活则深,板则浅,岂可使后之有识者恨灵运有浅哉?”这是谭元春的评语,既说明谢灵运的诗歌多为谭元春编选,也说明了删选谢灵运诗歌的原因与原则。
(三)批语
批语是评点者在诗歌的字里行间有感而发写下的简要的评论文字,它无疑是评点批评的主体成分之一。因为没有批语的刊本不是评点本;而仅有圈点符号的刊本同样不是真正的评点本。批语作为评点版本的形式元素也是逐渐发展、丰富起来的。到万历后期,明代古诗选本评点本的批语就已经形成了成熟的形式,主要有眉批、夹批、尾批。这些批语形式被其他选本广泛借鉴,成为评点批评的定式影响至清代。
1.眉批
在明代古诗选本评点本中,眉批大量出现,成为评点本的显著标志之一。眉批长短不一,字数多少不定,均是评点者的妙悟之言,或是精彩点评。如《古诗归》选曹操《观沧海》时眉批云:“全首奇壮。不如此起,压不住。”“‘月明星稀与此数语,入诗人口中则清,入此老口中则不止于清。”对旷世英雄曹操笔下的大海景象,所抒发的吞吐日月的壮美,钟惺和谭元春均在眉批中予以点评,的确精彩。
2.尾批
尾批与眉批一样,在明代古诗选本评点本中大量出现,甚至比眉批还要普遍,几乎每个诗人的每首诗都有尾批。从刊刻形式上看,尾批一般排成双行小字,以区别于正文的单行字。尾批的位置固定地排列于一首诗歌的结尾。因此,尾批也往往以一首诗为批评单元。例如《古诗归》在梁代诗人刘缓《敬酬刘长史咏名士悦倾城》一诗后谭元春尾批曰:“耳食者多病六朝绮靡,予谓正不能靡、不能绮耳。若使有真靡、真绮者,吾将急取之。盖才人之靡绮,不在词而在情。此情常留于天地之间,则人人有生趣;生趣不坠,则世界灵活,含素抱朴,一朝而寻其根,此不易之论也。予见《名士悦倾城》一题,不觉欣然以为知情者,遂笔其所见于此。”这里写出谭元春对六朝诗歌的评价,说明其选录诗歌更重情色的标准。
3.夹批
夹批在明代古诗选本中,不如总评和尾批那样普遍,但也大量存在。它以小字形式夹于正文行句之旁,其字数也很少,往往针对某一句诗或诗中某一两个字进行直接的赞扬或批评。在批语中,它的批评单元最小,但最为直观。例如,《古诗归》中,陶渊明《饮酒》(其三)“心远地自偏”一语旁夹批曰:“‘心远二字,千古名士高人之根。”评点者把握了陶渊明《饮酒》诗的精髓,不愧为陶之知音。程晓的诗歌《嘲热客》刻画了一个暑天扰人的不知趣的“热客”形象。在“主人闻客来,颦蹙奈此何”之句旁夹批曰:“唧唧哝哝得妙。”在“所说无一急”旁批曰:“万古庸人厌物,共此五字。真苦事,真恶境。”批评者设身处地地感受诗人当时的心情,因而有这些体贴入微的夹批。夹批虽然简略,但它们针对作品的细微之处进行艺术批评,也具有一定的价值。其中不少夹批都是批评者的妙悟之言,是智慧的火花,我们绝不能因其量小而忽视。
(四)圈点
圈点是明代古诗选本评点本中最常见的评点符号。评点符号最初是伴随着评点本的出现而出现的。读书人在最初阅读时,凡是读书有所心得体会,就会顺手做一些标记。但这种“标点”并非有意用之于刊刻出版的,后来随着评点本的刊刻,一些评点符号就逐渐稳定下来,形成了评点的固定符号形式,并进而构成了评点的形式元素。明代的古诗选本评点本承袭了中国传统诗文评点的这一形式元素,而且使之拥有了一定的批评功能。圈点虽是两种符号,但本来没有太大的区别。圈点最直接的作用,就是对诗歌文本中的某些语句、用词加以突出强调,警示读者注意。相当多的圈点符号都辅之以批语,从批语内容看,多为肯定、赞赏性质的语言。因此,圈点符号所突出强调的也都是评点者认为值得赞赏的内容。那么,没有辅助批语的圈点符号,就是“义显意明,有不待论说而自见者”④。
明代古诗选本的发展出现第一个高峰,古诗选本评点本的成就也远远超过之前任何一个时期。各种批评元素大量出现,呈现出古诗选本评点批评的繁荣局面。上述各种批评元素从序跋、总评到眉批、夹批、圈点等,往往以综合评点的形式出现,因而就构成了一个从宏观到微观、从抽象到具体的全景式的批评。
《古诗归》中,首为钟惺《诗归序》,次为谭元春《诗归序》,这些均属序言,分别从不同角度说明了《古诗归》的编选宗旨和标准,对于阅读《古诗归》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眉批、夹批与尾批等评点元素综合运用,形成了评点批评的全面性、多向性、细微性。古诗《笔铭》:“毫毛茂茂,陷水可脱,陷文不活。”钟惺批云:“妄作者读之瞿然。‘陷字下得怕人。”所谓刀笔之隶掌握人的生杀大权,因而钟惺有见笔“下得怕人”的评语。眉批云:“首句写物精妙,隐然授执笔者生杀予夺之权,妄者可以自惕,作者可以自导。”三句诗短小精悍,第一句就笔的自然形态予以描绘,评点者抓住其外貌特征形容之。尾批云:“读诸铭,想见古人于小物碎语皆以全力付之,以细心体之。”又曰:“古人数字,便如一篇大文章。今人一篇大文章,不当数字。古人不全说出,无所不有,今人说了又说,反觉索然。则以古人简而深,今人繁而浅,古人是有意思偶然露之题目,今人是遇题目然后来寻意思。如何相及?”尾批评点者又以古今对比,说明古人为文的言简意赅,今人写诗为文的繁缛累赘,极力推崇古人的诗文,正是针砭今人诗文弊端的一剂良药。古人短短的一首12字小诗,在钟、谭二人笔下,从自然形态的描绘到其社会功用的价值,再到古今文人创作的优劣比较,评点者从多方面评点了这首小诗的不同价值。这充分体现出评点批评的全面性、细微性和多向性,形成了丰富多彩的迥异于诗话、词话、曲话等单纯式的文学批评形式。
总的来看,明代古诗选本评点批评一般局限于对于一首诗歌的批评,缺乏理论上的概括力,与《文心雕龙》那样系统性的理论著作是无法相提并论的,与《诗品》以及其他诗话、词话、曲话等批评著作相比,在深度上也显得不够。但从明代古诗选本评点中,我们可以看出,作为一种批评形态,评点有着独特的批评优势。评点的各形式元素虽然独立存在,并各有其相对独立的批评功能,但当它们组合成一个整体时,它们的批评功能就得到了充分的扩展,由序跋、总评到眉批、夹批、圈点等形式元素的组合,它们构成了一个从宏观到微观、从抽象到具体的全景式的批评,最终形成具有中国传统文学特色的、独特的古典诗歌批评模式。
注释
①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中华书局,2004年,第58页。
②这里所说古诗选本,非明人所创作的古诗或拟古诗,而是明人所编选的唐前古体诗的诗歌选本。
③钟惺、谭元春合选《诗归》,分《古诗归》、《唐诗归》两部分。这里仅论及《古诗归》。
④《宋史•何基传》。
参考文献
[1]李攀龙.古今诗删[O].影印四库全书本.
[2]陆时雍.古诗镜[O].影印四库全书本.
[3]钟惺,谭元春.古诗归[O].续修四库全书本.
责任编辑:采 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