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近存在本相的一次解构和书写

2009-12-01 08:44林世恩
福建文学 2009年10期
关键词:陈希解构亲情

在我们的印象中,母子之间的亲情在人世间是最可靠也是最温暖的。然而,福建作家陈希我在近作中篇小说《母亲》中却让我们看到了另一面:灰暗的,猥琐的,痛苦的,甚至让人绝望的现实。他以“冒犯”姿态的书写,坚定地向存在的本相进发,撕破了日常生活中的一切遮蔽,让隐秘的情感显形于聚光灯下,从而令人信服地完成了一次解构。

陈希我一向善用极端化的处理手法,在这部作品里,我们又看到了他这方面的娴熟技法。作品展示的是三个女儿挽救(或杀害)病危的母亲的过程,一开篇就足够让人惊心的了,被逼无奈的三女儿与二女儿密谋用断氧的方法悄悄杀死母亲,只是由于大女儿从北京赶回来而不得不作罢。大女儿远嫁外地,平时对母亲照顾不多,她希望自己能够补偿。然而,让她也无法不正视的是,心力衰竭、濒临死亡的母亲是绝望而痛苦的,她不停地挣扎,不停地惨叫,几次三番想拔掉氧气管自杀。为了救母亲,她们只好同意把她绑在床栏上,好像在受刑,让她更深切地品尝痛苦。这是一个带有黑色幽默性质、很有意味的情节——捆绑即拯救。捆绑是施暴,是痛苦,是限止,它被强加在母亲身上,眼见母亲被捆绑着毫无尊严地活着,女儿们的心情也很难过,但她们别无选择。不过,她们显然无法拯救什么,她们比谁都清楚这一点。这无疑加深了她们心中的悲怆。在不可逆转的病痛面前,亲情受到了空前的压迫,或者说亲情演变成了空前的压迫。

在这里,作品触及了一个世界性的难题——所谓的“安乐死”,但仅仅是触及而已,作者关注的焦点是生存的悖论,灵魂的困境。毫无疑问,作为子女,三个女儿都愿意负起责任,她们也确实这样做了,可是很快发现自己处于两难境地:她们要是孝顺的话,就必须顺从母亲的愿望;但要是顺从母亲的愿望——让她结束自己的生命,她们就是大逆不道的。她们在两极之间摇摆,疲惫而痛苦,那种无力和无奈的感觉像钝刀一样切割着她们的神经,也切割着我们的神经。作品用了大量的笔墨,细致、曲折、触目惊心地展现了她们内心的冲突和心绪的起伏,心理处于严重的失常状态。她们跟母亲一样饱受折磨,精神上的折磨。肉身是沉重的,生活是沉重的,与命运的较量和挣扎是沉重的,同时也是可疑的。

伦理与现实在这里产生了激烈的碰撞。孝道是千百年延续下来的具有恒定结构的精神传统,几个女儿不愿背弃,可现实是,为了尽孝道,她们必须投入所有的精力和财力,母亲的疾病像黑洞一样要吸卷走她们极为有限的血汗钱,用她们的话说就是“无底洞”,而这一切只是为了抻长无望的治疗,制造一个虚妄的自欺的假相,这是她们无法承受之重。为了摆脱折磨,为了给自己一个支点,三女儿竟找到了这样的逻辑:“我居然要去杀母亲,简直大逆不道,但这不是我决定的,是二姐。我只是同意而已。何况这是母亲她自己希望的。”“母亲生孩子,完全没有征求孩子的意见,包括我现在对带孩子如此抱怨,可是是我擅自把她生下来的,生下她,还不是为了自己的需要?母亲怕孩子对她不亲而带孩子,难道不是为了自己的需要?这不是自私吗?”她这样想,无非是想减轻自己的道义责任和负罪感,然而这样的感触——尤其是后者,来自于同是女性、同是人母的女儿,却有着难以抵拒的解构力量。在这样锋利的质问面前,亲情是苍白无力的,是充满破绽的。

女儿们被内心的风暴卷到了危险的边缘,母亲在她们眼中竟成丑陋的了。护士要给母亲做心内注射,母亲的衣服被解开了,她的身体裸露了出来。在此之前,对于生育了自己的母亲的躯体,女儿们只是崇拜,觉得它不可看,不可亵渎,而现在,呈现在她们面前的是衰老病态的躯体:乳房已经软塌,空布袋似的甩在腋下,整个身体白惨惨的,简直是丑陋,原来对母亲身体的美好想象整个被破坏了。连带着被破坏的显然还有母亲在她们心目中的形象。作者的叙述是冷静的,但读来却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效果。在陈希我的笔下,存在带有惨烈的品质,他的文字裹挟着疼痛感,照亮了生活最幽暗的部分。

如果对亲情的描述仅限于此,这部作品的感染力无疑会受到削弱。亲情毕竟基于血缘关系,它能够击退所有的虚妄和冷酷,作者没有淡化这温暖的一面,在他的叙述进程中散落着许多温暖的碎片。这种合情合理的的渲染和强调不能不说是作者的高明之处,它从另一个方向把难处推向了真实的极致,把灵魂逼向了颤栗呻吟的地步。三个女儿都记着母亲的养育之恩,母亲艰难地抚养大了她们,她曾经是那样疼爱她们,恨不得把身上的肉割给她们吃。为了报答母亲,她们尽力挽救,想把母亲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然而母亲对自己的身体已经绝望,活着意味着受罪,她想尽早解脱,可女儿们往相反的方向使劲,这令她愤怒而绝望,甚至说出这样绝情的话来:“就当我没有养你们!”爱,变成了一种极为尴尬的难以表达的东西,陷入困境的女儿们进退失据,她们为母亲也为自己流泪,绝望之下,她们含泪在母亲面前唱起了她教过的童谣……这样的描写使小说在冷峻之外,也不乏动人之处。这部作品的血肉也因此丰满起来。

最后的抉择是把母亲抬回家,也就是放弃治疗。只能放弃治疗。在破损的亲情面前,女儿们有着强烈的受挫感,身心俱疲的她们做出了决定——与其说对母亲做出了处置,不如说是对自己做出了处置。回到家里的母亲靠氧气袋供氧,然而医院不能无限期地供应氧气,后来不让继续充气了,女儿只能将氧气旋小一点,将过程尽量延缓一些。这期间母亲有一个回光返照的瞬间,女儿们抓住机会,齐心协力营造了一个其乐融融的氛围,让母亲享受到最后的一点天伦之乐。不过,这时候的亲情已经面目模糊,真假难辨。结局完全在意料之中:氧气袋彻底瘪了,母亲也完全安静了。三个女儿都痛哭起来,都叫着是她们害死了母亲。她们遂了母亲的愿,可自己却成了罪人。她们火化了母亲,把母亲留下的东西统统烧了,甚至连墙上的母亲遗像也不放过,算是从生活中彻底抹去了母亲的痕迹——这种抹杀像利刃一样直抵我们的心,母女之间的亲情以这种方式划上了句号,令我们心悸。从某种意义上说,母亲在与女儿们的较量中得胜了,而女儿们无疑失败了,她们试图抹去的其实是她们失败的痕迹。陈希我的小说一直有一股狠劲,狠就狠在这种彻底上,他不打折扣。

正如陈希我在一篇文章中所说的,文学就是要关注人心,关注我们灵魂中的盲点,这部作品同样体现了他这种精神上的追索。他是当下有着思想能力、个性鲜明的小说家,在存在的危机面前,他没有选择缄默,没有消解和遗忘苦难。在这部作品里,他对亲情进行了一次存在论意义上的审视和追问,在他近乎苛刻的目光里,亲情不仅缺乏拯救的力量,而且面临被拯救的命运。亲情的载体是人,而人常常是软弱的,不安的,当亲情遭遇危机时,人的痛苦、绝望和内心的撕裂难以消弭,这其中一定夹杂着一种叫“不幸”的东西。这就是陈希我在逼近存在的本相时呈现给我们的图景。

省文联故事林杂志社 林世恩

猜你喜欢
陈希解构亲情
永不凋零的亲情
还原
解构“剧本杀”
于强 保持真实,从生活中解构设计之美
彭涛形而上的现世解构
A high-fidelity memory scheme for quantum data buses∗
伪亲情何以大行其道
小猪吃西瓜
清明话亲情
亲情互动 潜移默化